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姑娘。”
跪坐在地上的人微愣,转头看向丝缕细雨编织而成的雨幕。
一个女人正站在雨中,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你的行踪已经暴露,该离开了。”
“你是谁?”她问。
女人看了一眼她身边倒下的少年:“不重要。有人要我帮你隐匿行迹,我为此而来。”
雨幕深深,烈火燎燎,她有些看不清雨中的人。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却也没有勇气再垂首看看少年的面容。
“人都死了,你本不必走这一趟。”
“他已经付了他的价钱,我自然应当忠人之事。”
她良久没有说话。
女人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他,什么时候找上的你?”
“半个月前,费了一番功夫。”女人的话语依然波澜不惊,“他说他想给他爱的人一个家,让她不必再四处颠簸,坎坷流离。”
女人朝她伸出了手,她木然地朝她走去。一滴雨砸在她殷红的泪痣上,好似落下了一道血红的痕迹。
她听到女人问:“后悔吗?”
后悔吗?
早在五百多年前,她就付不起后悔的代价了。
***
她坐在下首,漠然地看着上首相貌俊朗甚至堪称美艳的年轻男子与殷翊以茶代酒,相见恨晚地高谈阔论。
男子的桃花眼潋滟含情,端起茶具饮茶时隐约可见右手腕骨处的牙印。
她一言不发地离席,坐在后院的石阶上发呆,耳边是殷夫子一声声苍老喑哑的“阿浔”。
她感觉得到牧凡就在身后,可他没有上前。
又过了很久,男子的声音传来:“牧凡,夫子有些累了,你扶他回房休息吧。”
听着牧凡的脚步声远去,阿浔才走到她身侧,与她并排坐在石阶上。
“怎么?不开心?都没怎么说话。”
“你怎么会来这儿?”
阿浔挑了挑眉:“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为何偏偏来这里?
她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她一直在被追杀吗?那个叫新月的组织?”
他愣住,似是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这些。
“你知道。”她看着他的反应,说出的话语带了些情绪,“可你从来都没想过告诉我。”
“这些事不是你该操心的,她……”
“那关于椋川呢?”她轻轻攥着胸前的黑色十字,“这里,才是我出生的地方,你却说我在乐安城的郊外出生;你口口声声说着我的母亲很爱我,可我看到的却是她在父亲的墓前一剑刺穿自己的心口,没有丝毫留恋地离我而去……”
“辰儿……”阿浔看着她的项链,眸光复杂。
从小到大,她一旦情绪激动,就会攥紧胸前的黑色十字,好似在从那条冰冷的项链上汲取从不曾得到过的温柔安抚。
“……离开这里吧。”半晌,他伸出手揽住她的肩,桃花眼中盈满无可奈何的悲伤,“这是一片被诅咒的土地,所有的悲哀和不幸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在这里失去的够多了,我不希望你和这里再有过多牵扯。辰儿,你要记住,如今的局面,不是任何人的错。当选择来临时,我们都做了自己的选择。只是谁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她还未解惑,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挣开他的手:“我累了,你也早点休息。”
她从后院绕到前厅,却撞见了在前院乘凉的殷翊。
“您不是去休息了吗?”
她坐在石凳上,神色疲累。
“想着傍晚输给阿浔的那盘棋,又清醒了。”殷翊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怎么,又吵架了?看你一晚上脸色都不大对。”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
“你这小丫头啊……”殷翊轻咳两声,“你舅舅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连亲都没结,很多事情自己都没弄明白,还要管教一个这么有主意的你,也是不容易啊。你说你一声不吭地离家两年,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一时激动说你两句,也别太放在心上。”
她轻轻“嗯”了一声。
没反驳他的“两年”,尽管他们实际分开了二十年。
当时间在身上凝固时,二十年却也不过如此。
从她记事以来,她就一直和舅舅生活在一起。
在她年岁懵懂,尚未知晓世间善恶时,舅舅说,要把她娇养成最无忧的花朵。可他终究是个男子,心思不如女子细腻,养着养着,她的成长与他的希望完全背道而驰。
她时常听舅舅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为何她一点儿也不像她母亲,却十成十地继承了父亲的叛逆和不羁。
如果不是十七岁的意外,她应当会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两年,玩够了,闯累了,就照舅舅所希望的那样嫁人生子,安度一生……
“牧凡呢?”她笑了笑,试图转移话题,“牧凡有让您烦心的时候吗?”
