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透的红光笼罩了小小的方寸。青年错愕的神情被映得透彻,五官都被笼上了一层猩红的光影,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少女白皙的面浸在一片猩红当中,看不分明。
这样的结果近乎荒谬,纪文韬顿了半晌,神情渐渐变得有些恍惚。
他垂下头,喃喃道:“阿烟……”
这一垂头,像是沉入了久远的旧梦当中。
再抬头时,程伏看见青年眼眶发红,棕色的瞳仁有些湿润。
纪文韬声音有些发滞:“抱歉。…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程伏道:“程伏。前程的程,潜伏的伏。”
话音落下,少女眼帘微垂,沉默了片刻。
她不是身体原主,并不能体会到至亲重逢的喜悦。
可这个事实对于面前的青年未免有些太残忍。
纪文韬望着程伏,语调轻缓,带了些小心翼翼:“阿伏,这些年来,你过得怎样?”
程伏便依着脑中原身有的记忆一一道来。东海、鲛仙、洛神岛,一桩桩一件件,青年都眉眼低垂,专注地听着。
到最后,纪文韬没再多说什么,沉默地替程伏驱除了残余毒素后,将一块有些泛黄的长方形的丝绸条交给她。
“这是你母亲在你出生前亲手为你缝制的平安符,里面含了她的一缕元神,遇险可以捏碎,她会为你挡下一难。”
“至于这血契……”青年眉间浮上恸色,“我也不知她是何时为你下的这道契。”
握着这片单薄的平安符走回客栈时,程伏若有所思。
纪文韬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这个名字在修真界当中算是有头有脸。
曾是青山门下首徒,后来继承师父衣钵成为青山掌门,却在一件事后辞去掌门之职,退至后山闭关隐居。
再然后他离开青山,从此了无音讯。
传言说他是下山隐姓埋名后做了散修,但流言纷扰众说纷纭,总之是没有人再得知这位青山前掌门的具体下落。
而那件让他辞去掌门之职的事,曾在修真界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关于纪文韬的事情,程伏并不是第一次听说。
在止妄学府的导师心魔境当中,那个她曾被林华围堵的茶馆里,说书人在台上所说的,正是关于青山首徒与沧如仙子的故事。
心魔境的时间线是百年之前。
百年之前,青山首徒纪文韬与孟沧如是整个修真界当中名气最大的神仙眷侣。
五灵域中的每个茶馆,高低都要说两嘴这二人的风月轶闻。
如今一人陨落,一人隐姓埋名为凡人诊治病痛。
程伏将平安符收回储物囊中,心中漫起了不真切的恍惚。
她下山为的就是为了寻觅血亲,要一个自己身世的交代,不想这般凑巧,在风锦城中看个病就遇上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身上的花月引毒性经由纪文韬的诊治后,涤荡一净。
程伏现在通体舒畅,燥热全无,连带着神智都清明了几分。
她五感本就比旁人更加敏锐,此刻身体状态恢复,便察觉出有些不对来。
五感不会作假,她此刻如芒在背。
程伏面色如常,只是脚下步伐行得更快了些。
有一道毫不掩饰的目光在背后不错眼地盯着她。
这一方小小的风锦城地处五稻大陆边缘,程伏这具身体不过十八年骨龄,所去过的灵域只有三个——洛神岛,凛冬雪原,以及此刻所在的五稻大陆。
不计入心魔境场景的话,她还是第一次来五稻大陆。
在这片灵域上,她不认识任何本地修士,和所有人都无冤无仇。
结合一下风锦城的边缘位置,程伏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少女身影没入客栈大门的一瞬间,一道黑影闪过,而后静静地立在了客栈的后两间铺子前。
黑衣人整个身子都被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的一对凤眼沉沉望着客栈大门。
人来人往的喧嚣将一道吱呀声盖得微不可察。
客栈二层,一扇镂花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支开,琥珀色的淡眸目光深深,视线停留的所在,赫然是店铺口那个黑衣人的面巾。
正午的日光灿灿地洒进客房内。
冰雪一样皑皑的发在日晖下流动着清而亮的淡淡金光,光莹莹的。
雪发剑修眉眼淡然,修长的手执着玉箸,正在给一只浅口碗布菜。
程伏推门而入,就见到燕离垂着眼睫,认认真真夹菜的模样。
她心尖无端颤动起来。
面前的人依旧是享誉五域的剑尊,但似乎又有了某些细微的不同。
程伏立在原地怔怔地看了半晌,燕离终于抬起头来,淡声道:“不吃饭吗?”
她如梦初醒地坐到桌前,捏着箸,眼神依然凝在燕离脸上,好像要找出什么异常的端倪来。
“为何一直看我?”
燕离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程伏愣了一下,如实回道:“徒、徒儿总觉得师父今日有些不同。”
箸端触碗之声清脆悦耳,白玉箸挟了一筷蜜汁烧肉到她碗里。
燕离看她一眼,自顾自用给程伏布菜的箸尝了一口桌上的菜,才道:“有什么不同?”
