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一片肃穆。
天子端坐于御座,几位老臣坐于两侧,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许久。
其中,以太傅姜高懿的脸色最为难看。
他这一生只有两位学生,一位是崇仁太子苏昭,另一位便是今上苏曜。
今上自六岁被太后收为嫡子时就交由他教导,他教了他十五年。谁人不知他这个学生最为知礼,便是比崇仁太子也不差的。
偏生徐同这两日闹出这种事来,平白伤了苏曜的名声!
姜高懿阴着张脸,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可这殿中留了老臣八位,正是以他资历最长、又与陛下关系最近。一时之间,余下七人都看着他,等他发话。
姜高懿沉息,一口一口地品茶,足足品去了半盏,终于看向御案前的学生:“陛下,敢问徐同所言,是真是假?”
“自然是假。”苏曜挑眉,视线带着隐现的怒色,落在徐同面上,“只是徐大人朝堂上所言之事虽是口说无凭,但朕矢口否认也无凭。想来不论朕说什么,徐大人都不会信吧?”
“臣不敢。”徐同连忙起身,一揖,“陛下品行素来端正,陛下所言臣自然信。只是……凡事总怕众口铄金,求陛下以圣誉为重,令静太妃……”
“陛下。”殿门处一声低唤打断了徐同。众人看过去,门口立着一名年轻的宦官,躬身禀道,“……静太妃求见。”
一时之间,殿中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在座八人中其实只有姜高懿实打实地不信此事,恼恨徐同惹是生非。余下七人则是一面觉得陛下不会如此□□,一边又存了三分疑心。
毕竟,一个是刚及弱冠的当朝新君,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年轻太妃。
传言中说静太妃貌美,那若撇开辈分不谈,他们本都处在最易动心的年纪。
是以听闻静太妃来了,几人下意识地相视一望,面上不禁都生出忿忿。
有人心里在骂:这妖精,竟还敢来!
有辱天威的腌臜东西!若她今日敢进这方殿,他们必定骂死她,让她这就殉了先帝!
他们一壁这般大义凛然地想着,一壁无声地看向皇帝。
苏曜压住嘴角几欲勾起的笑,淡声一叹:“静母妃素日在寿安宫好好的,不常出来走动,今日想是因朝中之争惊扰了她,这是朕身为晚辈的不是。”
语毕他便吩咐那宦官:“请母妃进来吧。”
众人:“……”
一片死寂之中,顾燕时眼眸低垂,安安静静地进了殿。
殿中八位重臣都看向她,苏曜的目光也投过去,稍作定睛,心下就笑:小母妃,好谨慎喔。
她喜欢他让尚服局给她新制的那些衣裳,今日却专门穿了一身深沉的墨绿来,让人寻不到错处。
只是真的不好看。
他心下腹诽间,八人已皆起身,一揖:“静太妃安。”
苏曜回神,也立起身,垂眸长揖:“静母妃。”
顾燕时颔一颔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在离得够近的时候,他看出她的面色微微发白。
苏曜视线微凝,她仰起脸:“哀家听说……陛下这里有些事……”
“是。”苏曜的视线压下去,垂在地上,神情显得十分恭敬,“朕尚在与诸位大人议,请母妃先移步稍候。”
他在赶她走。
顾燕时的贝齿轻轻一咬薄唇,心神愈发不宁。可她也知道,这样的廷议,便是太后也不好坐在旁边听。
“好。”她点了头,张庆生即刻上前,伸手一引,将她请往咫尺之遥的寝殿。
待得顾燕时步入寝殿,殿门关合,在内殿里看不到她的身影了,气氛才松了两分。
君臣皆落座回去,苏曜沉了沉,再度看向徐同:“徐大人方才所言,朕没太明白。”
门内,顾燕时驻足,不理会张庆生的惊色,凑在门边贴着门缝偷听。
“太妃……”张庆生想劝。
但只一门之隔而已,他不敢太大声。唤了两遍,见她执意听下去,也无计可施。
苏曜清朗的声音一字字落入徐同耳中:“依徐大人所言,此事真假皆不要紧。朕要维护名声,便当送静母妃殉了父皇,是么?”
徐同恭肃颔首:“正是。”
“这话奇怪。”苏曜摇头,“静母妃无过,为何要为了朕的名声去死?”他语中一顿,微眯起来的眼睛里渗出一缕凛光,“你怎的不说为了维护名声,朕当自尽以证清白呢?”
“臣不敢!”徐同惶然跪地,心里却在骂:还敢诡辩!
他妹妹都看到了,花朝当日,陛下与静太妃前后脚走进了澹荡楼。
只是未免闹得太不好看,他在奏章中未敢提及此事,早朝时亦不敢细说。
他有心将事情遮掩成“子虚乌有”之状,是想让皇帝识趣,不是想听他在这里狡辩。
徐同按着心里的气,俯身一拜,朗声禀道:“陛下乃是天子,天下万民安危均系于陛下一人,陛下自不能因这等小事殒命。而静太妃……”他顿了顿,“若能以一己生死换得陛下清白,当是静太妃的福分。”
这种话说出来,总能显得正义凛然,荡气回肠。
“呵。”苏曜轻笑,“徐大人,草菅人命的话就不必说得这么好听了。”
徐同牙关紧咬,几乎忍不住地想将澹荡楼中的事说出来。
“朕知道,这种手段诸位爱卿都玩惯了。”他倚向椅背,目光含着笑意划过众人,“朕记得十几年前,父皇刚显露贪恋美色之兆时,诸位也是用如出一辙的说辞杀了恬昭仪的。啧……诚然众卿都是好心,只是没料到父皇愈发沉醉其中,最终闹得无法遮掩,倒平白葬送了恬昭仪一条人命。”
徐同闻言即道:“臣相信陛下断不会如先帝一般,是以静太妃……”
苏曜面上的笑意倏尔消逝:“朕给你脸了是不是?”