“牧凡啊……”殷翊无奈地笑笑,“牧凡从小就懂事,从来不用我操心。可……”
“怎么?”
“少年人的眼睛里藏着锋芒,他不会永远留在这小地方的。”苍迈的声音透着坦然,“等我这把老骨头去了,他也该去闯荡他自己的天地了。”
—
她向舅舅争取了三天。
她在拖延时间。
这里必然曾经发生过一些事。
一些舅舅不愿宣之于口的事,一些他觉得她不该知道的事。
今天她想去涼空庙逛逛,牧凡走在她身侧。
冷俊清绝的少年与清丽柔美的少女并肩而行,走在哪里都会是人群的焦点。
可今天的她格外地心不在焉。
上山的石梯陡峭,如果不是牧凡拉住她,她都不知道滚下去多少回了。
涼空庙门外,她又看见了李婶。
李婶在哭,身侧还有一个一身黑衣的女人安抚她,颜容妖媚。
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她微微蹙眉。
她望着那女人,不动声色地窃听她们的对话。
李婶今日求了一签,却是下下签,解签的僧人甚至委婉地提醒她,李捕头或许早已不在人世。
随后她听到那个女人说:“人世万般皆苦,您丈夫去往另一种极乐,何尝不是解脱?逝者不死,亡者永生。肉体的残缺不妨碍魂灵的完整,您丈夫定然能在另一个世界享万世安宁……”女人轻拍着李婶肩膀,右手腕骨上的牙印清晰可见。
望着那身黑袍,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她神色一怔,牧凡观她神色,俯身问:“怎么了?”
她一偏头就对上了他的视线,他们的距离近到他只需略一低头,就能碰上她的唇。
她有一瞬的失神,原想摇头说没事,话到嘴边却成了:“那个女人,可能是新月组织的人。”
他闻言看向那一袭黑袍的女子,她亦正好看过来,视线相接一刹便错开,往另一头下山的石阶走去。
她没有任何迟疑地跟了上去。
幽幽夜轮,赤月悬升。逝者不死,亡者永生。
这几句话她在这几百年里听到过很多次,也曾多方打听,却始终对其知之甚少。
这似乎是一个规模不小的组织,庞大,却神秘。
这是她第一次在真实的世界中,而非在土地虚无的记忆里看到新月的人。
从另一头的阶梯下山后直走就是椋川墓园。
女人在墓园门口停下,转身毫不避讳地看着她。
她犹疑了一霎,终究仍是选择上前。
“你在等我。”她语气笃定。
“我叫洛以然。”女人说着,扫了一眼紧跟在她身后的牧凡。
“没什么话是不能当着他说的。”
洛以然轻笑两声,身姿袅娜,拐进了墓园:“我听说过你,山川河海间的拾荒者,纪安辰。”
“听说你有一种很特别的能力,能看到一片土地久远的记忆。”她停在秦氏墓碑前,转头看向她,一颦一笑皆是勾人,“我还听说,你一直在找人。”
“有趣的是,我们要找的人,似乎是同一个。”
她不言,眼神不自觉飘向十步之外纪氏一族的墓碑上。
无论多少次,她总是能在那块墓碑前看到少女挥剑自尽的影像。
那刺痛了她的眼,她却不得不面对。
“纪姑娘缘何要找封颜啊?”
“不如你先说说,你们锲而不舍地追杀她六百年的原因?”
“也是。”洛以然浅笑两声,“与人结交,合该先自报家门。”
“你可曾听说过有关幽族的诅咒?”洛以然漫不经心地拂过秦氏墓碑的粗糙纹路,“幽族死而复生后的永生本是上天的恩赐,奈何一千三百多前,南疆好事的巫师于血月凌空之时在幽族身上烙下了上弦月下的诅咒,以牙印为记。死后重生,获得幽族力量的同时也触发了诅咒。初八之夜的蚀心之痛,想来你已有切身体会。在上弦月下,即便是一把普通的匕首也能令幽族人丧命。”
她挑了挑眉,不置一言。
这她倒是第一次听说。
如此说来,初八之夜,猎人与猎物的界限似乎并不明晰。
牧凡想到了什么,看了安辰一眼,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说来,以你的年岁,可曾见过血月凌空?”
