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杀青当天,昭夕收到来自闺蜜陆向晚同学的问候。
【陆向晚迟早发大财】:最近感觉怎么样?
【宇宙无敌美少女】:什么感觉?杀青吗?就好像便秘多日一直未果,忽然之间一泻千里,感觉身体被掏空,飘飘欲仙。
【陆向晚迟早发大财】:?
【陆向晚迟早发大财】:这种用词,请问昭导,您下部电影是准备进攻情|色|片吗?
【陆向晚迟早发大财】:还有,谁问你杀青什么感觉了?我问的是你异地恋进展如何,是不是再有两天就要gg了?
【宇宙无敌美少女】:呸,你才gg。我们好的很!
昭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翘着二郎腿,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横店的五星级酒店就是不一样,完全和塔里木的条件不可同日而语,看看这配置,柔软舒适,弹性十足。
如果说这才是床,塔里木那张硬邦邦的,只配叫棺材。
她翻来覆去好几夜,却总觉得床虽然舒适,酒店虽然高端,但好像,好像缺了点什么。
昭夕拿起手机,打开和程又年的微信聊天界面,异地恋后,他们的聊天记录就只剩下寥寥数语——
早晨7:00。
【钢铁侠】:我起床了。
早晨7:30。
【钢铁侠】:吃过早饭,准备出发去项目上了。
早晨8:00。
【钢铁侠】:开工了。一天顺利。
早晨10:00。
【小昭】:啊,我刚起来,才看到!
【小昭】:昨晚拍了通宵,这会儿才起来,为了杀青冲啊啊啊啊!
中午12:00。
【钢铁侠】:图片.jpg(工地盒饭)
【小昭】:图片.jpg(五星级盒饭)
【钢铁侠】:……
【小昭】:不说了,扒两口,还要干活。
【钢铁侠】:好好吃饭,身体要紧。
这是异地恋第一天的对话。
第二天,屏幕上没有聊天记录,只有一条长达半小时的语音通话。
昭夕理直气壮说:“昨天的对话一点营养也没有,就好像在记流水账。我和我妈的对话都没这么公事公办。”
程又年低低地笑着:“那我该说点什么?”
“说点你们搬砖大队的趣事?”
那边沉吟片刻,说:“倒的确听说了几件有趣的事。”
昭夕于是洗耳恭听。
程又年讲了两件事。
第一件:
当初还在校学习时,有一段时间,学校里有小偷,宿舍里频频发生贵重物品、电子产品失窃现象。
因为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监控器还并未普及,所以小偷一直逍遥法外。
听到此处,昭夕当即虎躯一震:“十年前?你不说,我还没发觉你都这么老了!”
程又年沉默了两秒钟:“昭夕,你读本科,也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昭夕:“……”
昭夕:“咳,你继续往下说。”
于是程又年继续说。
那名小偷的作案地点从一栋宿舍楼转移到了下一栋,由于作案时间并不固定,大概身份也是学生,并不显眼,所以好几个月过去,居然一直没有人抓住他。
也有几次他闯进了有人在的宿舍,看他鬼鬼祟祟还戴着帽子,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可他低着头撒腿就跑,居然也没人看清他的脸,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直到——
直到他的作案地点,来到了地质专业的宿舍楼里。
程又年所在的宿舍楼第一次传来有人丢了电脑的风声,大家就警惕起来。
于是某日,当不长眼的小偷真的摸进了某间宿舍,进门前戴好了鸭舌帽和口罩,然而一进门就发现有人,说了句“不好意思走错门了”,立马想跑。
大家哪会让他逃跑呢?守株待兔,终于等到兔子落网,集体冲上去抓人。
小偷见状不妙,立马掏出一把刀来,“谁敢过来?”
结果宿舍里人手一把地质锤,面不改色心不跳,冲上去就把人摁在地上揍了一顿。
闪着森森光芒的铁锤无情地握在每个人的手里,小偷连跑都不敢跑,伏地求饶,背包里还装着从别的宿舍偷来的几只钱包、一台笔记本电脑。
横行霸道好几个月的小偷,就此落网伏诛,地质专业的青年们为全校师生做出了巨大贡献。
谁叫地质工作者必备三大件就是地质锤、罗盘和放大镜呢。
昭夕扑哧一声笑出来,“学校给那宿舍的几位颁发奖状没?”
程又年淡淡地说:“奖状没有,锦旗倒是人手一面。将来有机会,你亲自去我家看看?”
昭夕:“?”
昭夕:“居然就是你们宿舍?!”
