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青劈手夺过简册,还没来得及看清上头写的批语,转头就被殷凤夺了过去。
钦天监监正姜林审时度势,深觉帝妃二人似是有话相商,他不见不听为妙,作了个揖便告退了。
外人一走,宜青更无顾忌,踮脚就要去抢殷凤手中的简册。殷凤一手握着简册,恰是举在了宜青够不着的高度,斜眼看了看,道:“三世姻缘,天作之合……呵,这姜林倒也会说吉利话。”
简册上书密密麻麻的测算,但批语却只有寥寥数字。殷凤一眼扫过便看了个周全,嘴上嘲讽了一句,才发觉一直在跳着要争夺这卷简册的小麻雀已然没有再蹦?了。
殷凤合上简册,转头望去,正对上宜青打量的目光。
那道视线冷静如刀锋,像是想试着将他的皮囊都挑破,好看清内在的魂魄。殷凤从没在小麻雀脸上见过这么深沉的模样,心中正在忖度,就听得一句让他啼笑皆非的话。
“我昏迷的几日里做了个梦……”宜青抿了抿嘴,情绪显见的低落,“梦见你了。”
殷凤才当着对方的面指责他冷心冷情,这时又忍不了出言安慰道:“梦着我什么了?不过是个梦罢了,也值当你费神?”
宜青觑了眼那卷简册,道:“梦见与你的三世姻缘。”
不久前宫中落过雪,栖凤宫前的御阶上已被清出了一条道,但更远处依旧是琼楼玉宇般苍茫一片。冰雪消融时,天地间格外悄寂,连飞鸟啼鸣的声音都不曾有。
殷凤的笑声便显得有些突兀:“不妨说来听听。”
皇帝自己幼年时便常梦见凤凰儿,比起旁人更觉得梦中如何俱可当作笑谈、无须当真。
宜青从那声笑中猜到了皇帝的态度,可除了做梦一说,他也寻不到更好的解释。从对方口中听到“三世姻缘”四个字时,他就想到了此前的三个副本。若是将一个副本看作一世,可不就恰好经历了三世么?他必须得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排遣心间萦绕的不安与惶恐。
“梦见第一世,你是个将军,我是个险些亡国的小皇帝。我带着太傅狼狈跑了几百里,就为了投靠你,你却是个意图谋反的……后来你不忍心,便舍了兵权,嫁与我做皇后了。”
殷凤不置可否,心中却多少有些不屑。他当年起事时也不过是个稗将,梦中那人是个将军,还有仓皇投奔的小皇帝在手,可挟天子以令诸侯,比起他当年要强上不少,最后却为儿女情长舍了大事,叫他无法苟同。
“第二世,我是正道宗门的魁首……”
“第三世……”
宜青将此前三个副本粗粗交代了一遍,说话间一直在端详殷凤的神色。对方脸上除了掩藏得很好的不认同,再无别的情绪,没有陷入沉思,也没有恍然追忆。
他早就知道了,记得这些事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不管是手眼通天的秋夜白,还是举族都将要飞升的兔子精,他们都不会记得前尘往事。眼前这个凤命的皇帝也不例外。
如果说最初的副本中,他还抱着游戏人间的心态,当戚云同他说出“当真”之时,一切也就不同了。然而欢愉来得那般短暂,几乎来不及回味口中的甘甜,就被迫穿进下一个副本。
他在不同的副本中寻找着蛛丝马迹,试图说服自己他情不自禁爱上的都是同一个人,但这好比逆水行舟般艰难。他为此惶惑,为此不安,迫切地希望对方也能记得那些往事,告诉他……他们曾当真一次又一次相爱过。
可对方不能。
“朕错了。朕并未笑话你。”殷凤以为是他的讥讽叫小麻雀难过了,当即改口道,“梦中种种,醒来便知都是空幻,但若是好梦,偶尔想想,作桩笑谈,也尚不错。”
这话无异于雪上加霜,宜青的面色愈发难看了。
他轻声道:“倘若你我当真有过前世姻缘呢?也都可以当做笑谈,不必当真吗?”
殷凤心中觉得那钦天监的姜林来得正不是时候,偏巧要勾得小麻雀计较这些事,嘴上道:“这等无稽之事……”他顿了顿,想着再说下去对方兴许快要落泪了,换了种说法道:“即便真有前世今生之说,又能如何?”
