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韩邈只觉得自己听错了。地如圆球?还会转?能绕日而走?那他脚下的又是什么?天上的日月星辰又是什么?
然而面前那张脸孔,一派肃然,瞧不出开玩笑的迹象。喉咙一阵发干,韩邈费了半天的气力,才张嘴道:“这是从观天镜里看出来的?”
“是凌霄子的师长所授。”苏颂对于韩邈的失态,并不奇怪。事实上,听到这些还能无动于衷的,根本没资格坐在他面前。
“你们竟信了?”这才是最让韩邈震惊的。甄琼是时常语出惊人,还会弄出些稀奇古怪,惊世骇俗的东西。然而他所言,往往有理有据,就算看着稀奇,也有内在的道理。可地圆、地动之说,哪有道理可言?!如此昏话,苏颂、沈括这等精善天文的人,竟然也会信?
“因为观天镜中所见,跟他所言,有几分暗合。这自转、公转之说,亦能解释一些浑天说中不能解的难题。”既然都把话说出来了,苏颂也没什么顾虑了,直言道。
韩邈猛地从座上站起,踏前一步,似想叱责些什么,却又停了脚步。来回踱了两圈,他一顿足,厉声道:“此事凶险,琼儿不知,苏兄还会不知吗?!”
“我自然知道,也正因此,才让他闭口不言。”苏颂苦笑一声,“其实地是圆是方,对于凌霄子全不重要。真正看重此事的,反倒是沈存中……还有鄙人。”
苏颂哪会不知,甄琼根本就不在乎天文。也正因才,这么大一个惊雷,他才会漫不经心说出。但是甄琼不在乎,沈括却不能不在乎。这人本就执拗,又有常人不能及的洞察力,再如何匪夷所思,也阻不住他渴求至理之心。老实说,就连苏颂自己,也不免对此事上心。天地宇宙,终归是读书人要探究的,那扇门就摆在面前,他怎能视而不见?
韩邈的神情一下冷了下来:“二位难不成要立德立言?”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这是《左传》中的名句,也是千百年来,读书人向往的最高功绩。若是有心如此,定是要在天下掀起狂澜的。那夹在其中的甄琼,乃至《日新报》,都要卷入惊涛骇浪之中。韩邈怎能答应!
谁料苏颂却摇了摇头:“这是天象,并非经义。我和存中都不善经学,从未起过念头。再说,用‘地动说’来立言,岂不荒唐?”
这说法,跟千百年来的经史截然相反。不被天下士子生吞活剥已经是万幸了,还谈什么立言?
听到这话,韩邈神色稍稍一松:“那两位,是何想法?”
“徐徐图之,最好能寻出一些显而易见的手段,论证此事。”这是苏颂和沈括商量出的应对之法。毕竟他们研究这个,并非是为了出名。只是事涉至理,无法装聋作哑。更深一层讲,若此事当真,那么书中谬论,也当及时更正。天文星象,往小了说,关乎农业历法。往大了说,能让宰相去位,天子罪己。岂能容忍其一错再错?
“此事必会触动‘天人感应’,苏兄就不怕吗?”韩邈又问。
“治国不在上天,而在下民。”对于这个,苏颂倒是看得透彻。什么水患地震,蝗灾日食,都是天灾,并非“德行”就能消弭。与其提心吊胆害怕失德,还不如好好整治常平仓,赈灾安民。就如当年真宗拜神治蝗,蝗虫越拜越多。换了仁宗给粮灭蝗,则蝗祸消弭。说到底,不过是事在人为。
“子容兄豁达,可叹世人未必都做此想。终是有人,不愿动这祖宗之法。”韩邈叹道。
为什么不愿动摇,两人都心知肚明。“天人感应”最大的用处,就是确立纲常法统,进而遏制皇权。天子的权柄,唯有上天可授。士大夫则能通过谏言,让天子知晓政治得失,进而收敛改正。
莫说忠臣们愿不愿放弃“天人感应”,就连坐在御座上的天子,恐怕也不愿失了这名正言顺的“法统”。大宋江山何来,可是瞒不过人的。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苏颂道:“我心中有数。”
比起沈括,苏颂的为人处世,确实远胜。就连韩邈自己,都不敢说在政事上能强过他。既然已明白了得失,就不是自己能劝动的了。
疲惫的捏了捏鼻梁,韩邈又坐回了位上,想了片刻,突然道:“官家欲行新法,王学士也大有破旧立新之意,不如趁……”
“不可!”苏颂没听他说完,一口打断了韩邈的话,“这等大事,岂能陷入朋党之争?”
变法可是最易出现党争的时候,若是攀附王安石,“地动说”无异会被扣上新法的帽子。届时内外交困,连天子都不见容,可是要赔上一生了!
