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已适应了每天“教导”“大侄女”的生活,乍被打断还愣了一下。太子没有跟他商量,他脚掌在青石板上打了半个旋儿,站正了,说一句:“那我先回部里去了。”
太子摆摆手,很随意地说:“去吧,别跑,才下了雪,地上滑。”
朱雄答应一声,慢走了几步,继而飞快地溜掉了。公孙佳看太子与朱雄说话时口气轻松又随和,足见二人关系不差。心道,那以后办事就方便了。公事上与同僚意见相左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如果大家都是一个立场,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太子稳得很。
稳得很的太子对宫廷很熟,虽然带着随从,仍然能领着公孙佳从最安静、顺畅的路线走到东宫。两人边走边说,太子随手指着宫廷中的殿阁说些掌固:“那个是后来建的,这一片就显得局促了。”
公孙佳道:“旁边儿倒是宽敞。”
太子道:“那是拆了原先一座楼。”
两人就在宫里闲逛,差不多到了东宫,公孙佳才见识到太子在东宫也是个大宝贝儿,跟她在自己家也差不多。两队人涌了上来,极有秩序将人迎进去。看到她跟着进来也不惊慌,马上就从队伍里分出一个人奔到后面报信。
等公孙佳跟着太子在小厅里坐下的时候,招待她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她是女子,与男人所需之物不同,太子妃特意点了两个侍女站她身边。公孙佳也得说,太子妃主持这些事是称职的。
太子擦了把脸,除了外袍,去了上朝上戴的冠,形态更是放松,问道:“今□□上议的事,你怎么看?”
公孙佳道:“最大的事儿也就是官员的轮番考核了,是要趁着这个时候调一调人了么?”
太子道:“太笼统啦,看来还是没大看明白。凡考核官员,除了调换,也是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些下情。这些官员里,最重要的是县官,他们是亲民官,百姓去哪里得见天颜?朝廷政令都是经县官的手,县官好不好干系到天下太平……”
公孙佳听他说了这些,似乎不是暗示自己在兵部考核的时候给安插人?顺着他的话说:“如此说来,军中也是一样的。”
太子道:“一样,又不一样,县官腾挪的余地大,军中腾挪的余地小……”
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儿,又有官员要来见太子,公孙佳道:“那,臣先告退,兵部的卷宗我也理得差不多了,以后有的是赶时间来领训。”
“要考核了,你怎么还有功夫?”
公孙佳笑道:“我不管那个。地图、军械才归我管。”
太子道:“既然如此,我的话就可以问了。”
公孙佳心道,这是重点了,说:“殿下这么慎重,不知道是什么事?”
太子道:“陛下有意让自家子弟锻炼锻炼,岷王已是内定的,这个你知道了,燕王也不甘人后啊!你看我这家里一个个长得这么高大了,他们哪个北上合适?”
公孙佳道:“陛下也问了这个问题,我给挡回去了。”
“哦?”
公孙佳道:“殿下面前,我只有真心话。您担心的还是燕王吧?”
太子没吱声,算是默认了。
公孙佳道:“这要这天下还讲规矩,东宫就不会有危险,诸王有别的心思就不容于世。只要这天下人还没发昏,东宫轻易就不能涉险。您问谁,只要他是个正经人都得这么说。况且,东宫自身也不宜轻举妄动,像这样的大事,成了,固然是有功。可对东宫而言,这功劳您想要个什么赏?赏无可赏。”
太子长叹一声:“我说的是二郎。”
“那也一样,”公孙佳这回没点章昺和纪氏的名,而是说,“他是您的儿子,是东宫的人。功成他有赏,万一呢?如何收场?”
“燕王……”太子皱了皱眉。
公孙佳笑道:“您一向睿智,怎么现在倒钻起牛角尖儿了呢?燕王算什么?您担心的,是他为国立功?且不说如今纪宸眼睛都绿了,没了纪宸,也轮不上燕王呐!咱们贺州出来的人,是与陛下、与您一路杀到京城的。”
太子也是一声轻笑:“是啊!我是钻起牛角尖儿了,你小孩子不知道,这不动声色的日子,最难熬。安静,又不能平庸,像是什么都没做,又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太子心里的牢骚也是挺多的,本该最亲近的妻儿已在他心里上了个黑名单,心事不想对他们讲,吐露心事都得挑人。
公孙佳听他说完了牢骚,心道:您这不挺明白的么?
太子又问道:“东宫之子,个个平庸,好吗?”
“那不是还没到时候吗?”
“眼下……”
“眼下未必是机会。”
“燕王家的大郎能绕过宗正寺,只要燕王出征,上阵父子兵……”
公孙佳很有耐心地对太子说:“那也要他爹争气。您想单派皇孙出镇,也先想一想陛下的心情,如果是去太平地方倒没什么,要是北方,为大局着想一次也不能放这么多生手出去。无论是广安王还是他的弟弟们,都要配个老将,这个选不好配。”
太子想了一下,道:“是啊。不上不下的!”
