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边城早上还很冷,马永江从炕上爬起来,喝口稀饭,先去喂马喂羊。
把甜秸秆倒在地上,羊低头开始吃,马永江正要走,突然停下来,盯着羊肚子看了半天,面上阴晴不定。
李青文和李青宏正在把二池镐子上面的泥往下咔嚓,就看到马永江急匆匆跑回来,“不、不好了,羊好像病了。”
俩人吓了一跳,这羊可是他们不远千里赶来的,好不容易熬过冬天,咋开春的时候倒下了。
丢下手里的东西,俩人飞奔着去了马厩旁边,李青文还在想周瑶会不会给羊看病,李青宏转悠了一圈,道:“没事,羊揣羔子了。”
“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马永江脸红了,尽量给自己找补道:“我们家那边没有养羊的,没见过羊生崽,我答应青风照看它们,生怕有一点闪失。”
李青宏点头,用秸秆和枯草把这个小羊圈垫一垫。
三只母羊都揣崽了,肚子有的大有的小,它们看上去比人跟早的适应了边城的气候。
雪还没完全化完,边城起风了。
出去巡防的流犯终于回来了,但等待他们的不是休息,而是迫在眉睫的春种。
江淙他们和一些官兵没回来,听说去了更北边,顺利的话一两个月后才能到营地,不顺利的话就没准了。
这荒野上,没有树,没有石头,开荒不难,就是垦完得把草根给捡出去,放在地头晒干,要不这玩意可顽强,沾点泥土就能再长出来。
刘家俩兄弟和郭大永他们每人先开了十五亩,一行人开了三百多亩,听起来吓人,但七张犁杖下地,也就是几天的事。
秋天开荒翻地是最好的,但是他们错过了,今年的产量必定得少,即便是打同样数目袋子的粮食,一袋子粮食也得比李茂群他们的轻个几斤到十几斤。
这是他们种了那么多年地的经验。
陈文正给乱糟糟的流民分配地,结果一过来就看到他们这平整好了上千亩地,砸了半天嘴,“唉,一看就是老把式,这地整的看着心里就舒坦。”
他问李青文还缺啥东西不,李青文说要是有多余的犁杖,先借两张用用。
陈文不但给他拿了四张犁,还牵来了马,不过可多说了几句,这马跟牛不一样,地里太重的活得慢点。
他不说,李茂贤他们也会注意,马在地里干俩时辰就会撤下笼套,放在地头歇着,晌午和晚上会把炒熟的大豆给牛马喂。
春种和秋收牲口料必须得给足,要不累坏身子骨。
开荒翻出来的地不马上种,先让底下的土晒晒太阳,犁杖返过去种蒋立平他们的地。
李茂贤在前头扶犁杖,李青宏在后头点籽。点籽的东西是李茂贤做的,用桦树皮卷着缝出一个半人高胳膊粗细的筒,下头封上嘴,只留出几个孔,上头用树皮弄出一个斗,这样每次能多装点种子。
把种子倒进这个籽葫芦里面,一手拿着籽葫葫芦,另外拿着一个木棍,边走便敲打树皮筒,种子就会从前头的孔蹦到垄沟里。
这样可比人抓着种子一粒两粒往地里扔快多了。
籽葫芦通体都是桦树皮做的,不重,但是里面放了两三斤种子后,乍一拎,觉得轻松,要是单手擒着这东西,从地头走到地尾,再从地尾回到地头,那胳膊就酸了。
别说李青文,就是马永江也干不了这活。
当然,俩人也没闲着,差不多种了十几二十几根垄后,就要套牲口拉上一根木头。骡子往前走,木头在地上拖着,会把高高的拢背给趟平,垄背上的土埋到垄沟里,这样风就不会把里面的种子给吹跑了。
这个活是最轻省的,但是想到要用这么长的木头,趟平一千多亩地,李青文眼前一阵阵发黑。
