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遇到那么多的事,旁人眼里无关紧要,自己却偏偏会在意、心伤。可是无法诉说,即使说出来也没人理解。只会轻描淡写地告诉你“别钻牛角尖去较真了,那么点小事而已。”
什么是小事,什么是大事,有明显的界限区分吗?没人告诉过弥亚答案,所以她用经验教会自己,伤不到自己的是小事,伤得到自己的是大事。
这样简单地区分就好了,是吗?
较真也好,脾气怪也好,会在意的所有一切,必然是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事。
在意的事就去做。
最亲近的人也不见得最了解你,解释有时是徒劳,即便是自己的父母。所以剩下的就是从心出发去做。
这就是弥亚当时所理解的自尊。
尊重自己的心,珍视所拥有的情感。
年少的、独一无二的自尊。不愿服输、不愿妥协、不愿被人踩在脚下。
即使很久以后回想起来觉得当时的自己只是傻得要死、天真得要死、做作得要死、自以为是得要死。
还有……倒霉得要死。
当这些形容词汇涌出来,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人影。
“……遇到那样的人渣,也不是弥亚的错。”陶霖冉的声音插进来,“话说,那之后还有见过面吗?和程幻。”
没错,脑海里会浮现的那个人影的名字是:程幻。
——那个快要在脑海里消失的人。
——却又无论何如也忘不了的人。
再多一点形容词汇的话,是以前喜欢过的人、把自己拒之门外的人、伤害自己的人,造就了现在的弥亚的人……再也不会见面的人。
牢牢霸占着“弥亚吃饱了撑着倒霉事件”排行榜第一名的人。
此时门外传来动静,两个女生迅速摆出一副在认真学习的模样,等到脚步声走远,才又把视线从书本里移出来。几乎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弥亚看着陶霖冉,终于笑起来。就像回到很久以前的无数个夏夜,两个女生坐在楼梯口用勺子在同一个切半的西瓜里挖瓤吃时那样轻松的感觉。
“我脑子里根本塞不下这些天文般的符号。”陶霖冉面对弥亚拿来的英语习题集皱着眉头抱怨,然后抛到空中转一圈,用手接住,再转两圈,接住,一张卡片从习题集里掉出来。
“上面写的什么?”虽是从自己书里掉出来,但弥亚不记得有见过这张黑色的名片,一串英语字符是她不懂的单词。
“arashi酒吧。”这次陶霖冉不但流利地念出来,还熟练地对弥亚解释,“不是英语,是罗马音,日语写作あらし,是暴风雨的意思。”
“原来如此。”
“小润那家伙宣传得挺卖力嘛,连弥亚都有拿到名片。”陶霖冉看名片上业务员的名字后笑起来,然后对困惑的弥亚解释,“我最近在这家酒吧打工哦。”
“酒吧?”
“新开不久的店,非常缺人手,所以我们学校很多在那里兼职。”
“安全吗?”弥亚担心地看着陶霖冉。
“都是认识的人啦,互相照应没问题。”
“能赚很多钱?”
“那当然。之前不是说过到明年七月会死得很惨吗?所以我也在存钱,等高考成绩单下来就准备跑路……嘘,别让我妈听到。”
准确无误回答完提问,在老师赞赏的目光下坐回座位的男生,意料之外地突然回头,来不及收回目光的弥亚被抓了个现行。好像偷东西被当面抓到,弥亚措手不及,在程径毫不掩饰的直接注视下,忍不住握了握搁在腿上的双手。
后背长眼睛了啊,女生嘀咕着抱怨。
偷偷看他才不是因为喜欢他,弥亚满心只想问一句:夏瑶的纪念册,能给她签吗?
却没办法问出口,即使什么都没说的现在,程径已然是防备又鄙夷的神色。他看不起她,不喜欢她,嘲笑她……这些不是今天才知道的事。
算了——自从弥亚接单做生意以来,第一次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和业务不顺又遭遇人渣受伤的弥亚一样,这几日倪先生也很没精神。他的眼睛里盛满了疲惫,弥亚还以为他被女王虐出毛病,一时不受虐反倒不习惯。不过直到周三女王回家,弥亚才明白其中缘由。
弥亚进入家门时,意外冷冷清清。爸爸坐在沙发上耷拉着头,女王大人坐在对面,听到动静时朝弥亚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如果有温度计的话,弥亚猜测直接降到零下50度。气氛沉默,弥亚却从冷冻的空气里嗅到了暴风雨的气息,一句也不敢多说,识趣地默默回到房间里放下书包再出来。
“你没出息我认了,不求大富大贵,至少你给我拿固定工资好好养家糊口,一直跟你说要注意注意注意!你还笑嘻嘻地说自己是老员工了没问题,怎么样,人家炒你的时候念旧情没?说,以后打算怎么办?”原来比起指责起来没完的女王大人,冷酷起来指责没完的时候才最可怕。
失业?