程伏眨巴眨巴眼。
师尊一连发了三个问,让她略有点儿紧张啊。
她夹起那块淌着浓稠蜜汁的肉,张嘴吃了。
甜香在唇舌间弥漫,少女嚼着肉,含糊不清道:“狮虎,食不言寝不语,等窝吃完再告诉拟。”
燕离:“……”
燕离眼里有些无奈,又给程伏挟了几筷子菜,而后才用起了自己的饭。
程伏搪塞完燕离的那句问话,自己一边吃一边陷入了沉思。
她其实也没有想太明白,面前的师尊究竟不同在哪里。
明明模样没有区别,还是雪发黑眸、眉眼清冷,但又总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变化。
常年居于雪山巅的剑修,本来该是眉睫落雪,一身霜寒的。
她偷眼瞧着燕离的模样,终于明白是哪里不一样了。
是“烟火气”。
她终于在燕离的清冷神色间,窥见了十丈软红尘。
用罢膳食,店小二清了桌,燕离抬眼看程伏,问道:“小伏,今早去做什么了?”
想起纪文韬和缘亲石,程伏迟疑了片刻,将今早自己去悬壶坊看病的事情和盘托出。
燕离沉静地听着,点漆一样的瞳色微动。
程伏很快就将事情讲完,话头转到了纪文韬这个人上。
原身从前居于东海鲛仙宫中,鲛族淡泊避世,常常几千年都不问世事。
故而东海中人并不知道世间还有这对神仙眷侣,更不知道青山前掌门究竟做了什么。
程伏对纪文韬这个名字的基本印象,还是从止妄学子议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得来的。
燕离神色微动:“小伏,你可知道这青山纪文韬缘何辞去掌门之位,隐居避世?”
程伏道:“我只知他似乎因什么事遭到了不少非议,但不知是何事招致的。”
“那你可听说过,那桩惊动一时的青山灭峰惨案?”
程伏眼神一闪:“听过。”
青山是五稻大陆中的一条灵气充沛的山脉。
三千年前,剑道祖师石磊占山开派,在青山上成立了一个剑修门派,以山为名。
剑道祖师的名头吸引了不少剑修入派,青山如日中天,渐渐成了一个大门派。
几千年来,五稻大陆中有名气的剑修全部出自青山,青山也因此被称为“五稻大陆第一剑派”。
提起剑修门派,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凛冬雪原的一府二湖,而后便是青山。
这样一个门派被人灭了一整座峰,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整个修真界的哗然。
青山送春峰一百七十九人,除了当时不在山上的首徒纪文韬之外,尽皆死于峰上。
雪发剑修的眼帘半阖,缓缓道:“血洗送春峰的凶手,正是纪文韬的道侣,孟沧如。”
程伏的指尖骤然一颤。
其上似乎还残存着那张绸质平安符的温度。
一针一线,亲手给自己腹中胎儿缝制平安符的母亲,是血洗自己道侣师门的灭门凶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燕离摇摇头:“孟沧如在与纪文韬合籍十年后,诞下一女。”
“生育后,孟沧如修为暴退,逐渐变得愤世嫉俗,对‘道侣’‘婴孩’等字眼尤其敏感,极其厌恶从前她与纪文韬流传民间的爱侣佳话。”
“她将自己的骨血遗弃,纪文韬因此与她产生争执。而后纪文韬独自出山寻找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无果。”
“纪文韬出山不久后,孟沧如入魔,修为暴涨。她以纪文韬道侣的名义上了送春峰,血洗送春峰后自刎而亡。”
燕离清冷的嗓音淡淡然道:“后面的事情你便都知晓了。纪文韬辞去掌门之职闭关后山,百年后离开青山,从此修真界再无这位前掌门的音讯。”
当年风光无限的青山首徒继承了掌门衣钵,万众瞩目。
然后迅速跌落神坛,遭到各种口诛笔伐,离开修真界,隐于市集间。
一时间,客房陷入了一片古怪的沉寂当中。
传闻可以将事件的大致轮廓勾勒出来,但其粗略程度,远远不足以交代她的身世。
面面相觑了一阵,程伏先出声打破了沉寂:“师父,我明日再去一趟药坊。”
这段传闻当中的孟沧如,留白太多。
里头没有任何关于她入魔原因的解释,也没人知道她给自己的孩子打下了血契。
这些种种,只用一句轻飘飘的“入魔”揭过,显然不合适,其间必然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既然纪文韬在风锦城,程伏自然要听听他口中的孟沧如。
燕离闻言点点头,目光流向程伏腰间挂着的殊途剑。
程伏有些莫名地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
殊途安安静静地倚在鞘中,其上隐隐流转着暗黄光晕,一如寻常。
她心下正纳罕,便听燕离开口道:“孟沧如是鲛族中万年难遇的天才,也是第一个使剑的法修。”
“在她之前,从没有法修想过习剑。”
“五灵域中没有专为法修铸造的剑,纪文韬便花了半数家产,求得铸仙教他五分功夫后,自己亲手铸了两把法修剑。”
“——其中一把,就是你手上的殊途。”
作者有话要说:小伏父母在前文其实偷偷出境了两次,一次是剑尊给程伏殊途的时候,一次是茶馆说书提到的青山首徒和沧如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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