这话里不无试探。
“见过。”她迎着她的目光,笑容几分凉薄,随后转向牧凡向他解释,“每隔三百三十三年的八月初一,本是暗夜无月,亥时伊始却会出现赤色满月的异象,仅仅持续到子夜时分。”
洛以然见她没有多说的意思,轻咳了一声:“新月便是自那之后成立的。”
“为了……”她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打破这所谓的诅咒?”
“是。”洛以然收回了搭在墓碑上的手,“组织耗了数百年才集齐所需的材料,只等下一次血月奇观,借助满月之力打破诅咒。”
“然而到现在诅咒依然存在。”她神色平平,好似只是随口一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六百六十六年前的七月初五,距血色满月出现不足一月,最关键的材料被盗走了。”
“那么重要的东西,封颜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拿到手?”牧凡沉声问。
“因为那一晚,组织有更重要的事。主干力量,包括首领都亲自出动了,才会让她有机可乘。”
“哦?”她掀起眼睫,“那她盗走的究竟是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能重新再找一份?”
“那是首领穿过千菱海域,在死亡孤岛的万年地穴中九死一生取得的墨玹石,世间只此一颗。”
“既然打破诅咒有诸般好处,为什么她还要盗走墨玹石?”牧凡的语气中满是质疑。
“这你应该去问她。”洛以然冷笑一声,“纪姑娘,现在,轮到你了。你又是为何寻封颜?”
牧凡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她沉默半晌,望着天边西移的落日:“四百六十八年前,封颜去到了西北荒原的一个小村落。淳朴的村民并没有因为她来路不明而排斥她,给她食物,给她羊奶。而作为回报,半个月后,她屠杀了整个村落。”她垂下眼帘,“我是那场屠杀中唯一的幸存者。”
“你无非是忌惮我的力量,所以来试探,想知道我会站在哪一边。”她抬眼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洛以然,“你我之间不会有任何合作。我不会阻止你们找人,但你们也要小心了——如果是我先找到她,我不会把人交给你们的。”
“我们需要破解巫师的诅咒——”
“那见了鬼的诅咒与我无关。”她的声音陡然转冷,“不知洛姑娘可否记得,约莫四百年前,封颜曾去过西南的一个小镇,她离开后,整个镇子血流成河,无人逃生。”
洛以然云淡风轻的神色开始崩裂,而她还在说。
“那时你也在那个镇子吧。”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还不是一身黑袍,还尚未加入新月。世人都以为那是封颜诸多血债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三百五十年前我去到那座荒城时才发现,屠镇的人,是你。”
“如果连你这样的人都能进入新月,那这个组织打的这冠冕堂皇的旗号,又有几分可信度呢?”
“幽族天性嗜杀好斗,情绪容易失控。”她不经意地扫了眼墓园中的某块墓碑,“而诱发了你嗜血天性的那件事——似乎是,你拧断了一个巫师的脖子——”
她话音刚落,墓园中便响起了吟唱咒语的声响,令人抓狂。
而洛以然则惨叫着抱住头,面色狰狞。
“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她浅浅笑了笑,神色温软,能令冰雪消融,“这里,还是一脉巫师的安魂之所。看起来,他们好像不太喜欢你。”
她与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同转身离开。
—
天空彻底暗了下来,远处长街燃起了灯火。一双人影走在山路上,并行于月下,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身旁的少年几次欲言又止,她轻笑出声:“你想问什么就问。”
“……秦允笙的手札中说,每到初八之夜,封颜的心口便会剧痛,似烈火炙烤,蚀心挫骨。”他顿了顿,“你我初遇那晚,亦是初八……”
“可我那晚没有任何异常。”她接过他的话头,停住脚步,侧身直视他,“但我又分明触发了那个所谓的诅咒——”
“如果你不想说……”
“没有,我很喜欢牧凡,牧凡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
他神色一顿,竟有些不敢看她的眼。
“这样的话,你对几人说过?”
