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大早,许慕迟帮她跟老师请了两天假,买了最早的航班赶回连州市。
飞机穿过云层,平稳行驶在一万多英尺的高空中,空姐推着餐车,从头等舱开始逐一分发食物。
头等舱的早餐非常丰盛,中式西式应有尽有,颜晞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恹恹地坐在位子上,眼睛还是红肿着的,许慕迟好说歹说,才哄着她喝了几口粥。
知道她心情不好,许慕迟也不强求,喂她吃了点东西之后就没有再说什么,很安静地陪着她。
飞机降落地面,颜晞走出机舱的那一刻,浑身上下好像都被一种不知名的悲伤情绪所裹挟,大脑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就算回到这里,也再也见不到姑姑了。
跟北京相比,连州市只是一座南方小城,从机场到姑姑家里的路途也不过二十来分钟,没等她整理好思绪,出租车就已经停到了小区门口。
颜晞下了车,一路听到不少人在讨论,说15栋的那个坐轮椅的女人死状有多惨,平时总是被儿子推着出去散心,看起来明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轻生的念头,怎么就这么突地走了,真是世事无常。
她忽觉得腿软,僵在原地,差点就要跌倒。
许慕迟眼疾手快地从身后接住她,扶着她站稳,用了点力气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到了那幢熟悉的独栋阁楼,墨绿色的铁门是紧锁着的,颜晞从背包里拿出钥匙,却像脱力似的,怎么都打不开,最后还是许慕迟替她把铁门打开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跟她离开的时候分明无二,只是再往里走,隐约能听到有极低极压抑的哭声。
她站在庭院里,一眼就看到站在正厅中间的颜倦,正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遗像。
黑白照片里,姑姑的长发还是漆黑柔软的,穿着一身简单的学生制服,对着镜头露出几分天真几分羞涩的笑,温柔又满怀少女心事。
一阵穿堂风掠过,庭院檐下的贝壳风铃便叮咚作响。
这是姑姑亲手串起来挂在庭院里的,她说这样的话,以后颜倦每次回家,只要一开门,她就能听到声音了。
颜晞一时恍惚,站在庭院中间,迟迟动不了。
直到看到不远处的正厅里,那个背影落寞削瘦的少年,慢慢朝她转过身来。
她看到,颜倦眼里的光,消失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她心里,颜倦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恣意妄为,自在如风的少年。
可是为什么,所有他爱的,在意的,都一一离去。
如果这是成长的代价,是不是也太过沉重惨痛了一些。
“阿倦。”
她终于迈出脚步,朝着自己的弟弟走过去,后伸出手,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把他抱进怀里。
怀里的少年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后背在微微颤抖,隔了几秒才反手抱紧了她,沙哑着说:“姐……我没有父母了。什么都没有了。”
颜晞的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怎么会,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她的脑海里走马观花似的闪过很多很多从前的片段,都是与三个人有关,无论她跟颜倦在说什么做什么,姑姑一定就坐在不远处,眉眼里含着温柔的笑意,静静看着他们谈天说笑。
姑姑从前最爱跟她说的话就是,如果以后自己不在了,让她一定要多陪陪颜倦,让他不要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
现在看来,一切似乎早有征兆。
如果一个人早已没有了生的意志,那么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分每秒都像煎熬。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姑姑到底煎熬了多久呢。
很久很久,她终于松开颜倦,轻声问:“葬礼是什么时候?”
“明天。”
颜晞点点头,一时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任何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最后是站在不远处的许慕迟打破沉默,他穿着一身纯黑色的衬衫和长裤,肃穆沉重,慢吞吞走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颜倦的肩膀,劝他节哀。
颜晞抬眸看着他,不知怎么,有那么一个瞬间,好像穿梭时空,看到了九岁那年的许慕迟,呆呆站在灵堂里,对着妈妈的照片流泪不止。
她下个月就满十九周岁了,还是承受不了亲人离世的痛苦,那么十年之前,年仅九岁的许慕迟呢?