又过了好几秒钟,她才回过神来,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将来有机会,你亲自去我家看看……
她面上一红,默默地把脸埋在枕头里,不说话了。
第二件事并不是一口气说完的,在横店拍戏的三天时间里,昭夕会在拍戏闲暇和程又年通话。
没办法,时间太紧张,她要加班加点,他又要规律作息。
只能趁着一丁点空隙,急急忙忙说点没营养的话。
接第一件趣事,昭夕催促他再讲点有意思的。
程又年沉吟片刻,说:“昭夕,昨晚结束通话后,我想了想,地质大概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有趣。科学本身就是一件稍显枯燥的事情,但如果你想了解,我就每天为你讲一点,尽我所能,让它显得浪漫一些。”
昭夕一怔。
她站在黄昏的片场,哪怕周遭都是忙碌的人群、喧哗的噪音,程又年的故事也还未开始,但这样的开场白已然在心中滋生出一点浪漫。
她弯起嘴角,轻声说好。
于是他开始慢慢地讲当年的事,从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地质专业学生,到后来参加地质工作、四处奔波的经历。
其实他很有幽默感,枯燥乏味的科学经他转述,也变得有趣起来。
又或许是昭夕为他加了一层滤镜,他说什么,她都觉得好。
程又年说:“地质曾经是很热门的专业。在我国还处于青黄不接的时期时,矿产开采、河砂开采,几乎所有的工程都需要地质知识。”
“那时候地质热在我国全面兴起,地质毕业的学生几乎人手铁饭碗,因为这项工作条件艰苦、四处奔波,需要脚踏实地做实事。也因此,女生几乎没几个。”
“可是后来时代变化了,高新科技成为了主流,传统科学渐渐从舞台上消失,包括地质。”
昔日需要翻山越岭,去到山川河海每一处,实地勘测。
如今大部分人员流失,去往其他行业,少部分还坚守在这个领域的人,也多是以科学研究、论文发表为主。
讽刺的是,都说醉心学术的人最纯粹,可一旦科学涉及学术研究,就不那么纯粹了。
如何发表论文,如何登上核心期刊,如何评职称、熬资历,这是学术圈的人最直接的晋升台阶。
于是昔日脚踏实地的行业,如今大半在制造垃圾。
程又年说:“业内很流行一句话,小构造吵吵闹闹,大构造胡说八道。”
“很多人拿着公费出去晃悠一圈,仿佛实地考察过,回来就是一篇胡说八道的论文。”
“有时候这些毫无根据的言论也会受到质疑,辩驳的人只需要信誓旦旦说,地质原本就是门模糊科学,地质的结论数据只是一个范围,而不是绝对数值。”
“于是这个现象愈演愈烈,地质发展江河日下。”
程又年悲观过后,又乐观起来。
“不过罗正泽说,这一行倒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曾经他就把地质运用到了实际生活中。”
“上次他邀请朋友去家里做客,其中有个相貌姣好的女孩子,他苦于没法找话题接近。后来人家看到他厨房台面是黑底带金光闪闪的材质,很好奇,罗正泽灵机一动,找到了话题。”
“他说这是他从印度采购的高档饰面材料,叫黑金沙,是辉长岩中的苏长岩,形成于前寒武,金光闪闪的是古铜辉石……总之,信口开河一大堆,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昭夕笑出了声:“然后呢?”
“然后女孩子都懵了,顺势被他要走了qq、微信,加上了好友。”
昭夕纳闷了:“那他怎么还单身啊?”
程又年不急不缓说:“因为加上联系方式之后,他才知道,人家已经结过婚了。”
“噗——”
“然后他毫不留情,转头就把人秒删了。说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挖社会主义墙脚,不摘出墙的红杏。”
“看不出,他还是个正人君子。”
一旁路过的小嘉好奇地插嘴:“谁啊?谁是正人君子?”
“罗正泽。”
“……”小嘉仔细思索片刻,“正人君子我没看出来,就相处一阵的结果,我看怕不是个傻子。”
这回程又年都笑了。
这就是回到横店,开始异地恋之后,昭夕和程又年的相处日常。
除去独自躺在酒店的大床上,会希望身边有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影在时,其实大致很圆满。
她安慰自己,很多事情总是要有一点缺憾,才会更美丽。
所以,虽然没有陪在彼此身边,但她总觉得心还在靠近。
在他关于地质的浪漫描述里,在她诉说片场的琐碎片段时,不知不觉,好像离彼此的世界更近了一步。
杀青的第二天,昭夕睡了个饱饱的觉,起床时已是中午。
小嘉的连环催命call已经打来了十五六通,总算接通后,昭夕喂了好几声,那边才出声。
“居然打通了?!”那边传来小嘉不可置信的声音。
昭夕:“……”
小嘉喜极而泣:“老板你总算起床了!”