马永江跟在他后头,牵着牲口打滚子,这是种地的最后一个活。
光把种子埋在土下不行,还有缝隙,透风,得用石头滚子滚过一遍,把土压实,这叫保墒。
压的土里面的湿气不会被风刮跑,又压出了垄沟和垄背,下雨后雨水容易存在沟里。
马永江去年种地就哎哟了一年,今年好多了,倒不是不累,而是硬挺着。
李青风冒着性命危险替他巡防,他要是种地都要死要活,那也太丢人了。
他难得硬了几天骨头,结果累倒了,手脚发软,站着都费劲。
他从前没受过累,冷不丁干这重活,难免遭不住,去年他们四十多个人,他干一会儿混一会儿,跟在后头稀里糊涂的就干完了。
今年人少,地更多了,虽然李茂贤照看他,但也没扛住。
李茂贤让他歇着,马永江眼睛都红了,暗恨自己没用。
李茂群他们都劝,活得慢慢学,李青宏都是从小开始干的,这样都吃力,他这种从前没种过地的,能撑到现在就很难得了。
马永江看向李青文,李青文比他还小呢。
李青文全身都是土,有气无力的摆手,“别看我,再多看一眼我也倒下了。”
别说他们,周瑶做了这些日子饭,也疲倦的不行。
她们家流放安阳关十多年,从来没下过这力气。他爹医术好,上至将军,下到官兵流民,都被救治过,根本不用下地干活,吃的用的自有人送。
他们在那里开了小小的药铺,帮着人看病,上山采药是最累的了,通常还不用她们去做。
马永江躺了一天就起来了,到底是年轻,底子好。
他们都种一半了,许多流犯地还没翻完。并不是他们不急,而是真的不会。
被流放到这里的,非富即贵,从前风光的时候都呼奴唤婢,自己都没提过重物,现在让他们种地,可想而知有多难。
不过,活人不会被尿憋死,他们自己种不了,便把主意打到李茂贤等人身上,很快,就有人找上门,让李茂贤帮着种地,他们给工钱。
李茂贤只道先把自己的地种完再说,那些人便立刻把工钱翻了几倍,郭大永他们听了十分心动。
他们就是来边城挣钱的,因为只会种地,所以就来种地,现在要是帮人种地也能挣钱,那也一样……
看出他们动摇,李茂贤也没开口说什么,郭大永犹豫再三,没有立刻应下。
送走那些人,大家还是照常种地,一直干到天黑,李青文去喂马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后头说话。
“咱们二十多个人三百多亩地,他们六七个种一千亩,干了恁久,咱算是帮了不少忙,也差不多了……”
“是啊,种这么多地,产那么多粮食又能咋着,咱也不能把粮食背回去,挣银子才是真的。”
“咱们来之前就说自己单干,不用听李茂贤的,他们儿子出去寻好东西也没带咱们,咱帮着种地,也算是还了这几个月吃喝的人情了。”
“就是,他们有那多药材和皮毛,随便拿回去都能卖不少钱,这点工钱当然看不在眼中,咱们可有一家老少等着呢,摸爬滚打这么远路,可不能白来。”
也不知道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了半天,有人问道:“郭大哥,你倒是说两句。”
郭大永发闷的声音传过来,“你们说的这欢,我可插不上嘴,刚才茂贤哥跟我说,有愿意去挣工钱的就去,地剩下的不多,他们几天就能种差不多。”
静默了半天,有人嘟囔道:“那你不早说,害我们白费了半天口水。”
待外头的人散去了,李青文也没有动,坐在草堆上,看着羊嚼着草,只觉得身上没甚力气。
李茂贤从草垛后面走出来,摸了摸他的头,道:“累着了?”
李青文摇了摇头,“爹,你都听到了?”