还好她从来都没有劝他释怀,劝他放下。
因为有些事情真的没办法说放就放。
隔天一大早,他们为姑姑举办了葬礼,到场的全部都是平时跟姑姑很好的亲戚朋友,人不多,流程也一切从简。
等到傍晚,葬礼结束,颜倦去殡仪馆领姑姑的骨灰,颜晞和许慕迟站在门外等他。
六月的风很温柔,带着一丝燥热,擦过她耳朵。
四周静悄悄的,只偶尔有人走过,发出轻微的声响,颜晞发现,从殡仪馆路过的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似乎生怕自己身上被沾染上逝者的气息。
不像她,如果这里真的有姑姑身上的气息,她恐怕都舍不得离开。
良久,她轻声开口:“许慕迟……你妈妈走的时候,你也很难过吧。我听外婆说,那段时间你整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眠不休地画画,谁都不让进。”
“嗯。”许慕迟点头,说不上来是什么语气,好像轻飘飘的,又好像不是:“甚至自己也不想活了,很想跟她一起走。”
颜晞忍不住偏过头去,抬眸看他。
今夜无星也无月,夜空沉沉的,很压抑,像被泼了墨,一直往尽头蔓延。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会过去的,晞晞。”
许慕迟把她的话重复一遍,而后伸出手,用指腹很温柔地帮她擦掉眼角残余的泪水,“只要你还记得她,还想着她,她就不会真正从这个世界上离开。”
“我很想她,很想见她……”
颜晞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语气里的更咽,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去,“为什么今晚连星星都没有呢。”
姑姑说过,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当你抬起头来,满天星河中最亮的那颗星,就是你最爱的那个人。
可是今晚什么都没有。
“星星总会出现,”许慕迟伸手抱紧了她,任由她袒露自己的脆弱,在他怀里泪流满面,“我会陪着你一起等的。”
颜晞忍不住追问:“你会永远陪着我,对吗?”
“我会。”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会长长久久,一生一世地爱你,照顾你,陪伴你。”
她一愣,又想起某年某月某日,他在自己的课桌底部,用美工刀刻下的那两行字——
许慕迟爱颜晞。
长长久久,一生一世。
字迹现在大概已经模糊到看不清原本的撇捺走向了,但是在她心里永远都最清晰,最分明。
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上总有这么一个人,在爱她,陪伴她,包容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放弃她。
这样就足够了。
足够让她挨过人生中所有或长或短的痛苦和绝望了。
姑姑临走之前,给颜倦留下了一封信。
颜晞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但是却出乎意料地简短决绝。
信中写着——
“很抱歉不能陪在你身边步入人生的下一阶段,但是妈妈知道你是最坚强的,一个人走下去也没有关系。
我的腿已经没有希望了,不想你下半生都被我这么个废人连累牵绊。
你的世界太辽阔,有太多可能性,不能永远为我画地为牢。
想来想去,好像没有什么能留下给你,唯独妈妈年轻时的一点嫁妆,已经变现存进了你的银行卡里,应该足够支撑你在国外的日常花销。
以后山高水远,要常和晞晞联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血浓于水的亲情。
替我转告她,让她不要难过,也不要自责,离开是我很久之前就做好的决定,与人无尤。
至此,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了,终于可以去见那个日思夜想的人了。
我知道他一定在等我,所以不用担心我身边没人陪。
只遗憾没能看到你和最爱的女孩步入婚姻殿堂,不过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总会出现的,你也会拥有很好很珍贵的人生。
这样就好”
字迹潦草,没有落款,最后一笔停在“这样就好”,时间仓促到甚至没能在这四个字后面加上一个句点。
薄薄的信纸边角处已经有些破损,不知道颜倦已经看过多少遍。
直到这一秒,颜晞才终于接受事实。
姑姑真的走了,无论自己呼唤她一千遍一万遍,也再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了。
颜晞留在连州市的最后一天,和颜倦一起去了趟般若寺。
越过大殿外络绎不绝的游人和挤在香炉前上香的宾客,他们径直去河边放灯。
颜晞去找一旁的僧人要了纸灯和毛笔,两个人在薄薄的灯纸上一笔一划无比郑重地写下姑姑的名字,后点亮灯芯,缓缓将纸灯推入河流。
那盏白色的纸灯点燃着,一路摇摇晃晃,顺流而下,跟成百上千盏灯挨到一起,很快就身陷其中,辨不分明。
颜晞转过头去看他。
短短几天,颜倦整个人就已经瘦了一圈,浑身死气沉沉的,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提线木偶,没有半点少年人应有的意气飞扬。
她心里酸涩,最后也只能把脑袋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姑姑走了,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不要难过太久。”
“嗯。”颜倦点点头,声音还是低哑的,“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颜晞握了握他冰凉的手,又问,“入学手续都办好了吗?什么时候启程?”
“办好了,下个月月底。”
毫无征兆地,她脑海里忽浮现出那个高高瘦瘦,扎着马尾,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的青涩少女,一时晃神。
颜倦原本打算在高考结束后跟她说的话,是不是再也没有可能说出口了?
隔着大洋彼岸的遥远距离,和往后人生里无法见面的漫长岁月,这么看来,说出口可能才是一种束缚。
颜晞再一次认识到,人生的残酷之处,不是千疮百孔的本来面貌,而是它永远不会按照你想象中的航向行驶。
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能说,最后,她只能咽下所有不合时宜的话,简单地回答:“好,到时候我去机场送你。”
那些年少青涩的想念和心动,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休息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