这是钟祥没有出席新年宫宴的第二年头了。
钟家的子孙排了个轮值的次序,凡有他们必须要出席的场合,都要留人守家。靖安长公主带着娘子军们丝毫没受影响,依然是准时到了宫里。公孙佳到得比她还要早一点,因为公孙佳依然保持住了“先进去”的特权。
只是如今再也没有一个说着贺州土话的老太妃与公孙佳同行了。
公孙佳一路很沉默,接她的还是皇帝、皇后双方都派的人,也同样是将她引到了靠前的位次上。公孙佳扶着她的手杖,轻声道了谢:“有劳。”宫女阿顺笑道:“不值县主挂心,是奴婢们应该做的。”
公孙佳道:“那也是辛苦的。”阿顺算是皇后的心腹,按品级直接蹿到五品去了,也就是跟这些皇亲国戚面前客气些罢了。皇后派人来照顾公孙佳也是有原因的,她娘家有一位侄孙女终也是在这一轮的联姻中嫁入了钟家。
反正,大家都是亲戚了。
公孙佳被他们扶到位子上坐好,郑顺将她的手杖接了,稳稳当当地倚放在她座位的一侧,说:“你抬手就能拿着了。”
公孙佳也含笑点头致意。
郑顺可能比下面所有的大臣都明白皇帝的心意,袭爵的事他或许不了解,但是能跟皇帝谈论兵事的姑娘家可数不出什么人来,皇帝当时的口气并不是开玩笑,那神态、语气与考较燕王时也差不多了。不管皇帝存的是什么念头,将公孙佳当作一个“真正的晚辈”来重视是无疑的,郑顺自然要更以皇帝的意志为意志,将公孙佳给侍候得好好的。
他两个将公孙佳安置好了,招了小宦官小宫女在一旁听使唤便各自去忙了。公孙佳安静地坐着,也不大与这两个人说笑,与人交际很耗神的,如果不是像前年郑顺直接把自己小徒弟派过来那样的“自己人”,与他们说话也是他们的负担。
坐不片刻,又有人来打扰,却是吴孺人。公孙佳点点旁边的位子:“她们进来还有一阵儿,你且坐下吧,不累么?”
吴孺人坐了个沿儿,她这一天确实累惨了,哪怕只
是沾了个沿儿坐着,也觉得两条腿渐渐是自己的了。颇为恭谨地说:“我们娘娘着妾来问县主有什么要吩咐的。”说话的时候对公孙佳连使眼色。
公孙佳道:“有陛下和娘娘照看,我已知足。你呢?近来如何?”
吴孺人近来过得还可以,吕氏虽然给放出来了,却也吸取了教训,没有过于骄横。吴孺人自己无法生育,但是谢宫人生了个儿子,吴孺人设法让章昺同意将这孩子抱给自己挂着。又安抚了谢宫人,让她在章昺面前争宠,“我给你带孩子,你去伺候殿下,好歹要得个品级”。两下都被她安抚住了,她就跟太子妃一样,一面潜心养孩子,一面“当差”。
章昺的家还是吕氏在当,但是章昺对外家的警惕心还是没有消,至少宫外别府他是不肯让老婆去插手的。当初那件打脸的事儿他还刻在脑子里,他以为已经是结交下了的“青年俊彦”里其实有纪氏的卧底。这怎么能行?!
他将宫外别府交给了吴孺人来打理。吴选已被公孙佳按死了在那儿读书、重新做人,章昺虽不爱提这个“小舅子”,心中的芥蒂却没以前那么明显了。与之相对的,纪宸出挑了,吕济民这个正牌的小舅子就飘了。纪宸既是章昺的舅舅,也是吕济民的舅舅,章昺权衡再三,舅舅给他带来的好处是有的,但是抵不了吕济民的恶心!他愈发的与吕氏疏远而与后宫亲近。
太子妃也不再管章昺是否宠爱吕氏的事情,吕氏前番闹得太过,太子妃便认为是“惯的”,得煞煞性子。太子妃只有这一个儿子,可得多生几个孙子,章昺只要不滥情,有几个婢妾侍寝,太子妃也是乐见其成。能多给她生几个孙子就更好了。鬼知道这年头孩子夭折起来有多么的容易,哪怕是太子的孙子,也不能保证就一直长大了。如今第二个孙子也有了,又有宫人有孕,太子妃心里是高兴的,对这些婢妾也就略松一松手。
吴孺人含蓄地对公孙佳说:“殿下将二郎交给我抚养了。”
公孙佳道:“你有依靠了,只要吴选不再出纰漏,你也算苦尽甘来了。”
吴孺人看看四周的小宦官和小宫女,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她想问公孙佳:我现在已经算是有儿子了,你的答案呢?
公孙佳当然还记得当初的话,眼下却不是给吴孺人实话的时候。吴孺人慢慢地站了起来,说:“妾得忙去啦,公主她们还没来,县主看起来也不着急?”