“嗯。”李茂贤也坐在他旁边,刚回来,他的脸还没洗,上面挂着一层土。
“别往心里去。”李茂贤低声道:“你那些叔也没啥别的心思,就想多挣点钱,一家人都在家等着,他们命都不顾,来这一趟,还不是想让家里头过上好日子。”
李青文点头,他也知道食不果腹的日子艰难,乡亲们憋了一股狠劲来边城,这都过去快半年了,还没啥进项,自然着急。
想了想,他忍不住道:“其实上次蒋大哥他们出去,没带人是怕找贡品时有啥危险……”
那年冒着大雪赶路,差点迷失方向,至今所有人心有余悸,不敢贸然带着乡亲们乱走。
“上次你蒋大哥走之前都说了,乡亲们也知道,刚才就是急了顺嘴一说。”李茂贤道。
李青文心里聚集的那点东西散去了,跟他爹一起从马厩里出去。
第二日,有一大半人去给流犯种地,郭大永、方奎还有徐家的俩兄弟留了下来。
那边的工具啥的不趁手,李茂贤让他们把这边的带过去一些,反正这边人不够,东西也是闲着。
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周丰年来了,他的俩侍卫换了衣服帮着点籽,李茂贤跟他们客气了两句,但没拒绝,早点下种才能早点安心。
早一天种下早一天成熟,现在可能看不出来啥,待秋天的时候,早一天下霜和晚一天下霜,产的粮食都会有很大差别。
周丰年也没穿那些精美的袍子啥的,换了身衣裳,站在地头,被风吹的睁不开眼睛。
李青文牵着骡子到地头,没着急往回返,而是停下来,找铁锥子把后头拖着的木头上面的土给咔擦掉。
地是湿的,土会粘在木头上,越拖木头上的土越多,很沉,得时不时清理一下,要不骡子拉起来费力,地也会被趟的更平。
周丰年蹲在地上帮他弄,李青文张嘴道谢都吃了好几口土。
周丰年背着风,艰难开口道:“江淙他们为营地做事,口粮会发,你们还种这么多地做什么。”
“这地才开出来,放着一年,又荒了,明年还不好整。”李青文道。
周丰年叹气,他是弄不明白这些人心头在想啥。
陈文在远处吼那些人,“这点地要翻到秋吗,就这样干活,早晚得饿死!”
孙永浩今年种地就很有架势了,他觉得李家用的点籽葫芦尤其好用,跑过来借了一个,他犁地,他妹点籽,从前深闺里的小姐现在干活又快又利索。
钱家人口多,要种的地更多,但下力干活的都是跟来的仆人,女眷没露面,男人们站在地头,腰都没弯几下,更别提干活了。
即便都沦落在边城,有的人要下力干活,有的人还能当大爷,如此区别就在一个“钱”字,有钱都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是在这到处需要花钱的人世间。
周丰年受不住这风中的土,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他的俩侍卫倒是留了下来,这俩人并非官兵,是一直从小保护周丰年的侍从,祖辈就跟了周家的姓。
其中一个点完籽帮着打滚子,跟李青文并排走。
此时天快黑了,远处的流犯陆续收拾东西迈着拖沓疲惫的步子往回走,大片田里,几乎只有他们这边还在干活。
快要收工,大家也不急了,周从信问李青文,“过年烧的那蜡烛是你做出来的?”
李青文点头,尘土从他的发顶上簌簌落下来,“还剩下不少,周哥你要用,回去我给你包上。”
“好。”周从信应着,牵牲口往前走,“你这般年纪,能做出蜡烛,也是真有几分本领。”
李青文谦虚道:“恰巧罢了,其实不难。”
周从信开口并不只是问蜡烛,又道:“容周大哥多嘴问一句,你以后是打算卖蜡烛,还是卖方子?”
这下可把李青文给问住了,他只想着做蜡烛挣钱,不知道方子也是可以卖的,他直接了当的道:“哪个挣钱就选哪个。”
周从信笑了,“听说你赚钱是想把江淙他们从这里救出去?”
过年喝完那顿大酒,这些事情他们也就都知道了。
李青文道了声“是”,这时他也察觉到了,周从信可能不是随口跟他说这些。
果然,他应声后,周从信接下来又道:“你想救江淙,并非只有用钱这一个法子,比如说这做蜡烛的方子,便是价值不菲。你若是想,把方子献给朝中某位重臣,京城有人操办,这事便有转圜的余地,即便不能立刻自由,待个三五年,一有机会,江淙定然是赦免名单上的头一名。”
闻言,李青文一愣,这、这在教他贿赂?
他正寻思着,周从信又道:“当然,一个方子可能救不出他们所有人,但有人能离开,总比所有人都耗再这里强。”
李青文心里那团小火苗登时就灭了。
不能救所有人,那让谁走,谁留下?!