昭夕:“怎么了?”
小嘉:“今晚的杀青宴你忘了吗?化妆师造型师还有服装师都到了,现在在我房间里等着的!都等了一小时了!”
昭夕把手机拿离耳边,看看时间。
“这才十二点半啊,晚宴不是六点开始吗?”
小嘉说:“今晚会有很多媒体来,包括最爱乱曝你八卦的那几家。”
昭夕:“嗯?”
小嘉继续无情告知:“包括你最讨厌的那位,之前和你竞争木兰角色,想用钱把你压下去结果没成功,后来嫁入豪门的做作女明星江白莲,也会和她丈夫,传与影视的董事长一起来。”
昭夕:“嗯???”
小嘉仍在陈述:“除去他们,来的还有你曾经艳压过的毯星李白莲,无数次故意和你撞衫的冯白莲——”
“停。”昭夕言简意赅,“等我一下,我还有五分钟抵达战场。”
抵达战场的昭夕,很快进入战斗状态。
小嘉的房间里乱糟糟一片,全是各位tony老师们带来的工具。
卷发棒的线牵了一地,工具箱四处摆放,就连晚礼服都铺了满床。
各位老师精神饱满,投入最大的热情,为这位战斗之夜的女性添砖加瓦,同时嘴上彩虹屁满溢。
“昭小姐天生丽质,不是说这一行常熬夜吗?皮肤怎么会这么好!”
“您的发质实在太好了,又黑又亮,飘柔怎么没有找您去打广告呢?”
“天哪,您这腰可真西,跟您一比,我这是酒桶吧?”
昭夕:“……”
耳边是漂浮的彩虹屁,眼前是镜子里明艳动人的自己。
昭夕:啊,我果然是个肤浅的女人,我好爱娱乐圈!
五点钟,一切装点才落幕。
从品牌方送来的众多服装里,昭夕挑了一条黑色晚礼服,利落的剪裁,香肩微露。
她不爱复杂的装饰,因为于她而言,再漂亮的服装也只是衬托,灵魂分明是她本人。
小嘉把钻石项链为她戴好,锁骨之上,明亮的星光闪烁不已。
老师们看着自己的杰作,感觉随时随地能落下泪来,彩虹屁更是吹得天花乱坠,比下午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待晚宴开始的一小时里,诸位老师都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昭夕和小嘉。
小嘉提议说:“要不,先把裙子拖下来吧,免得坐皱了。”
昭夕:“不用,我不坐。”
“那你要干嘛?晚宴还有一小时呢。”
“我自拍。”
昭夕掏出手机,开始在房间里各个角落挤眉弄眼、搔首弄姿。
嘟嘟嘴?
呕,算了算了,太矫揉造作。
眨眨眼?
操,抽筋了吗这是。
剪刀手吧那就……
啊,太傻了吧!
她并不经常自拍,毕竟从前没有需要发自拍的人。
若是发给孟随,孟随连话都懒得说,只有一个符号:“?”
发给陆向晚,陆向晚定会说:“可以了,知道你美,全世界你最美,再炫耀拉黑了宝贝。”
发给父母,父母会说:“妆太浓了,认不出是我女儿。”
发给爷爷,爷爷……
爷爷可能会问:“这谁?”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昭夕找了好多角度,都觉得不够满意,最后把手机塞给小嘉:“快,帮我拍个照。”
作为职业助理,专业素养过人,小嘉上能跟对家撕逼,下能矜矜业业伺候老板,紧急情况下,还无师自通会拍照、能p图,不那么庄重的场合,充当化妆师造型师,问题也不大。
于是小嘉为她拍出了盛世美颜,仔细观察片刻后,说p图都不用了,加个滤镜就好。
就这么磨磨蹭蹭又打发了一小时,昭夕把照片发给了程又年,一边幻想着晚宴结束时,会收到怎样的回复,一边高扬下巴,身姿笔直,闪亮登场。
魏西延等在门口,一身西装,俨然有了文艺男神、禁欲精英的模样。
除了开口就是一句:“啧,这妆浓得,你不叫我师兄,师兄都不敢认你。”
顿时打破了昭夕美好的幻觉。
两人一边互损,一边作为导演和副导演,携手进场。
昭夕不爱酒会,不爱这样热闹又虚伪的场合。
可这是她的电影杀青宴,既然决定要来,那就要漂漂亮亮地来。
聚光灯下,空气里仿佛都是香槟气泡,觥筹交错间,赞美与应酬不断,她虽不爱,亦能做到完美无瑕地与人交谈、友好微笑。
比较尴尬的是,电影主创们坐在同一桌,导演、主演,包括陈熙这个女二号,和作为特别嘉宾出演电影的梁若原。
大概安排座位的人也知道,这二位演员与昭夕是老同学,还特意把三人的位置安排在了一起。
昭夕到时,发现梁若原和陈熙一人坐了一边,中间的位置空出来,毫无疑问是她的。
“……”
昭夕安慰自己,没关系,就当三人行,必有我师。