公孙佳望向门外,宫里的灯已点起,横平竖直地拉起了几多条灯火连成的线,道:“急什么?该来的总会来。年,是一定会过也一定要过下去的。”
“您说的是。”吴孺人深深躬身一礼,脚步轻巧地退下了。
——公主、命妇们开始入场了。
这一年的宫宴与上一年差别不算太大,纪宸虽立有军功,但是由于政事堂还要问讯他与朱罴怎么把一股敌军漏出来的事,更兼燕王自己也认为纪宸是故意的,还影射是太子授意的,整个朝上吵成了一锅粥。还没有出现人人争相迎奉纪氏、围着纪氏族人转的场面。
公孙佳比较担心的是钟源,他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二十年后武将里的领军人物,咔,残疾了,用一只完好的手拄着拐杖进的殿——他腿上的伤也还没有痊愈。钟源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改变?
好在钟源倒是立住了,家里一群老弱妇孺,长辈男丁又只能打个辅助,他不得不挺起胸膛,一派的坦然。
赵司徒等人既要结交他们,也不免为钟源说话。这些大家族“制造名士”的手艺堪称一绝,给钟源打造了一个“身残志坚”、“坦然亦是风流”的人设出来。在背后一气顶着钟源,给他顶得站起来了。
这世间真的只有容逸才是年轻才子的顶端么?从来文无第一,然而能把他捧成第一,背后自有规则在。
~~~~~~倒叙~~~~~~~
赵司徒肯下这般力气,当然不是因为已经订了几门小辈的婚事而最大的那条鱼还没入网。实是他自与公孙佳见面之后,赵司翰就秘密地研究那个“第五人”是谁。结果却非常的奇怪,一开始,他们以为这是公孙佳的“明示”。对
别人叫暗示,对聪明人这就是明示。
既是“明示”,他们就应该可以很容易地看公孙佳要说的“第五人”,知道“第五人”之后,背后的意思也就明了了。这个推理是很通畅的,但是赵家却踢到了铁板——他们一点痕迹都没查到!
赵司徒父子的第一反应是:小瞧了这些贺州亲贵以为他们浅薄,没想到也是一潭深水。公孙佳既肯说,背后一定有文章,赵司徒父子俩加大了力度,绕了个弯儿,从贺州老人那里寻到了突破口。贺州亲贵嘴严,他们的子孙却渐渐纨绔,好些个“喜文事”的,最爱与世家子弟结交。赵氏又是旧族名门,出个子弟,简简单单凑了几个局,也不一上来就打听,过了个把月,混得渐熟了,也不直接问,而是旁敲侧击,引得贺州子弟自己好奇了回家去问。
事情是你们自家孩子回家打听的,与我们何干?是你们自己要知道,为什么钟氏与皇室关系那么的好,别人都插不进去的,可不干我们的事。
陈年旧案就此浮出了水面,一条人命卡在中间,这冤仇是解不了了的。赵司徒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一定可以实现的,细节或许有所出入,大方向是肯定不会出错的。
赵司翰还要感叹一句:“钟氏虽然起自草莽,血源亲人还有几分温情在。纪氏失策了,纵要争权势,也是与钟祥争,何必害一个妇人的性命?要是人好好的活着,哪有后来的事情?”
赵司徒却冷笑道:“能看透这些就不是纪氏了。”
“阿爹也认为是纪氏害的人命?”
“是不是有什么要紧?反正人已经死了。你该问问,妇人死于产育的多了去了,为什么这一个一死就结了这么大的仇?平日相处一定也不顺!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又不好好供着,莫不是作死?”赵司徒板起脸来训儿子,“你要切记,凡事都不要先去计较细枝末节,反倒把要紧的给丢了。将大事做好,再谈其他。譬如这件事,不在这个人死没死。”
赵司翰认真地点了点头:“确乎如此。不是因,而是果。”连结仇都是果。
此事父子二人并没有宣扬
出去,贺州旧人那么多,这件事情却一直没有传扬开来,想也知道是有原因的。二人私下合计,就定下了“扶他们一把”的计策,给钟源造势,于钟家难,因为根本摸不着门道。于赵家就很容易,因为轻车熟路。
赵家肯出手,其他各家肯配合,极短的时间里,外面的风评是钟源听了都要惊讶的地步——我真的是这么好的人吗?
连他当初跟着姑父学艺,姑父那样的地位去夸赞他、祖父在背后支持他,都没能给他造起这么大的声势。就离谱!
为此,钟源还认真琢磨了一下,将钟佑霖给拎了过来:“外面传我的话传得离谱,我怎么觉得这些人都是你朋友?你做什么了?”
