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尔抬起头来,灰蒙蒙的眼睛中露出让人迷醉的疑惑不解。和诺兰奥伦多的碧眸不同,他眼中的颜色没有那么纯粹绚烂,却有一种未经世事的天真。就像在帝国广场上悠闲漫步的白鸽,当那些不懂人事的小家伙用豆大的眼珠盯着来往行人时,行人总会忍不住抖下些面包屑好让它们饱腹。
“朋友?”西里尔道,“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
宜青笑了笑,没为这样不留情面的话大发雷霆:“因为我想,我喜欢,我愿意。”
西里尔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想着该用什么话反驳。
“来吧,西里尔,别总是趴在台上。你吃过午饭了吗?”宜青当机立断地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又绕过操作台,将双手搭在了他的轮椅椅背上。
西里尔是一名足不出户的机械师,这也意味着他的身体得不到充分的锻炼、并不强壮,和诺兰奥伦多这样沙场厮杀的骑士比拼体格与力气,自然会以落败告终。
宜青只是把双手从他的肩下穿过,就轻而易举地将人架上了轮椅。当他想要推动轮椅时,却发现无论怎么用力,轮椅都分毫不动。
“西里尔……”宜青俯下身,在机械师的耳边轻声道,“你得让它动起来,这样才能绕过操作台,去看看我给你带来的礼物。”
所谓礼物就是那一篮子让西里尔很头疼的水果罢了。机械师的观察力和判断力都十分敏锐,看得出宜青身上不可能还藏有大件的物品。他把双手按在轮椅上,一言未发,柔软的发丝遮住了目光的闪动。
咔。
西里尔的手指按下了轮椅上的一个键钮,不动如山的轮椅立刻失去了固定的阻力,被宜青推着走向操作台的另一侧。
“如果中饭吃得不算多,不如和我一起喝杯下午茶吧?”宜青犹如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用随和又亲昵的语气和西里尔打着招呼。
他把轮椅推到那张放着咖啡机的矮几前这是地下室中除了操作台之外唯一可以摆放东西的家具对西里尔说了声抱歉,随后反身把那篮水果也拎了过来。
两人面对面坐着,西里尔窝在他的轮椅上,宜青则是搬了张矮凳,坐下后反倒比西里尔矮了一头。这么靠近的距离,还有俯视的姿势,都让西里尔非常不适,他偏开头道:“pbd1型的分装图还没有画好。”
宜青笑道:“所以?”
“我要回去继续画。”西里尔的回答一板一眼。
“没有人催你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画完吧?难道连歇半个小时的工夫都没有吗?”
看着西里尔冰冷的脸色,还有长久的沉默,宜青站起身道:“打扰了你的工作,非常抱歉。如果你觉得我的举动令你厌烦,请直言无妨,我这就可以离开。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在操作台上趴得太久了,也需要动一动。还有这架咖啡机……咖啡喝得太多对身体没有好处,我想你可以尝试换一种提神的饮品……”
西里尔抬头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半小时。”
仿佛就在等着他这一句话,宜青立刻坐下,从果篮中取出了一枚鲜橙,笑道:“好。”
西里尔不置可否,转身拨弄起了咖啡机上镶嵌的钟表,像是他生命中的每时每刻都离不开机械。不在操作台边,也不能阻止他从袖口摸出一把袖珍修理刀,插.进钟表边缘的缝隙中。
“能把这把小刀借给我用用吗?”宜青道,“只要一会儿,马上还给你。”
西里尔摊着手掌,将那把修理刀递了过来。
他没有学会不用刀口对着客人的礼仪,更是在宜青的指尖碰到他手掌时猛地一缩手,吓了宜青一跳。
宜青捡起掉在桌面上的修理刀,笑道:“我又不会拿刀对着你,你怕什么?”
西里尔抿嘴没说话。他不怕被人用刀指着,修理刀这样的钢铁制品,他哪怕闭着眼睛都能复原出它们的构造,流线型的刀身、实木制成的刀柄,如果是他亲自制作的刀可能在口沿上还有三角的凹槽,用来装卸某种新型的部件……让他浑身一颤,把修理刀都甩出了手心的原因是对面坐着的人。
他的指尖像是会放电,轻轻在他掌心一碰,就让他半个身子都僵住了。这种感觉和上次一组能源石意外破损,里头的能量外泄碰到他的手掌几乎一模一样。
西里尔目光一肃,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人。他的身上也装着一组能源石吗?人类是不需要依靠能源石驱动的,难道他其实是个钢铁做成的假人吗?