徐同骤然噤声,下意识地抬眸扫了眼,便扫到一张冷得吓人的脸。
“啧,有句话你倒也说对了——朕断不会如先帝一般。”他语中一顿,淡看众人,“所以你们都给朕听好,拿妇孺性命给朕填名声的事,你们想都不要想。若觉得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你们就凭本事将朕从皇位上拉下去,别在这里说着道貌岸然的话,却推旁人去送死。”
众人皆屏息,鸦雀无声里面面相觑。
继而又在某一刹间同时回神,惶然离席,下拜:“臣等明白。”
“退下吧。”苏曜垂眸,“子虚乌有的事情,朕不想再费口舌。徐同——”
“父皇看在故去的徐老丞相的面子上,给了你御史的位子。但徐老丞相与朕,可没什么情分。”
徐同被这句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抬眸看去,年轻的帝王神色淡泊,已不再看他,手中翻着书,连书页划过的轻响都变得让人心惊。
徐同战栗着轻应了一声“是”,便匆匆叩首,与众人一起退出去。
苏曜气定神闲地读着书,待得他们走远,将书一放,走向寝殿。
母妃小鹌鹑,听说朝臣们要他赐死她,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
他边想边噙笑,行至寝殿门口,信手一推,余光便见门内人影疾步往后避了两步。
苏曜抬眸,目光凝在她面上:“母妃偷听?”
“没……”顾燕时下意识地否认。许是太过紧张,反应得快了起来,“我以为你让我在寝殿……就是让我听的。”
她小声嗫嚅,带着一抹掩不去的心虚。
苏曜轻嗤,从她面前经过,大步流星地走向茶榻。她当即跟上,在后面跟得紧紧的。
等他落座,她局促不安地立在了他面前。
苏曜摒笑看看她:“母妃坐。”
“哦。”她忽而回神,点点头,坐到榻桌另一侧去。
低着头闷了会儿,她望向他:“你不杀我?”
苏曜好笑:“朕为什么要杀母妃?”
她复又低下头去:“你的名声,很重要的。”
她轻轻说着,边说边回忆他那番话,继道:“皇位也很重要的。”
苏曜轻哂:“母妃现下操心得倒很多。跑这一趟,不会是为维护朕的名声来的吧?”
他猜她原是为了保命而来的。
只是听到他那样说,又觉得不大好。
小母妃总是很心软。
便见她点了点头:“是,我来原是想跟你说……”
顾燕时抿一抿唇,深吸气,再度看他:“若你哪天改了主意,还是打算要我的命,就给我鸩酒,好不好?”
“什么?”苏曜拧眉。
“就是……”她踌躇一瞬,就认认真真解释起来,“匕首……我下不了手,白绫上吊也……也很可怕。”
“……”苏曜神情复杂地打量她,“母妃知不知道鸩酒是什么东西?被毒死不可怕吗?”
“也可怕。”她低头承认,“但三害相权……取其轻。我想……想给自己选个最不可怕的。”
苏曜凝视着她,无声地吸了口气。
面对生死的时候,多数人首先都会思索如何才能活,而不是如何死得舒服一些。
除非她早就认定自己会死。
他扯了下嘴角,突然升起恶意:“那母妃有什么遗言吗?”
顾燕时猛然一颤:“你不是不杀我?”
“朕不想杀。”他噙着笑,没有看她,直视着前方,“但朝堂上若闹得厉害……谁知道呢。总要做两手准备才是。”
话音落定,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在倒吸冷气。余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去,又见她的手指局促地攥起了裙子,松一下紧一下。
他是不是快吓死她了?
苏曜心下满意。
“我……”她低着头,想了半晌,终于缓缓地说起来,“不要告诉我爹娘死讯。”
苏曜眉宇微挑:“好。”
“让……让兰月出宫。”顾燕时语中一顿,继续道,“让齐太嫔帮我照顾阿狸。”
养了没几日的猫都想到了,她是真的在努力交待“后事”。
苏曜压制着笑意,淡然看着她眉头紧拧苦苦思索的模样。
良久,她又说:“还有就是……我不想跟先帝合葬,可以么?我还是怕他。”
说完,她就偷偷扫了他一眼,眼中含着期待:“以我的身份,也不够资格与他合葬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低若蚊蝇,带着三分讨好,好声好气地跟他商量。
苏曜还以一声轻笑:“怕什么?父皇从前嫔妃多,才会没心思好好待母妃。如今故去的嫔妃没有几个,母妃下去,或许就是头一号的宠妃了。”
言下之意:你安心入葬帝陵吧。
顾燕时的脸色顿时煞白,他抬眸看见,心下因戏弄得逞而生出快意。
接着,他眼看她眼眶一红,明眸覆上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作者有话要说:苏曜:怕死吗?
顾燕时:怕,但如果死法还可以,也就还好。
苏曜:那跟父皇合葬吧。
顾燕时:吓到哇地一声坐地大哭
苏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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