钟佑霖也是一脸茫然:“啊?我不知道啊!”他净跟着容逸背后转了,向容逸打探了无数容家的生活细节,务必要把偶像的妹妹给伺候好了,老婆还没娶进门,岳父全家已对他颇有好感了。
钟源细审了一遍堂弟,问了许多细节,最终找到了赵司徒的门。
赵司徒老狐狸了,只字不提与公孙佳背后的接触,只说:“将来都是一家人了,何必言谢?”心里却认为,钟家这个未来的掌门人也是有几分能耐的,钟家将来能屹立不倒也说不定。倒更坚定了与钟氏合作的念头。
~~~~~~~~倒叙结束~~~~~~~~
钟源也不无聊,他是公主之子、郡主之夫,身边也是一群身份差不多的人,其中就有他的小叔钟泰,钟泰尚平嘉公主,也是个驸马。他就守在大侄子的身边,狐朋狗友全都不管了,只管照顾着大侄子。
他有一种奇怪的心态,平日里他谁也照顾不了,他不闯祸让别人照顾就不错了,现在有了一个需要他照顾的人,他卯足了劲儿,看着不许大侄子跟一个人喝超过两杯的酒,还要叮嘱着钟源要吃点菜。活脱脱一个老妈子,看得人直发笑。
钟泰自我感觉还挺好,觉得自己这样肯定是没毛病的,平时他亲娘、他姐姐、他嫂子们、以及妻子都是这么叮嘱他的。照猫画虎,总是不会错的。
连太子见了都忍不住
要笑。
太子近来心情极差,钟源好好一个表侄兼女婿就这么残疾了,燕王还要扣一顶黑锅到他的头上,要追究纪宸的责任。虽然是雷声大雨点小,也够烦人的了。他真的不敢想象,日后地下见到了钟源他爹要怎么交代!
我让你儿子上战场捞军功是为了他好,结果不小心让他残疾了?这是人话吗?鬼都说不出口!
再一条,钟源已是这样了,争兵权就难,赢家无论纪宸还是燕王,都是太子不愿意见到的。皇帝忌讳纪氏,但是相信儿子,万一兵权落燕王手里,那他妈不是要命吗?就怕到时候天下还姓章,却没有他的份儿了。
太子由衷的希望皇帝早些让公孙佳袭个爵,公孙昂的旧势力对冲纪宸、燕王还是很有份量的。皇帝却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将太子熬得头发都要白了。
再看一眼纪炳辉,老东西又与赵司徒谈笑风声了。太子不太相信纪炳辉与赵司徒会轻易的翻脸,这两人是几十年的交情了,眼下为了一点利益起了争执,也很容易达成妥协。好在这两个人倒都不会支持燕王。
赵司徒夸赞纪炳辉长子的话又钻进了太子的耳朵里,弄得他喜也不是、愁也不是。
赵司徒夸着纪炳辉的长子,心里其实在翻白眼儿。这就是他下定决心与纪炳辉作对的原因——纪炳辉一张名单把朝廷未来二十年的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这其中,纪家的长子那是要做个未来的文臣之首的,也就是赵司徒现在的位置。
这不开玩笑吗?那是赵司徒想让自己儿子赵司翰接的位。
赵司翰比纪家长子小十几年,看起来是没有矛盾的,完全是一代的年龄差,要说纪炳辉这想法也不错。但是!赵司翰的天赋、现在的政绩官声比纪氏长子要高一个等级不止,他的能力抹平了这十几岁的差距。
从生理上来说,是差十几岁,从晋升上来看,两人现在就位于同一代,是绝对的竞争者。除非两人分个雌雄,打个配合,做一对配合默契的贤相。
赵司徒将纪家行事的风格想了又想,觉得这是一家子吃独食的王八蛋,结了姻亲有
好处也想拿大头的货色。那就不行了!
反观钟氏,公孙昂娶了钟秀娥,钟祥反手就是一个把女婿拱上骠骑去开府。公孙昂自己有本事不假,没钟祥的支持,他不可能走得这么顺利。再看公孙佳,亲爹死了之后,上好的肥肉,钟氏近水楼台还没下口去吞,公孙佳确实也是有本事,但是钟家没把她这丁点火苗兜头浇灭了,就是厚道人。钟源出征,公孙佳接了钟源的儿子来教导,又将出嫁的姐姐所出之子收入府中。再看她对公孙昂旧部的诸多关照,赵司徒还是觉得,跟厚道的人合作更安全些。
就是他们了!
纪炳辉的“安排”皇帝太子还不知道,赵司徒倒先知道了,旧家望族,自有他们的渠道。赵司徒当下联络了李侍中等人,茶水还没烧沸,计策就定了下来。
赵司徒城府极深,糊弄一个纪炳辉绰绰有余,纪炳辉这里还以为与赵司徒已经达成了和解。赵司徒转头就给钟佑霖做了证婚人,拉开了为期一年的频繁嫁娶的序幕。
钟佑霖成亲是在二月,这一年,以钟氏为圆心,辐射出了一张婚姻网,一共有七对男女喜结连理。可喜的是,这一年,北方一片太平,胡人竟未南下,乖巧得令人生疑。
公孙佳召来荣校尉,让他设法联系北方的消息网,探听缘由。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拉进度条。
十六岁这一年就这么过下去了
小姨夫:在长了在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