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寻忍得很用力,才没像当时的赵哥一样失态。
他几乎能想象出南栀说这话的模样,虔诚,认真,人畜无害。同他剖析的一样,这个女人就是非典型性温柔。潮水褪去,暗礁展露。
赵哥拎起合同纸,嗟叹:“你怎么不垫巴个东西,都戳破了。”
季寻冷眼瞧他:“是你让我现在签的。”
“行,怪我。说说,怎么想通的?”赵哥笑眯眯地问,“我还以为要过段时间才能劝得动你接新合同呢。”
“买了把新midi键盘。”季寻随口道。
赵哥不解:“那玩意儿不是才万把块钱吗?”
他的疑惑才冒出来两三秒,就听对方冷笑一声:“你听不出来我是在敷衍你吗。”
赵哥:“……”
这几天春雨连绵。
对很多人来说,春天是一年的开始。但对季寻来说,春天是终结。他曾经珍惜过的人和来不及说的话都停在了春日。
他记得那天下雨,他偶然吃到了久违的酥皮浓汤。汤的味道很醇厚,酥皮也香脆得恰到好处,把他记忆里缺失已久的情绪都勾了出来。
于是他冒着雨,徒步去了原来的住处。
房子一点没变,被人打理得干干净净。
没了小叔那家子的糟心事,他原本可以搬回来住,但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忽然觉得太过空旷。他站在走廊这头喂一声,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回音。
声音来来回回,同他的灵魂一起震荡。
现在这里每个房间他都能自由进入。
以前最不爱去的书房,变成了最能让他沉静下来的地方。
他的父亲喜欢拍照,喜欢看书,喜欢写诗。书房是留下痕迹最多的地方。他常说自己是个浪漫主义诗人。当然了,是自封的。
要是按照世俗的标准,他大概就是个业余到不能业余,偶尔能写出两句酸不溜秋词句的爱好者。就因为生意场上阿谀奉承,他还真以为自己有创作天赋。
但季寻不一样,季寻确实有天赋。
那天晚上,季寻都待在书房。架子上最显眼的地方摆着那首由他的父亲写给母亲的情诗,裱了框,厚着脸皮叫《洛神》。
他又想起青年舞团有人找上门,要求给洛神编曲的那一年。
那会儿他初露锋芒,季致学一个劲地怂恿他:“去吧,试试看。多巧合,这不就是我跟你妈的定情信物嘛。你编曲,人家排舞,到时候咱们一家都去看。”
“不要。”他不肯。
季寻觉得,他是父母爱情“最错误”的结晶。
简而言之他是多余品,是爸妈秀恩爱的意外。
别人一家出行,把小孩照顾得好好的,谁还不是掌上明珠呢。他却时常经历那种妈妈累了爸爸背,你自己迈着小短腿在后边追的窘境。
他以前的性格也没那么糟糕,就是善于泼冷水,以免家里的氛围时常陷入黏黏糊糊的粘稠状。
所以季致学越怂恿,他越梗着脖子不愿意。
父子俩一个追着说你写呀你去写,一个天天在家冷飕飕地嘲讽,“不写,要脸。你不是特有创作天赋么,你自己怎么不去。”
后来物是人非,所有的一切都停在了那年春日。
这件事自此没人再提。
他盯着那首酸不溜秋的诗看了许久。
忽然理解了晚上给他做酥皮浓汤的那个人说的话,我们能做的不是怀念,而是把他想做的事做下去。
不是被别人影响,也没被蛊惑,就当是给过去收尾吧。
他想。
签完合同离开的路上,天又开始下雨。
春天雨一浇灌,万物就复苏了。
南栀才离开没几分钟,就收到中介的电话,说快到办事大厅了。
她今天约好去办老房子的过户手续。
因为时间还充裕,就先来了gene工作室。等送完合同再去办手续,也不算晚。
到办事中心,整个过程除了排队等号,过得异常快,也很顺利。
等户主正式改成别人的名字,房子就彻底不属于她了。
南栀倒没怎么伤春悲秋,主要还是中介的脸太喜庆,让她伤感不起来。
她随口跟中介闲聊:“怎么这么高兴,这个月好多单了?”
“是啊,托你们这些大客户的福。”中介笑得眼睛都眯缝了,“最近你们那片二手房交易市场特别火热。这不,晚点我还约了一家,谈卖房子的。不过是高层小户型,就赚点小手续费。”
干他们这行乱七八糟的消息特别多。
中介见她房子也卖了,就不避讳:“不过要谈的那家风水不太好。那家男主人原先挺有钱的,后来听说赌博还是怎么,借了高利贷。又因为这高利贷逼得紧,偷盗了什么贵重东西。这不被判进局子里吃牢饭去了么。”
南栀意外挑了下眉,总觉得这故事听起来相当耳熟。
就好像才有人跟她讲过似的……
哦,对,是赵哥。
总不会这么巧合,南栀好奇问道:“所以是卖房子还债?”