“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和我成为朋友的。”她微敛眼睫,轻轻摩挲右手腕骨上的黑色绸带,“有人告诉我,这件事如果暴露在人前,我会很危险。但是——”
她解下了绸带,借着丝丝缕缕的月光,牧凡清楚地看到,她的手腕光洁无瑕,没有任何印记。
她迎上他略带疑惑的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重新系上了绸带。
“这条绸带,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或许吧。”她神情显出几许无力,“我不记得了。”她继续往前走,“你上次问我剑法师承何处时,我才意识到我的记忆里有很多模糊的空白,无论我怎么努力回想都无法填补空缺。”
“那你是怎么知道,椋川墓园里葬着巫师的?”
“听起来,你似乎也知道。”她看着他眉宇间的犹疑,“你真的知道啊。”
他斟酌着开口:“黎言……她自小便不一样。”
“也是。都是凡因学堂一同长大的玩伴,自然会有所了解。”她了然地笑笑,“我看到了。昨日在秦府凉亭,她无意识用巫术召回了脱手的糕点。巫术皆起源于南疆,相传南疆的巫术都是通过血脉之力觉醒的,所以倘若秦少夫人是巫女,家族必然有着巫师血脉。”
而后又是半晌沉默。
“牧凡,”她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你的父母?”
“何出此言?”
“殷老夫子说,你不会永远留在这里。我只是好奇,未来你会去往何方。”
“我也不知。”少年嗓音清润,漠然中潜藏着不自知的温柔,“我只知道,自我记事起,便有一种强烈的念想——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哪怕人海茫茫,哪怕前路坎坷,我也一定要找到她。”
她望着前路,所以没有看到他望着她时星河满溢的双眼:“尽管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是当她出现时,我便会知道是她。”
她偏头,而他适时地收回了目光。
“真好。有所念,有所望。”
“那你呢?找到封颜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她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其实我刚刚说谎了。我是在椋川出生的。”
牧凡眉心微动,没说什么。
“你怎么总是如此波澜不惊啊。”她浅浅笑着。
“我猜到了。你的姓氏,你看纪氏墓碑的神情——你其实很容易被看穿。”
“是容易被你看穿。”她言语间带着娇嗔,还有不自察的亲近,“母亲在我出生没多久就……离开了,这条项链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我从前一直以为,父亲对母亲没有感情,因为舅舅说,父亲让母亲很难过。可到了椋川,看到了很多从前的故事,才发现这些事情,从来就不是爱与不爱能说清的。”
她的父母相遇在夏至的黄昏,火烧云把天边染成了一片血色。
或许,这场遇见本就是过错。
彼时她正攀着家门口的桉树捡纸鸢。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夹杂着哒哒的马蹄,缱绻温柔。
她脚下一滑,在马蹄扬起的风沙中跌进了他的怀里。
他在最安宁的地方出生,却向往最喧嚣的江湖。
他固然爱她,却更爱自由。
少女的心如火,灼热而炽烈。情动一瞬,便无所畏惧,奋不顾身。
少女的心亦如冰,寒凉而脆弱。心伤寸寸,便再难痊愈,安然此生。
可如今的局面,究竟是谁的过错?
他听着她说了很多父母的故事,从月色朦胧的山林走到了灯火寂寥的长街。
后来的后来,她多希望他们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可这条路太短,短到他不及将爱恋说出口,短到她不及回顾往事悠悠。
—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女人的心里微微一颤。
她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回来。
夜空月牙清亮,映照着漓湖泛着粼粼微光。
湖边的女人一袭红裙,在月光下身姿窈窕,妩媚又妖冶
眸光瞥见远处长街尽头走来的少年男女,在少女的面容上停留一瞬。
她浅浅一笑,眼角殷红的泪痣摇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是羡慕吗?
她也曾韶华正好,无忧年少。
明明相距如此之远,少女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眸。
她眼睛真好看,黑白分明,流光潋滟,好似蒙了一层淡淡的雾凇,与当初的自己一模一样。
在对上少女的眼眸前,她一个闪身,便消失在了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