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良皱了皱眉,敷衍说:“我字难看。”
顾白氏睨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自去取了纸笔来,铺纸研墨,等着他说。
顾元良沉吟着,将紧要的事说了个大概,余下的就由顾白氏去琢磨。
他不愿自己写,自不是因为什么字难看,而是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心下没有多少思念,只怕打动不了女儿了。
过去的那许多年,他对这个女儿的感情模糊难辨。半是拿她当长女养着,半是盼她为长女报仇。
可这些日子波涛不断,他再无法自欺欺人,心下渐渐将她与长女分了个清楚。
如今,她又擅作主张改换了名字,顾元良听顾白氏说及此事,只觉一刹间心都凉到了极致。
顾燕枝,这陌生的名字让他生不出半丝半缕的感情。顾白氏既觉得不必计较,就让她去应付吧。
顾元良边想边躺到床上,下意识地再度摸出那方木匣,在手中摩挲着。
这匣中只有两样东西,一是药方,二是一瓶现成的解药。这两样东西,就是朝廷与江湖厮杀多年的根本所在。
在这几个月的逃命路上,他无数次将这两样东西拿出来看,早已将药方记得烂熟于心。
有了药方,这解药其实就不那么重要了。
是以他近来在想,若要去见那狗皇帝,要不要先将药方毁了,方能更万无一失。想到这一步,他便又忍不住地动了更多邪念,想将事情闹得更大一些。
自失去爱女开始,这么多年,他连心血都熬干了。近来他常觉得心力不知,因而怨恨变得更加灼烈,让他反反复复地在想,只折磨一个狗皇帝,能不能抵过这么多年的煎熬。
只是若想搞得更大,也不是易事。尤其是……
尤其是大正教损兵折戟,剩下的高手寥寥无几不说,也未必肯听他的。
白霜山中,阳光好的时候,湖上波光粼粼。顾燕枝总嫌外头太热,宁可待在屋子里,等日头下去歇再出去找苏曜。
这日傍晚苏曜又在外头钓鱼,顾燕枝眼看夕阳已然西斜,就端了碟自己喜欢的蜜饯出去找他,坐到他湖边,就拈起两片蜜饯一递:“你尝尝这个。”
苏曜被喂得猝不及防,来不及反应就张口吃了。
她在旁边喜滋滋地问:“母后送来的,好吃吗?”
他嗯了声,鱼竿放到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你看看这个。”
她听出他在故意学她方才的话来逗她,目光在信封上一定,还是皱了眉:“是家书?”
“嗯。”
“那你看吧。”她别过脸,“我读了也觉得没意思,不读了。”
“这么绝情?”他含着笑侧眸看过来,目光落在她面上,带着些许复杂。
顾燕枝轻轻喟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娘上次絮絮地写了那么多,我读的时候没觉得什么,后来想想,还是有点……有点难受。”
“好吧。”苏曜点点头,自顾自地拆起信来,“那我来看。若能不回信,就不回了。若非回不可,我再与你说个大概。”
顾燕枝一怔,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有回信这档子事。
若回信回得不好,恐怕会露出马脚,误了大事。
顾燕枝咬了咬唇,终于伸手,将他手里的两页信纸抽了出来:“还是我来吧。”
她说罢就不再吭声,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读下去。
苏曜侧首,很快从她面上看出了不安。不安里又撑着一分坚强,撑着她从容不迫地读信。
他忍不住地伸手,在她侧颊上捏了一捏。
“你干什么!”她一下子抬起头,他勾起笑:“我在想,老天肯定是觉得前二十年欠我的,才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小皇后。”
“别乱说。”她烦躁地皱眉低头,继续读她的信。
转瞬间又意识到什么,再度抬头:“什么小皇后!”
苏曜笑意不改,砸着嘴捡起鱼竿,接着钓起了鱼,心里揶揄她傻。
他们都到这份上了,她真没想过当个皇后?
顾燕枝怔然:“你……别胡闹啊……”她小声说着,声音发虚。
他觉得不对,皱皱眉,重新看向她:“怎么了?”
“我……”她梗着脖子,目光躲着他,直言不讳,“我当不了皇后。母后……母后那样的气度才能当皇后呢,我应付不来那些事情。”
苏曜一声嗤笑。
“你听到没有!”她皱着眉一推他,“我当真的。当皇后……又要打理后宫,又要应付那些官眷夫人,我真的干不来。你就就……就让我当个贵妃,就挺好的。”
说完,还真挚地补了一句:“真的!”
“好。”他懒洋洋地点头,嘴上敷衍她,“那我们日后再说哈。”
心里却在想:可见这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啊。
他们都这样了,他若不是皇帝,想娶她为妻,她准没意见。
可他是皇帝,要立她为后,她却八百个不愿意。
而她的担忧偏偏也不是毫无道理。贵为皇后虽不比寻常人家的妇人要辛苦劳作,要操心的事情却也多得让人头疼,比较起来的确远不如当个贵妃逍遥。
不怪小鹌鹑要缩。
他自顾自地撇撇嘴,心里琢磨着办法,耳闻旁边又轻轻吸气的声音,才又看过去。
顾燕枝抬了抬眼:“信里说……你若要见他们,不能在宫里,地方得……得让他们定。”她边说边摇头,“我觉得有诈,不能这样。”
“不急。”苏曜一哂,“且先看看他们要挑什么样的地方。我倒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提的要求也不会太不要脸。”
“那谁知道呢!”顾燕枝据理力争,“若是要脸,什么样的人家会让女儿先嫁给老皇帝,又……又又……你知道的!”
他一下子看向她,复杂地打量两眼,扑哧笑出声。
她被他笑得双颊通红,还在硬撑着争辩:“我就说这么个道理……我觉得他们已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你别轻敌。”
“我知道。”苏曜扯了个哈欠,咂嘴,“先回信问问嘛,又不掉块肉。若他们真挑那些去不得的地方,也不打紧,咱们还有无踪卫呢。”
顾燕枝闻言拧眉:“也莫要太指望无踪卫了,说得好像自己没受过伤似的。”
“小伤,都不打紧。”他满不在乎,“听我的,先回信吧。探出他们的地方,我们再做下一步打算。”
顾燕枝轻声:“行吧……”
“还有啊,你告诉你爹。”他挑了下眉,“咱们万事好商量,他非要见面我没什么可怕的,但他若肯直接痛痛快快地差人将解药送来,我这就可以封他个爵位。”
“封爵?”顾燕枝浅怔,看了他两眼,“你是在试探他?”
“嗯。”他没有隐瞒,“你看嘛,这两封信里,他们一边答应着一边拖时间,其实哪有那么复杂?我若有诚意,解药提前到手也不会动他们;若没诚意,他们再如何投诚,我也早晚能要他们的命,这道理他们不会不懂。”
顾燕枝思索着,点了点头:“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所以他摆出来的大度其实是在逼他们。
若他们得知他这番意思后还在拖延,可见信中所言的愿意多半不实,那日后可就只剩斗智了。
“那我去回信。”顾燕枝立起身,边斟酌措辞边回房去。
苏曜侧首看她,左看右看,还是觉得的背影看着心疼,索性不再钓鱼,闷头跟着她回房去了。
她的爹娘那个样子,他帮不了她,但至少可以不让她孤孤单单的。
他不要她跟他小时候一样,什么事都要自己硬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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