宜青喃喃道:“是啊,又能如何呢?”如果只有他一人记得,又能如何呢?
殷凤缓缓开口道:“朕听得你说的三世,姻缘倒都圆满,可那些个将军、邪魔外道、兔子精,与朕又有何干系?朕未曾见过他们所见的风光,他们亦不知朕是如何从军、起事、平定江山、为王为帝。”
“将你从尚衣局中传到身边的是朕,与你在这栖凤宫中快活的也是朕。难不成没了那梦中的三世姻缘,你便要将朕弃之如履?”
“你胡说!”宜青听到皇帝自嘲地说出最后一句,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至多是有些游移不定,不知该怎样对待对方,怎么在皇帝眼中仿佛就成了个拔x无情的渣男?
宜青指着他,恼怒得手指都在发颤。殷凤觉着他这副模样比先前神游物外的要好得多,至少会生气,就说明了小麻雀多多少少还在乎他。
“你仔细想想朕说的话,可有道理?”殷凤道。
宜青闻言偏了偏头,当真回想了皇帝的话。他不禁想着,如果这是他穿进的第一个副本,他与对方之间会有什么不同。也许他所顾虑的会少很多,喜欢便喜欢了,爱便爱了,不会计较独自承受回忆之重,更不会将对方远远推离自己的身边。
他兴许做错了。
皇帝真真切切地待他好,他却因为忧心对方将来会忘了他而预先摆出了一副抗拒的姿态。旁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连伤口都不曾有过,见着深井便开始绕路走……自私又胆怯,说的就是他了。
宜青磨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好似啄食了稻米含在口中的鸟雀。殷凤见状,用手中卷着的简册在他脸颊上戳了一戳:“朕看不明白你……”
殷凤看不明白他为何对周遭的事物万般淡漠,偏会为了个梦发愁;也想不明白此前他以为对方决然无情,现下又似乎有着爱憎分明的强烈情绪。
他看不明白,不过也无妨。早几日前,殷凤都已想通了。小麻雀昏迷不醒时的每一息,对他而言都无比漫长,惯常要批阅的折子变得面目可憎,本就无所喜好的御膳味同嚼蜡,没了对方软声细语的相伴,他复又彻夜难眠。比起失去对方的痛苦,他什么都能够忍受。
看不明白……便用余生去看。
只要小麻雀还没飞出皇宫,他总有一日能看清。
皇帝已想到了两人白发苍苍之时如何相伴,手中的简册忽被人打偏了。简册脱手而出,滚下了重重御阶,捆系的细绳应声而裂,竹简四散。
“旁的不管,我倒想起来一事要问你。你为何要人合你我的八字?”
殷凤的目光从简册上移开,见到小麻雀正盯着他。眼中和两人初见时一样亮得能发光,身后要是有翅膀,应当也噗嗤噗嗤扇起风了。
这样的小麻雀,哪怕明知会啄人,他也没法不喜欢。
殷凤按住宜青的肩头,免得他咄咄逼人时一脚踩空:“合八字,自然是有用的。”
“后宫佳丽三千,难不成都要一一合过?”宜青明知道唯有帝后二人的八字才需钦天监合上一遍,但就是想从殷凤口中听到那句话。
他不想再自私逃避了。是不是同一个人又如何?忘了又如何?此时喜欢便享受此时,一世欢愉也好过不曾相恋,皇帝若是想与他白首而终,至少在被强制离开这个世界前他都可以与对方相伴左右。
殷凤淡然道:“不必一一合过。”
这话说完,他便抿住了双唇,似乎不打算再说下去。
宜青的心瞬间变得忐忑不安,听钦天监监正的口风,这八字还是许久之前皇帝吩咐下去合算的,如果皇帝因为他若即若离的态度打消了当时的念头,可如何是好?他若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和皇帝在一起,又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对方相信?
宜青的神思已跑到一哭二闹三上吊上时,殷凤搭在他肩头的手轻轻松开,随后执起了他握成拳头的右手。
宽厚的手掌将他的拳头完全包在了手心之中,好像有足够的忍耐与决心可以将顽石捂化。
宜青松开拳头,手指甫一插.进对方的指缝,就被紧紧扣住了。
“朕名唤殷凤,如今少有人提起这个名儿了。当初起了这座栖凤宫,便是想着正衬景。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若是朕想在此处长久歇息,你可应允?”
“朕……还缺个皇后,你可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