她大大方方落座,和众人交谈,完美得像是仙女。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梁若原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过长,而陈熙面对她时,态度又略有些不自然。
这种不自然直接导致昭夕作为导演,要起身敲敲酒杯,当众致辞时,陈熙下意识起身让她,却一不留神踩到了昭夕的裙子。
大家都穿着晚礼服,裙子曳地,别有韵致。
可这一踩,昭夕还没站直,就歪了歪身子。
聚光灯下,众目睽睽,受邀而来的媒体都将镜头对准了昭夕,若是突然跌了一跤,手中的酒杯会洒一身,人也狼狈不已。
梁若原眼疾手快,猛地起身,一把扶住她,帮她稳住身形。
可这一出手,不偏不倚撞到了另一边的人,于是当众摔跤的变成了陈熙。
一点骚动引起了众人的瞩目,人群里传来惊讶的轻呼。
陈熙的腰撞在椅背上,一屁股坐在地上,裙摆铺了一地。
摔得并不算太重,一点疼痛而已,仰头时,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也并不算大事,令陈熙心凉的是梁若原看都没看她,第一时间在向昭夕确认——
“没事吧?”
昭夕赶紧说:“我没事。”
然后立马蹲下来扶陈熙:“怎么样,摔倒哪里没有?”
陈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怎么笑着粉饰太平,周遭的声音都消失了,人群投来的目光是惊讶、好奇、幸灾乐祸还是别的什么,她也分不清。
她只是狼狈地站起身来,这才看见梁若原姗姗来迟的目光。
梁若原也在问她摔伤了没,看那模样,似乎还没意识到她会摔这一跤,全是因为他帮昭夕心切,就连撞她那一下都不知道。
这一个小插曲只是耽误了几分钟,昭夕的致辞来迟了些。
陈熙已然听不清身旁的人说了些什么,同桌人又关切地问候了什么,她甚至不知道现场的人是否鼓了张,聚光灯在哪里,媒体会不会报道她摔了一跤这种糗事。
又或许,女二号摔一跤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情,除非摔骨折住院了,否则根本无伤大雅、不值一提。
陈熙喝了很多酒。
原本这种场合,推杯换盏间,学会如何不易察觉地推辞敬酒是门学问,她亦深谙其间道理,可今晚她来者不拒。
一杯接一杯喝下去,她面色陀红。
周围的人开始四处走动,去甜品台拿东西吃,与投资方或圈里人三三两两站在一处攀谈。
梁若原看陈熙不断喝酒,终于还是出言制止。
“别喝了,再喝会醉,这种场合不合适。”
陈熙抬头看他:“怎么,你担心我会把她的杀青宴搞砸?”
“我是为你着想,陈熙。”
“你如果为我着想,刚才就不会推我那一下!”她忽然大声地说。
周围投来异样的目光,梁若原有些猝不及防,下一秒眼中浮起一丝窘迫,思索了片刻先前的事情。
“陈熙,我们出去说。”
“有什么好说的?”
陈熙双目蕴泪,拎着裙子站起身来,扭头就走。
梁若原追了几步,被她勒令“你别跟着我”,他也就作罢。
陈熙没再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推门而出的一刹那,眼泪终于掉下来。
如果换做是昭夕,叫你别追,你就不会追了吗?
大概会一路追到底吧。
春天的夜风还有些凉,她穿着吊带晚礼服,站在金碧辉煌的会所大门口,不知何去何从。
助理呢。
她那个助理总是一有空就不见人影。
真可笑,她比不上公主就算了,连她的助理也比公主殿下的助理差了十万八千里。
服务生殷勤地走上前来,问她:“陈小姐,需要我帮忙叫车吗?”
“不用。”
陈熙头也不地踏进电梯,按下停车场。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多待一秒,都觉得自己是个笑话,只为了衬托公主殿下的端庄典雅。
从杀青宴的角落里跟出来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跟吗?”
“跟吧,不然没料给老板啊。”
“可是她一个人出来了,梁若原都不在,还能拍啥?”
几秒钟后,其中一人神色一变。
“电梯是去的负二层!”
“所以呢?”
“你动动脑子啊,地下停车场!”他低低地吼了一声,“她刚才喝了那么多酒,这他妈是要酒驾吗?!”
两人面色齐变,飞快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