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情肆意
……
“老六!!”
远远从帐外传来一声怒喝,火堆旁的赛罕挑了挑眉,站起身。舒展舒展筋骨,摩挲一下肠胃,折腾这半夜还真是有点饿了。
早就接报说五哥到了,他没去迎,心倒宽松。兄弟里这位哥哥与他最是亲近,打小惹祸,挨打受骂都替他担着,不过扭过头来就是一通死踹。他是被五哥踹大的,也是被五哥护大的。这一冬的征伐原本是打定主意要金帐下领罪的,听五哥这一来,想必是已然祸消,倒省了他的事了。
“老六!!”
帘子打起,风风火火,当真是带着风也带着火。
“五哥,来得真是时候。咱……”
“瓦剌汗探马赤军首领大将军塞罕听令!”
正当赔笑的赛罕一怔,可看着那钦手中的金箭,略犹豫了一下,屈下单膝。
“太师有令:命你探马赤军从此驻扎喀勒!没有大汗金箭,不许离开半步!”宣罢,那钦将金箭用力摔到他身上,“违令者,裂刑!!”
前方已无路,歇歇也无妨。赛罕低头去寻那箭,不觉身上被狠狠抽来一鞭子,劈头盖脸,毫不惜力。
“公事论罢,论私!”那钦恨得青筋劲爆,“三哥吩咐不能屠营!你怎的又拿人喂狼?!”
“屠什么营?不过是该杀之人。”赛罕一面应着一面要起,左不妨又一鞭下来,抽得他一激灵,随手一抬,略挡了一下。
“闭嘴!!两军战,兵从将令。败已败也,何必斩草除根?!你嗜血成性,一路走一路杀,便是一日行满天下,又当如何?!孤家寡人,何谈大业!”
“我说了,我杀的是该杀之人。”赛罕拨开鞭子站起身,足高过那钦半个头,“我不杀他,他杀我。留下仁义陪了命,再有甚大业也只能烧成纸钱了。”
“你!”这一副心平气和又理所当然,那钦只觉自己在三哥面前为这混蛋求情实在是多此一举!“该杀之人?那我问你:是怎样天大的罪过让你把一个弱女子扔进狼群?!你可知她怀中还有个月把的婴孩??”
“哦,”赛罕淡淡应了一声,又挑挑眉,“不是没死么?”
“我晚来一步,还了得!”
“了不得。”赛罕边应着边拿着金箭左右瞅瞅,帐子空档荡实在没地儿搁,只得别在了腰间。“原本一桩案子让你这一搅,哪里还了得。”
“什么案子?吉达?”那钦冷笑一声,“当日大哥就说,老六的手只管由了性子攥紧,若是一日吉达都耐不得,那便是老天都不容了!”
“啧!”赛罕稍是不满,“我攥我的人,关老天甚事!在我手里就安生待着,想反就得想好被摁死的下场。”
“反?”那钦问得毫无意外,“他可是投敌?”
“他敢!”
“可是延误军机?”
“那倒也不曾。”
“既如此,再是前线战场,军纪如铁也并非全是死罪,这生死弟兄究竟犯了哪一条??”
赛罕正色道,“不是军纪,是男人的规矩。”
“呸!”那钦狠狠啐了一口,“你这规矩真是多如牛毛,不犯才是怪!那又是什么狗屁规矩?!”
“他私藏我的女人。”
嗯??那钦一愣,顿时哭笑不得,几时起这混蛋老六开始计较女人了?果真是应了草原上的传言,悍狼嗜血,翻脸无情,杀人连个借口他都懒得编!
看那钦错愕的神情,赛罕依然未觉自己的话有何不妥,“五哥,事出有因。你容我查清楚再跟你说。”
“哼,弄了半天还没查清楚,人却先要弄死了!”
“放心,今夜必得有个结果!”赛罕说着就往帐外道,“来人!将……”
“慢着!”那钦喝止,“天都快亮了,那女人已是疯癫不省,今儿就算了,而后再做计较。”
而后?赛罕一蹙眉,心道若非你中途拦下此刻许是已然逼出实情,这一放,各人都重有了思量,“而后”还有个屁用!想是这么想,面上却不便驳兄长,知道他人刚强心却软,那女人今儿是动不得了。只道,“也罢,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那钦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既未投敌又不曾延误军机,单单是得罪了你这么个男人,明日再杀也不迟!”