一看他那神情,周从信便心里有数了,道:“这事我家公子早就江淙提过,他没有同你说,便是不想走这条路,看来你应该也会跟他一样选。”
李青文:“……”
他哥都没跟他提过这茬。
不管咋样,李青文还是同周从信道了谢,人家毕竟为这事操了心,只说等江淙回来再商量商量这事。
晚上回去,李青文把剩下的蜡烛都送过去,周从信给了他一个匣子。
李青文连忙退后一步,“我们平日颇受周大人照看,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哪能再收其他。”
“拿着,不是啥值钱的玩意,你自己拿回去玩。”周从信这般说。
李青文信了,拿回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颗的珍珠……
东西都拿回来了,自然不能再送回去,李青文只得把这木匣子放在箱笼的最底层。
他想等江淙回来再商讨此事,便把这个小插曲暂且放在脑后。
翻地和种地接连干了一个多月,李青文累的走路都歪歪着,老邢头他们看不过去,让他帮着看着牲口,去拖埂子。
这样李青文也闲不着,给这些苗床淋水,还要去河边挖泥巴,得整出一块稻田。
挖了半天,他也没挖出啥来,膝盖下面沾满了泥,差点没爬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营地回来许多人。
李青文站在岸边的一个坡上,远远的看着一群人骑马回来,心里一动,拖着泥腿往那边走了走。
骑着马进来的人大都停下来,只有一匹冲着马厩这边而来,马上的人还使劲摇手,大喊,“爹,仔儿,我回来了!”
是小四哥的声音!
李青文顿时觉得灌了铅的双腿踩上了风火轮,嗖嗖往前跑。
快到近前时,终于看清楚李青风和甜枣。
可能是骑几个月终于过瘾了,李青风才舍得从马背上下来,看着泥猴子一样的李青文,愣了一下,“这是在泥里滚了多少圈?”
李青风和甜枣身上也是泥,头上都打缕儿了,李青文觉得他们哥俩看上去没差啥。
这时,老孙他们也陆续过来了,依旧穿着出发时穿的皮袄,听他们说话,这趟应该没出啥事。
李青文正想从一堆泥人里找江淙,李青风看出他的意图,道:“他和蒋大哥应该去复命了。”
怪不得在人群里寻了一圈没没有。
李青文跟着他们一起回去,一众人到门口就把沾满了泥的皮靴给脱下来扔到一边,登时浑身就轻快了许多。
“这一道,全是泥……”众人疲惫极了,身上脏兮兮的,没法进屋,就在外头脱,一边脱一边叹道:“太不好走了。”
李青文把盆都端出来,倒水让他们洗手和洗脸。
手刚伸进去,一盆水就成了泥汤子,可想而知身上有多脏。
李青风跑去地里,李茂贤他们也知道了,没停下手里的活,只喊他们先歇歇。
李请风还纳闷呢,二十多个人咋就剩下这几个……
李青文先把米和肉放到锅里,架上火,然后出来给甜枣刷洗身上和鬃毛里的淤泥。
甜枣也被身上这些泥糊的不舒服,刷毛的时候一动不动,十分配合。
马永江回来看了一眼,他累的都蔫吧了,无精打采的叫了两声人,又回去打滚子了。
听说地还没种完,大家也不洗手了,换上布鞋,呼呼嚷嚷的往田里走。
李青文也要跟着去,周瑶喊住他,“他们那多人,用不上你了,留下做饭。”
李青文一想也是,立刻去木棚里挑肉。
本来,蒋立平他们出去这么久,回来应该好好接接风,奈何太忙,再加上李青文实在是太累了,只炖了些肉。
他在灶台前烧火,灶膛的火烤的面前热乎乎的,李青文想炖肉得一阵子,便靠在墙上打了个盹。
江淙进来时,便看着李青文靠在墙上睡着了,面上一层灰土,都掩盖不住那浓浓的倦意。
作者有话要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并非觊觎方子,只是指点一条路
今天还有第二更,大概在20点21点左右,么么哒
感谢在2021-10-1421:22:51~2021-10-1514:4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要做一只风筝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染染28瓶;西瓜丫蛋20瓶;不了不了、兔原、。。。。。。5瓶;时光倒流、lingling2瓶;墨墨爱喝养乐多、莫念、山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