“子容兄误会了。”韩邈唇边露出了些笑容,“小子是说,不如趁新法推行,众议汹汹时,来一个浑水摸鱼。‘地动说’跟新法又无关系。更何况,我那《日新报》,可不是为新法而办的。”
苏颂闻言一怔。是啊,虽说《日新报》着力推行国债、助产术,紧跟《京报》脚步,但是这些都跟王安石无甚关系。国债乃是韩琦首倡,助产术更是宝应观的成果。相反,王安石几次提议,都因各式各样的原因,落在了空处。等到新法真正颁布,说不好《日新报》是站在哪边呢。
偏偏国债一事,让朝中不少大员丢了颜面,更让人对这能煽动百姓的小报心怀警惕。如此一来,两边都不依附,《日新报》的立场就微妙起来了。偏偏它是真正入了天子眼的,不论是甄琼还是韩邈,都深得天子赏识。如此一来,不就成了一个卓尔不群的存在了?
而“地动说”,同样是没有立场的。或者说,它的存在就足以颠覆一切立场。若是按照计划徐徐图之,又趁着乱起浑水摸鱼,说不定真能起效?其实只要能点醒世人,苏颂就已经很满足了。他又不是大儒,亦不掌天文,对“地动说”是否能推翻“浑天说”并不在意。他所学所能,终归还是要为官的。
沉吟片刻,苏颂问道:“景声可打算援引韩相公归朝?”
这就是确认立场了。若是将来《日新报》为韩琦谋划,势必要改变立场。那时事情就难讲了。
韩邈坦然道:“《日新报》说到底只是小报,东京城的百姓,才是衣食父母。只要利国利民,是谁执宰,又有何关系?”
这答案倒是坦荡。不过想来也是,如今《日新报》已经不用依附韩琦了,反倒成了天子眼中的另一条言路。更别提还有甄琼这个凌霄处士在。若是他没有猜错,天子很快也会嘉奖二人。想在朝中立足,说到底,还是圣眷最重要。置身事外,也未尝不是明哲保身之法。
缓缓点了点头,苏颂道:“此事我会考虑。”
有了这句话,韩邈也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沈括和苏颂不管不顾,直接把这个能捅破天的消息扔出来。只要有商妥的余地,就好说了。
两人又谈几句,约好有什么发现,都会及时通气后,韩邈才起身告辞。出了门,他也没回家,吩咐车夫改道宝应观。
其实在心底里,韩邈还是希望甄琼能远离此事的。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值得拼上身家性命。
一路上,韩邈的心头都沉的厉害,不断思索要如何劝说琼儿,才能让他放弃掺和此事。刚走到丹房门前,还未迈步,就听里面传来了急促叫声:“不成!不成!那样气都跑了,手上得快些才行!”
那声音急促,却也透着股勃勃生机。韩邈怔了怔,推开了房门。听到响动,石台边,三个脑袋同时抬了起来。两个疲惫不堪,一个神采奕奕。
“咦?邈哥你怎么来了?”甄琼讶道。然而问话的时候,手还牢牢抓在玻璃瓶上,一点没有放下的意思。
韩邈笑了笑:“顺道过来的,正好接你回家。”
甄琼眨巴了一下眼,犹豫道:“我这边还需些时间……”
“无妨,我等着就好。”韩邈一笑,寻了远处的座椅,坐了下来。
甄琼倒也没跟他客气,又埋头做起了实验。一边呵斥两个徒弟,一边在瓶瓶罐罐还有天秤间捣鼓来捣鼓去的。一个时辰转瞬即过,眼见日以西斜,再也看不清手上的东西,甄琼忍不住叫道:“清风,快去点灯!”
话音刚落,屋里的灯就亮了起来。被吓了一跳,甄琼转头,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啊!邈哥你还在啊!”
“忙完了吗?”韩邈笑着问道。
甄琼恋恋不舍的看了看桌上的器具:“行吧,明天再继续……”
他说的不情不愿,两个徒弟却差点没哭出来,都朝师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韩邈顿了顿,貌似不经意的问道:“这炼气,可是挺有趣的?”
他都没用“关紧”之类的词汇,而是直接用了“有趣”。然而甄琼全然没有察觉,用力点了点头:“太有趣!原本只想着鼓风鼓风,可是光凭元气,明显是不够啊!提纯出来的气体,看起来也大有用处呢。就是收集起来麻烦,测起来更麻烦,怕还有好些实验要做呢!”
那双黑亮亮的眼眸中,闪着光,灿若星辰。这“炼气”,当真只是为了配合沈括等人?怕也不尽然。甄琼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大道。只要对造化大道有益的,他都能废寝忘食,乐此不疲。
那些劝说,又有什么用呢?
韩邈笑了,上前抓住了他的手:“不忙,都是你的,跑不掉的。中午可吃了饭?”
话音一落,甄琼的脸就皱了起来,一把按住了肚子:“我忘了。好饿啊!”
韩邈见怪不怪,笑道:“先用些点心垫垫,等会儿去夜市吃饭好了。”
甄琼用力点了点头,喜滋滋扯着韩邈,向藏着小点心的偏院走去。看着两人背影,清风、明月对视一眼,均是叹了口。亏得有师爹在啊,要不怕是□□劳的命都没了。得劝劝恩师,再给他们招几个师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