……失业?
“你不要当着弥亚的面说这些……”
“怎么?现在还怕丢人?丢得还不够?”女王大人气高一截。
倪先生看了女儿一眼,又耷下脑袋。
家里的顶梁柱失业,确实让人困扰。但倪先生一脸倦容,弥亚实在不忍心。
“妈妈,有话好好说……”弥亚吞了口口水,胆战心惊地上前劝阻。
“好好说?你还敢来帮着说话!”女王大人的战火迅速烧到弥亚这边,“你爸上周六开始没去公司上班的事,你帮着瞒我,我还没找你算账。”
“我……”
弥亚千万般委屈,爸爸周六确实没去上班,周末在家也正常,周一周二她要上学,早上出门晚上回家时爸爸在家也没觉得奇怪……如果当时看到他掉在地上的资料是招聘的报纸,她也不会迟钝地直到现在才发现啊。
“是我没跟弥亚说,你别乱发火……弥亚,回房间看书去,大人的事你别管。”
弥亚看了女王大人一眼,乖乖地点头,转身回了房。
晚饭女王大人在厨房里搞得乒乓作响,父女俩坐在座位上看她把电饭煲和菜盘子扔似的砸到桌上,谁也不敢吭声。连夹菜也小心翼翼,倪先生伸出筷子想夹一块肉,也被女王大人“啪”地打掉了:“失业的人还有什么脸吃饭。”
“妈妈,补习班我……”我不想去了。
“还有脸跟我提补习班!你脑子不好使平时不知道多努力,在你身上我花了多少钱,结果成绩有点起色吗?”女王大人说,“父女俩一个德行,我真是受够了!还吃什么饭!谁都不许吃了给我好好反省!”
做什么都被女王大人阻挠,恶狠狠抛出无数个“还有脸怎么怎么样”,父女俩是捏软的柿子,一次一次默默接着招。家里的气氛让人快缓不过气来,在学校里也不顺。
课间弥亚在楼梯口和夏瑶遇到,弥亚正想解释自己最近烦心事多耽误了帮她找程径,却遭到了女生反感的目光。
“你是不是把我找你要程径资料的事对刘沁园说了?”
不是她说的,但刘沁园的确有问过,她们俩是朋友,知道很正常吧,有什么不妥吗?
“真讨厌。”夏瑶红着脸说,“谁让你到处乱说的?现在班上的人都知道我喜欢程径了拿他取笑我,早知道就不找你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回忆起当初她的确悄悄背着朋友来追上自己的。
“最讨厌你这种人了!”本来就是脸皮薄的女生,说完这句后,夏瑶红着眼眶跑开了。
整个下午弥亚都没精神地趴在座位上,被老师瞪了几次,后来误以为她生病所以也就没再管。
——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脑海里浮现出女王大人的脸,然后是夏瑶的脸,然后是程径的脸,还有那些在背后讥笑着自己的同学的脸……最后是程幻的脸。
所有人都说过讨厌自己的话。
原来有那么多人讨厌着自己。
“你怎么会误以为我喜欢你?太自作多情了吧哈哈哈……”程幻站在一群人中间一脸“怎么可能”的表情,身边的那些男女生便都跟着笑起来。比他矮去一大截的弥亚在他戏谑的表情里满脸通红地握紧拳头,指甲在手心里掐出一道道血痕。
——那么常常和自己一起吃饭算什么?
——那么走路会搭着自己的肩膀把自己拥进怀里算什么?
——那么接受自己的做的礼物并且低头吻过额头算什么?
“玩玩而已你懂吗?就因为你这副好学生的样子才有意思嘛。”程幻说着走过来,像往常一样双手搭在女生肩膀上,额头抵着额头,“看到你脸红的样子,又想继续跟你玩了……不过还是算了,有点腻。”
玩。玩玩而已。又想跟你玩了。算了,有点腻。
弥亚眼眶灼热,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内心深处有一股力量逐渐汇聚,形成磅礴的力量,不断奔腾回旋,难受得快要窒息。她握紧了拳头,青色的血管从手背上凸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冲了上去,完全反应不过来,只听到“嘭”的一声巨响,周围传来刺耳的尖叫,等她稍微清醒一点时,只看到红色的液体慢慢向她靠近……
“喂。”
耳边传来谁的声音。
弥亚惺忪着眼睛醒过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朦胧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蹙紧眉头揉了揉太阳穴。窗外飘来运动场上哪喊的声音,夕阳的颜色已经是蓝紫色,教室里只剩下她和程径……
已经放学了吗?