“不是。”中介似乎是怕被人听到,压低声,“那家人大概亏心事做多了,家里闹鬼。具体我也不清楚,就听说大半夜的家里经常有呜呜咽咽的声音,吓人的很。他家非说声音是隔壁来的,可隔壁就是个毛坯房。对,那毛坯房就是咱谈妥价格那天卖出去的。这么短时间,人家都不可能往里搬呢。”
中介绘声绘色讲完一遍,打了个寒噤:“算了,这事不能细说,大白天的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南栀安慰道:“多半是自己心虚吧,哪儿会真闹鬼。”
“说的也是。”
中介搓了搓胳膊,一路把南栀送到车上。终于又完成一桩任务。他轻松许多:“那周公子那边,麻烦您说一声了。”
找一家靠谱中介能省不少事。
南栀本来就要感谢周远朝,她回去路上就给周远朝拨了电话。不过他那边似乎正忙,过了一会儿只回了个消息过来:【晚点给你打。】
南栀把车停到小区门口才看到。
她回:【没事,就跟你说一声房子过户办好了,谢啦】
周远朝:【不谢】
周远朝:【女朋友】
周远朝很少这么称呼。
南栀问:【怎么啦?要富婆栀包养你吗】
周远朝:【听起来不错,不过我想说的是,下月初要回国】
彼时南栀已经停好了车,正在逛超市。她随手拍了周远朝爱吃的肋眼牛排发过去:【好呀,富婆栀请你吃这个[图片],明天周末我先练练手】
周远朝:【求之不得】
或许是聊天太投入。
到结账时候南栀才发现框里多了一支剃须膏。犹豫的那几秒,扫码声一下接一下,她拿着那只剃须膏推到台面上,鬼使神差没退回去,最后胡乱塞进了购物袋。脸开始发烫,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把剃须膏放起来。
男士用品竖在护肤品堆里,显得孤零零的,格格不入。多看几眼,却又意外和谐起来。
今晚起又是南栀一个人在家。
她怎么劝说,贺濛还是不放心一院子花草。练完晚课,周远朝的电话还没来,又玩了会游戏,到要睡觉的点依然没听到电话响。
平时也不是天天要通电话,南栀给他发了个晚安的表情包就睡了。
到第二天中午,她在厨房研究那块肋眼牛排时,电话终于响了。
按时差,要是周远朝的电话,他那才凌晨五六点。
手机响个不停。
一看名字,果然是周远朝。
南栀接通电话。
她的注意力还在那块牛排上,于是顺势用肩抵住了手机,懒懒散散喂了一声:“怎么这么早。”
电话那头半天没出声。
南栀又喂了两声,自言自语道:“睡懵了还是按错了?”
她刚打算挂断,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喘了口气。
几秒后,有个女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你干吗那么生气嘛。”
声音很媚,又像在撒娇。
同样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你别生气呀,远朝。”
几乎是叫出周远朝名字的同一秒,南栀整个人都清醒了。
那种清醒无异于寒冬腊月,一桶冰水浸身。
“周远朝?”她叫他的全名。
周远朝并没有回应。
电话里,淅沥水声近了一些。
女人软着嗓子说:“好了呀你,我又不会叫你负责。昨天那种情况……就是各取所需。你到现在跟我生气是不是晚了点儿?再说,也不是第一次。”
“别让我再说一遍,出去。”男人的声音像压着万年积雪。
如果刚才还有一丝侥幸的话,现在是真的如临深渊。
南栀对周远朝的嗓音再熟悉不过。即便隔着电话有些失真,她也能确定最后那句话是周远朝。
她忽然觉得遍体身寒。
尤其是当那个女人娇笑说,你明明也很舒服,不是吗。
她几乎握不住手机,哐啷一声砸在了流里台上。
牛排化了冻,血水顺着台面流了一地。
可她丝毫不觉得恶心,刚刚听见的,想象到的,已经超出了恶心的范围。
南栀站在原地,任凭自己手指抖个不停。
她想找个人证明一下自己很清醒,捡起手机,隔着破碎的屏幕,点进木子的头像时,上一句还停留在:【周公子活儿不错】
像见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她一下子神经质似的把手机丢出去老远。
下一秒,眼泪啪嗒啪嗒滚了下来,伴随着阵阵干呕。
怎么会这样?
不应该会是这样。
其实不应该哭的对吧,其实也没那么喜欢周远朝。
只是合适,合适,所以才在一起。
现在不合适了,不需要结婚了,是该轻松了。
不应该哭的,对吧。
对吧!
南栀扶着台面,痛苦地弓下身。
她浑浑噩噩,不知道在厨房待了多久。手机再次响起时,大概已经过了一整个下午。外边夕照正好,洒满了地砖。
看到屏幕上跳跃的依然是那个名字,南栀这次用尽力气,彻底把它砸坏了。于是世界归于安静。
在不知道多少个电话未接通之后。
那边似乎转变了方法。
季寻被吵醒时,脸色并不好看。
电话那头的语气难得沾染了慌乱。
他用尽耐心听完。黑着脸起床,开门,穿过走廊,用力敲门。直到整栋楼的声控灯几乎都被他敲亮时,门终于开了。
“你——”
下一秒,原本要说的话在触及到她糟糕又狼狈的一面时,全部咽了回去。
眼睛肿了,鼻尖红的,一点都不漂亮。
季寻舔了舔嘴唇,换了句话:“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