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道观,一股诡异的味道就传了出来。有点像鸡蛋放坏了的臭味,却又混合了其他说不出来由的刺鼻气息,复杂难辨,让韩邈敏感的鼻子都抽了抽。
能在宝应观里折腾出这般要命的气味,不用猜也知道是哪个。韩邈循着那股味道,径直到了偏院,就见几人巴巴守在个窑炉前,都是浑身泥污,袍色都快看不清楚了,简直跟下水渠里出来的仿佛。
韩邈不由失笑:“这又是折腾什么呢?”
骤然听到了韩大官人的声音,甄琼一下喜笑颜开,颠颠的跑了过去:“邈哥,你能不能买到产石油的田地?”
“石油……莫不是石脂?”韩邈见甄琼脸上横七竖八的黑道子,实在忍不住,自袖中掏了帕子,亲手替他擦拭,边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石脂只在西北有产,那边战乱不休,就算有出油的田地,也不好买的。”
他是去过西北的,自然知道这玩意只出在?延路。那可是实打实的边郡了,紧邻西夏,岂是能置业的地方?
谁料甄琼听了这话,却有些不甘的反驳:“打仗又不是时时都打的,我看军器监里的猛火油也不少,价格还挺便宜。那边的石油储量应当也有不少。哪怕只是买块小田,也划得来的啊!”
见韩邈皱眉,他赶忙对徒弟道:“清风,快把东西取来!”
一脸黑黢黢污迹的道童立刻听命转去隔壁,不多时抱着个小罐子跑了回来。甄琼接过,放在桌上。先脱了满是油污的罩衫,又洗干净了手,这才取了线香,点燃了罐子上的绳头。火苗顷刻腾起,闪出了暖黄亮光。
虽然气味有些刺鼻,烟也大了些,但实打实是款好油。韩邈诧异的挑起了眉:“这油莫不是石油里炼出的?”
“可不是嘛!只要加热蒸馏,就能得出这种灯油。若是用玻璃做个罩儿,可比蜡烛要亮多了!”甄琼喜滋滋的说道。
前世道观里穷,不怎么用灯油,但是此物好歹也是水火派的镇派宝贝之一,甄琼怎会不知?现在上手一试,竟然轻轻松松就炼出了灯油。虽然烟气大了些,还有改进的余地,但胜在价格便宜,比蜡烛、牛油划算多了。现在石油应当也没被朝廷管控,自然要搞块油田生财了!
就算韩邈,也没想到,甄琼居然一上来就给了自己一个惊喜。这可是整整一罐油啊,换成牛油,怕不是要用一整头牛来熬。现如今,只用野地里得来的石油,就能炼出这么多清澈的油液。玻璃他也不缺,若真能制出甄琼嘴里说的琉璃灯,怕不是能卖上天价。更重要的是,这油的产地,位于西夏腹侧。
“琼儿当真是我的福星。”韩邈不由感慨一声,“这几日筹谋,若是加上灯油,可谓万无一失了。”
“啊?”甄琼有些发懵。筹谋什么?
见他那困惑模样,韩邈笑道:“琼儿可曾记得当日提过的‘国债’。”
“记得啊,国债怎么了?”甄琼当年存钱时,还曾惦记过这个呢。但邈哥不是说大宋没有国债吗?
“天子欲征西夏,国库空虚,我听韩相公提起,就想起了此事。若是朝廷能发国债,兴许很快就能凑足钱粮。我已跟相公说过此事,他也觉此事可行,会上禀天子。”韩邈笑着道。
谁承想,当日琼儿异想天开的一句话,竟然能解天子的燃眉之急。韩邈那声“福星”,也是当真发自内心。
甄琼好歹也申请了几次经费了,哪能不知天子的脾性。那王韶还要走了五百尊炮呢,若是知道了国债,天子肯定会动心吧?这可跟天大的好事啊,他立刻问道:“国债利息多少?可会限购?”
限购是什么意思?不让多买吗?韩邈愣了一下,才摇头道:“会发行多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利息应当不会太高,至多也就年息一分,说不定会订的更低。不过备战之事,朝中就不说了,民间恐怕也会有人反对,国债未必会有人买账。我就建议韩相公,以河湟的良田、牧场为饵,引那些富户上钩。若是操持得当……”
这些乱七八糟的,甄琼才没兴致听呢。没等韩邈说完,他就急急道:“一分利很可以了!赶紧买!国债可是好东西啊,说不定能升值呢!”
虽然不知道这玩意为啥会升值,但是甄琼清楚明白的记得,他师父当年就是炒了一次国债,赚了老大一笔。这可比存银行划算多了!
韩邈诧异的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想到,甄琼连“升值”都能料到。若是能把国债和河湟的土地挂钩,需要以此为凭证,才能在河湟换地、置业。那么等到三五年后,打下了河湟,这国债的价值,定然也要水涨船高。而甄琼炼出的灯油,则能成为另一样保障。若是他先吃下这只肥美的螃蟹,发了大财,权贵豪商们会坐视不理吗?偏偏产油地位于边陲,想要安稳产出石油,就要解决西夏这个隐患。到了那时,不论朝野,恐怕都要支持天子的兴兵大计,这才是稳妥的法子!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韩邈微微一笑:“琼儿想要买多少国债?”
甄琼立刻道:“我存折上的都买了吧!咱家现在是一家人,你给我利息,不过是左手倒右手,哪有赚官家的划算!”