居然睡过去这么久。
刚才的梦让弥亚情绪很糟,望着正在收拾东西的程径的背影发了呆,然后那人突然转过身来,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莫名生出点尴尬。
“你的?”男生递过来一个黄色的笔记本。
当然不可能是别人的,那个笔记本是弥亚的宝贝,上面记录了她的每一笔生意和存款余额等事宜,总之非常重要。大概是放学出去时不小心从抽屉里掉了出来,而看到的同学误以为是程径的所以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那么隐秘的东西怎么可以落在程径那个浑蛋手里。弥亚顿时睡意全无,迅速伸手去抓,结果男生临时手一转弯,弥亚落了空。
“还给我。”
程径却拿在手里翻起来,弥亚甚至从他嘴角搜索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抹笑让弥亚浑身发热,心脏被热度膨胀到快要炸开。完全的被羞辱感。原本想着他叫醒自己是好心,产生的些微好感顿时又飞去了外太空,弥亚的声音沉下来。
“还给我。”她又说一遍。
空气里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程径抬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弥亚。在女生的视线里,他好看的眼睛和长到足以让女生嫉妒的睫毛以及小巧精致的脸、非常突出的浓浓的眉毛,全部近距离下如此清晰地呈现,可是还是讨厌,因为和自己没有关系而且是鄙视自己的人,所以好看才讨厌,越好看越讨厌。不知道自己在男生眼里什么样,弥亚已经懒得去计较,总之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参加完社团活动的百亦回到教室,门被推开时一阵凉风吹来。
“我出错镜头了吗?”百亦一愣。
程径把笔记本放到女生桌上,然后像刚才一样,转回身去。
弥亚一把抓过笔记本来塞进书包里,再使劲往里压了压。
笔记本里的每一笔账、每一句心情都是弥亚的骄傲,有朝一日它们会变成鉴证弥亚独立自由的存在。之前弥亚一直如此坚信。
可是此刻她才发现,她讨厌那些骄傲的鉴证落在别人手里,当它在程径手里的时候,她感到不安、焦灼、恼怒,以至于……怨恨的情绪。
“刚才你们怎么了?一副要打架的样子。”两个女生一起下楼时,百亦问。
“没什么。”弥亚疲惫地感叹,“星座说我在水逆期,真是倒霉得要死。”
“家里的事还没解决啊?”
“我妈的脾气你也知道,在我爸没找到工作前,我们家连一顿安稳饭也别想吃上。”女生说起来又头痛。
“要不来我家避避难?正好我爸爸要去出差一段时间,你来我家住吧。”百亦拍拍死党的肩膀,“放心,我会保护弥亚!”
晚饭时依旧低气压,弥亚没敢提去百亦家住的事。吃完晚饭后女生躲过女王大人迅速滚回房间学习。
客厅里放着某个台的听不清楚的新闻,女王大人没好气地指挥爸爸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厨房里水龙头流出水的哗啦啦声,楼上有人走来走去,打开一半的窗户外面,传来汽车经过的鸣笛声。所有声音汇聚成一个点,再拉扯成一条线,勾勒出生活的形状。而笔记本上记录的金额停留在四位数不前。
弥亚翻开习题集时看到夹在里面的那页纪念册,视线转开,那些数学符号跃入视线,脑子却突然忘了运转。女生坐在那里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最后是被女王的怒气声拉回来。
“连件衣服也洗不干净,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又开始了。
弥亚盯着那条蓝色的鲸鱼,时间持续到二十分钟指责声还未结束时,她终于站了起来,把书包稀里糊涂地塞进包里,睡衣和校服塞进包里,最后鲸鱼闹钟也塞进包里,打开门的瞬间,女王的声音听得更加清楚。
“你这是要干吗?离家出走?”眼尖的女王瞪过来。
弥亚的底气顿时就少了大半。
女王大人有一项谁也不知道的技能——每次弥亚觉得自己足够有勇气翻身时,她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将自己重新踩回脚下。弥亚试过很多次,次次如此。
“百亦的爸爸要出差,让我去她家陪她……一起学习功课。”弥亚亮出学习这样的底牌,虽然不知道目前是否有用。
“百亦那个人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但脑子可比你好使,没去补习班去跟着她学学也好。”女王大人居然同意了,“我还得收拾“垃圾”(说着瞥了倪先生一眼),你要去就赶紧走,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候……去了人家家里就规规矩矩的,可别只想着玩!”
“知道了。”弥亚看了看正挽着裤脚在拖厕所的男人,“爸爸,我走啦。”
“好,路上小心——”倪先生剩下的话在女王的注视下收了回去。
终于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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