“五哥!你真……”
那钦不再多理会,只从怀中掏出一个一寸来长的小毡皮卷,压声道,“三哥的信。”
赛罕赶紧接在手中,看他甚是谨慎,那钦这才缓了声势,“你细细读,旁的都先放放。”
“嗯。”
从汗帐出来,迎着风,才刚气得发烫的头只觉一阵清爽之后闷闷地疼,那钦定定神,问候在身边的木仁,“吉达呢?”
“关起来了。”
“吩咐下去,没有我的话,任何人不许提审、靠近吉达!”
“是。”
“那女人和孩子如何了?”
“孩子有人照管,那女子现在医帐中昏迷不醒。”
“着人好生照看,是罪是恶,活了再说。”
“是。”
那钦正要抬步,低头又见手上残留的血迹,想了想,转身道,“带路。”
“是。”
一路走,那钦仔细察看,雪中的营地收拾得干净、利落,人声静寂。老六向来如此,总是苛于之后的齐整,越乱,越精。如今恢复得仿佛这一族人如一方尘土悄悄随风去,可见曾经是怎样一场血肉撕杀、生死之仗。
喀勒部落虽不大,可位处草原最北端,天寒风恶,野兽出没,族人不论男女皆是猛悍彪壮,力蛮善战。这么多年,多少部落纷争却少有人敢远涉喀勒。如今这一块骨头终是被狼咬碎了,可谁又知道这残渣可当真收拾干净?想起老六的话,那钦不由攥紧了手心的冷汗,也或许,当真是不得不杀之人……
恶仗之后,医帐中人满为患,人声却不大。看伤兵一个个伤筋断骨、血腥刺鼻,却都锁眉捏拳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俯身问候,有人竟还能笑颜相对。那钦不觉心惊,真乃强将手下无弱兵,可这究竟是沿袭了他的勇敢还是狠?
走过外帐,打起毡帘进入相连的内帐。女人伤病不多,皆是一副求死的模样。见有的还被缚着手脚,想来是极难缠,那钦蹙了蹙眉,终究没问。
“五将军,军师,”医官迎了过来。
“那女子呢?”
顺着医官的手指那钦看到角落处干草堆上躺着的人,走过去,俯身蹲下。
这灰白的袍子好是宽大,裹不住她的人,虚虚浮在草垫上。她如此瘦小,除了长发的头颈,身子一点重量浅浅陷在草上,竟是连个实在的轮廓都辩不出。
“如何?”木仁问道。
医官摇了摇头,弯腰在那钦耳边轻声回禀一番……
那钦略是惊讶,轻轻叹了口气,病还好,只怕吓得不轻。中原女子,若非耕田农家大多都被关在闺阁中,不到出嫁连大门都难得出,别说狼了,怕是连狗都不曾见过。刚才那阵仗没被吓死已算是胆大的,但凡醒了,活成活不成的,失心疯都不希奇。
这是个怎样的女子,沦落到此?
“掌灯来。”
“是。”
轻轻拨开纷乱扭结的长发,烛光中终于看清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庞……
那钦惊呼,“啊??是她!”
风住了。
日头迟迟爬了上来,映着雪,天地明晃晃的。喀勒营中好是安静,来去人影都遁入一片刺眼的白,仿若昨日那野兽嘶嚎与人声搏命都是一场梦中惊悸。
距离汗帐不远处一座五彩金顶的毡帐,覆了厚厚的雪,依然庄严、富丽,这便是曾经托瓦大妃的寝帐。此刻帐中早不见了仆奴成群、金装银饰,只存了帘帐屏风,并一张重布下的睡榻。
四处角落燃着碳盆,暖暖的。
双肘撑膝坐在榻旁的矮凳上,那钦一动不动,出神的目光轻轻拢着榻上昏睡的人……
灰白的袍子裹在了棉被中,她周身凄厉的颜色终是遮去些。闭着眼睛看不到双眸,白皙的脸庞再无细嫩如玉的光泽,苍白得几乎透明,绒绒的双睫扑卧着,黑得那么突兀。小鼻如雕,唇色泛青,仔细辩,静得似连呼吸都没有,却这精致的轮廓,一如刻在他脑中的影像,一模一样。
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怎能想到与她还有今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