“要是您必得一个儿子出去代您看一看,您来说,最合适的人选是五郎,可是陛下那儿怕不好说。”
太子追问道:“为什么是他?”
“他终究是您的儿子!不妨与他谈一谈,”公孙佳慢吞吞地说,“他的婚事很巧妙的。”
公孙佳认为自己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果然,太子眉头一松。他也想到了,与章昺不同,章旭常年跟在章昺身后打转,但是章旭姓章!他不是没了纪氏就没份量的。他本来就没什么份量!为什么没份量?因为生母早亡又卑微生前还不得宠,亲爹对他就很平淡。
这可太好办了,太子就是那个掌握关键的人。而章旭成了纪家的女婿,纪家人对他也没有敌意,不至于强烈反对,又或者把他给暗害了。
太子道:“很好。”
公孙佳从东宫回到兵部,又到了会食的时候了。她有中宫送来的小灶,兵部同仁们就只好还吃部里的饭,朱雄觉得自己的饭都不香了。心道:我一定要再找个好厨子过来!
公孙佳这饭吃得就有点心不在焉的,太子今天这一出,还是想派个儿子出去搞点功劳、跟军中的联系深一点。忌惮燕王是真的,栽培儿子也是真的。最后如果真的派出了章旭,就是她的话起了点作用,如果还是章昭,可能会有麻烦。
要她给章昭争这一次的机会,她是一点也不愿意的。她给皇帝出的那个宗室“立业”的主意,可没打算让这么高等级的人出去,一个个没经过磨炼就处在高位,放出去都是添乱。出镇还好,出征马上就能见真章,而战场上的真章,都是血和命。
为了保章昭,她还得给章昭安排好人,还得有一部分是自己人!一想到这个,她就容易联想到钟源,就是因为要死护住燕王才弄成现在这样的。燕王已不算无能,都会遇到意外,何况章昭?
老实呆家里得了!
公孙佳有点怨念。
这份怨念在下午的时候就被新的消息冲到了一边——胡兵叩边。
当时,公孙佳午睡刚醒,单宇给她重拢好了头发戴好官帽,朱雄就跑到门外用力拍门:“大侄女,起了没?!快!出事了!”
元铮敏捷地蹿到门口打开了门,对朱雄道:“侍郎,君侯才起。何事?”
“胡兵叩边!她回来的时候就说胡人会有异动,才几天呀?就应验了!陛下和政事堂都叫我们过去!”
公孙佳走了过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敌军有多少?从哪里南下?沿途各城戒备如何?有什么损失?秋收都完了吗?陛下生气了吗?”
她回来的时候已是秋天,以她的体质,现在房里都要开始烧炭盆。按照日历,其实还没有正式进入冬天。冬至祭天也就在这两天了,搞这个事,难保皇帝不生气。
朱雄道:“小祖宗,你先别管那些了,想知道什么,到了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可恶,竟然不先报我兵部!”
公孙佳却知道,边将、地方官员有好些还是开国元勋的旧底子,往京城报信,文官还好些,要经进奏院,边将按说该经兵部,但是兵部一直不重要,都是报给太尉的——呃,这是钟祥的锅。
默默地跟着朱雄一起去面圣,公孙佳跑得气喘吁吁,被朱雄拉着跑。她觉得自己像个风筝,已经被朱雄抡得横飞了。进了殿,公孙佳扶住膝盖大喘气。
皇帝正在不高兴,冬至祭天是个大典,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听到坏消息,看到公孙佳这个样子才把脸色缓了一缓。对郑顺道:“给她上茶。都坐吧。听听,议一议。”
军报很明白,胡兵原是一团,临近边境才分作两路,走的还是几百年来那两条走烂了的路。己方损失不算很大,因为秋收已经都差不多了,沿途的城池这几年才整过一次,他们还没有攻下。但是周边的村镇就倒了血霉。
各地守军严阵以待,但是只敢趁敌不备小股骚扰。一则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二则对方确实势大。
皇帝问赵司徒:“你们怎么搞的?这么些年了,竟坐视他们坐大?平日里不是个个智计超群的吗?”
赵司徒唯有谢罪,认个无能,然后再由朱勋说:“陛下,司徒已是尽力了。胡人北遁,王庭不好找,人都找不到,他有什么招都得落空。”
“哦,那现在人都送上门来了,你有什么招呀?”
公孙佳第一次见识到皇帝在说重大的军国大事,与她在朝上上那几本时完全不同,心里不由发毛,皇帝现在的这个样子,她是不敢撒娇耍赖的,估计就是她外公来了,也得正经着回话。
一看朱勋,虽然还咧着嘴,表情已经僵硬了。公孙佳悄悄地在椅子上往后缩了缩,后背抵上了椅背。余光瞄到朱雄,他一点救亲爹的意思也没有——他也在怂着。
公孙佳垂下了眼睛,心道:大意了!不该对什么皇子皇孙出镇的事胡说八道的,今天打死我也不会提什么岷王和章昭。我就只管说兵部的事,我也只管地图和军械。
整个殿里,人人自危——皇帝他真的懂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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