韩邈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甄琼那存折上,可是有六万多贯呢。这么大一笔拿出来,铺子里的银根就要动摇了。再说了,他生财的本领又不差,这么多钱,放在他手边三五年,能赚的可比那国债多多了。然而这话,却不太好解释,该怎么说,才能让琼儿少买点呢?
还没等他想出对策,甄琼突然“嘶”了一声:“不行,还是少买点为好,几千贯就行了。要是让官家知道我这么有钱,下次申请经费就难了。”
财不外露啊!豪气干云的扔六七万贯买国债,虽说也能赚不少,但是比起朝廷给的经费,可就相形见绌了。官家那么抠门的人,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这么阔气!
看着甄琼又是肉痛,又是惋惜的模样,韩邈笑了出来:“琼儿不还有我吗?只论生财的本领,我可不输任何人呢。”
嘿嘿,可不是这道理吗?甄琼又开心了起来:“邈哥说得对!赶紧想法子买油田,先把琉璃灯做起来!”
打仗他可没兴趣,还是赚钱最好了!
※
韩邈有条不紊的办报,准备为河湟之战造势。韩琦也没闲着。最终定下的奏本,已送到了天子面前。
“向百姓借钱?”看到宰相递上的奏书,赵顼是真的有些发晕。他堂堂天子,一国之尊,怎么都落魄到要向治下臣子借钱了?
韩琦见他的神情,就知道官家心中想的是什么,面不改色的开口道:“就算是朝廷大员,想要经商,又无本钱,可以到钱铺借些。国朝放贷者不知几许,民间散财,更是尤胜国库。既然要取财,借总比夺民之财要好。”
“夺民之财”四字,让赵顼的面皮一抖。这些天,他屡次召见王安石,商讨的就是生财之道。而王安石献上的几条策略,也有不少脱胎于前朝战时的法度。
譬如“青苗法”,唐代宗时就有之,旨在“税青苗钱以给百官俸”,算是一种额外的赋税。而王安石献上的,则是仁宗朝时,陕西转运使李参的变通之法。在青黄不交时,以官府名义借贷钱粮,解百姓用度不足之苦。同时收取利息,充实国库。
“市易法”则是西汉“平准法”的变体。这也是当年桑弘羊为了汉武帝征讨匈奴的大业,想出的敛财之法。由官府平价收拢商户手中滞销的货物,同时允许商贾借贷钱财,等待市面上缺货时,再由官家统一发卖。平抑物价,收取息钱。
前者能遏制膏腴之家放贷,逼得贫户家破人亡。后者则能抑制巨贾,平抑物价,获得巨利。赵顼可是跟王安石商讨了许久,样样都想着抑制兼并之家,惠及百姓。但是归根结底,依旧是夺民之财。只不过是自那些富户、显贵手中的夺财罢了。
商贾都能放贷,为何朝廷不能?本来平价的东西,却被人囤积居奇,卖出天价。这样的事情,朝廷来做岂不更方便?更别说,施行这些法度,还能极为快速的敛财。供他备战,收复河湟,踏平西夏,成就一番伟业!
现在不让他取财,反倒要借。赵顼哪里肯答应?
“此法前所未有,有失朝廷体面……”赵顼直觉就想反驳。
韩琦却轻叹一声:“官家只想着钱财,未想过国朝安稳吗?征战毕竟是劳民伤财的大事,为了打仗,再大肆敛财,不知多少人要视朝廷为仇寇。朝中不稳,如何能赢?就算赢了,也有人要心有不甘,出来坏事。说到底,这场仗,都是官家要打的,与他们无干。”
赵顼嘴唇动了动,想怒斥反驳。谁说打仗是为了他自己?若是没了西夏,边关何至于苦战不休?平定西夏,天下自然能安,怎么能说与百姓,与臣子们无关呢?
然而这话,他又真说不出口。这些天弹章都快把他埋起来了,多少人不愿打仗,赵顼心知肚明。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换上可用之人。但是这些人是为了他,为了大宋吗?恐怕也未必。不过是如当年真宗朝的奸相丁谓那般,谄媚上意,合天子心思罢了。
他信王安石是个直臣,忠臣。但是这样的人有多少,实在不好说。更别提天下悠悠之口,不是那么好堵的。
见天子神色动摇,韩琦又道:“河湟本就丰饶,可屯田养兵,亦能耕种牧马。只是地广人稀,就算攻下,朝廷十数年内都未必能复垦。如此边郡,中原百姓哪肯迁徙?唯有以利诱之,才能移民实边。若发行国债,以河湟之地抵押。三五年后,可以领回本钱利息,也可凭借契券,换得土地。届时所费钱粮,皆出于百姓之手,这河湟,也就跟他们息息相关了。万民期盼,皆一心收复河湟故地,此战才有得胜把握!”
赵顼心动了!自从登基以来,他最发愁的,就是自己的宏愿无人理解。人人都说,要如仁宗一般,宽仁爱民,不兴刀兵,才能使国泰民安。可是仁宗朝,也是打过仗的,还败了不只一场。敌人犯边,不是给钱能解决的。而是打赢了,才有付岁币的资格。若是一败涂地,怕是割地也未必能平息祸事。
若是百姓都把河湟视作自己囊中之物,他还怕那些冥顽不灵的臣子吗?至于卖些田地,也不是不行。反正朝廷没法复垦,让百姓去垦荒,他早晚还是能收到赋税的,还能以民实边,稳固边郡。至于利息,虽说有些肉痛,但是三年五后,铅山大矿就能稳定产出了,给些息钱,似乎也不是不行?
“这个,容朕再想想吧……”犹豫良久,赵顼终于还是让了一步。这里面的得失轻重,他得想清楚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