“你……”西里尔一开口,嘴边就被冰冰凉凉的东西碰了一下。
宜青手中举着一瓣切好的鲜橙,道:“我想你总待在这个地下室里,也不出门,应该还是有人给你送饭菜的吧?”
西里尔点了点头。父母离世后,他把家里的仆人都遣散了,只留下一个又聋又哑的老花匠马丁。马丁住在几里在的小屋里,每隔三天会给他送一次粮食,饮用的水是从溪中引来的,经过了他自制的过滤装置,倒是不需要担忧。
宜青道:“那饭菜不是很新鲜吧?我猜你很久没吃过水果了?”
其实老马丁也对他比划过,可以每天都给他带新鲜饭菜,但西里尔觉得能储存三天的干面包更能满足他的需求。所以现在他还是吃着那种干涩、冷硬,只有急行军的士兵才会长期食用的面包。
这件事被宜青道破,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瞪得更大了。这人除了会放电之外,难道还有其他功能?
西里尔的眼珠跟着宜青转动,心里已经生出了千百个念头。等对方转身,他就偷偷地把人击倒,然后找一找他身上的能源装置在哪里……
“在哪里呢?”西里尔喃喃道。他的视线将宜青的上半身都扫视了一遍,以他机械师的敏感,没有发现任何适合安装能源的位子。
宜青没发觉西里尔目光有异,或者说是机械师总以那双似乎把人当成钢铁造物的眼神打量他,他都习惯了。他把鲜橙往前递了递,道:“既然很久没吃了,就吃一些尝尝味道。”
西里尔担心让他碰到自己,又会被电上一回,飞快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鲜橙。
切好水果的修理刀被擦干净放在了一旁,宜青从面前切好的几瓣鲜橙中取了一瓣,低头咬了一口。果肉从果皮上分离,又酸又甜的汁水从渗进齿缝,抵达舌尖,继而席卷了整个口腔。
“味道还好吗?”宜青礼貌地问道。
西里尔舔了舔嘴角的橙汁,没有答话。他闷声吃完一瓣鲜橙,擦干净手指上的果汁,斜眼看向了一旁的钟面。
“我记着时间呢,才过去了五分钟。”宜青用手掌盖住钟面,道,“你还有二十五分钟都是我的……让我想一想,该做些什么好。”
“这样吧,我们聊聊怎么样?既然是做朋友,就该多了解对方啊。我说些我的事,你也说些你的事,好吗?”
四十七分五十秒。
西里尔在心中数着,从诺兰奥伦多遮住咖啡机上的计时表,到他风度翩翩地起身告辞,一共超时了整整十七分五十秒钟。
在半小时刚过的时候,他就开始坐立不安。心中精准的读秒让他在没有仪器的参照下,也能够准确报出过去了几分几秒。说好的半小时已经过去了,他完全可以沉下脸赶走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西里尔,你怎么了?”宜青双手交叠,托着精致的下颌,碧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刚才说到pbd1型的远射炮,你这次改良之后,射程能够达到多远呢?”
“要看射角,在射角抬高到8度的时候……”
西里尔话一出口,灰蒙蒙的眼睛中就浮现出了一丝懊恼的情绪。对方的语气太轻柔了,问的又都是他烂熟于心的枪械,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就接上了话。
把这位客人送走的时候,西里尔感觉比组装了一门远射炮还要累。
很累……但还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比完成了一副设计图更满足,比在测试中发现了能源石新的性能上限更惊喜。
西里尔踱回矮几边。矮几上摆着一个金属托盘,托盘里是对方切好、还没来得及吃完的鲜橙。
他像是盯着某种从未见过的机械一样,认真地盯着那几瓣鲜橙看了很久,最后伸手拈起一瓣,含在了口中。
既酸又甜的味道,习惯了干面包滋味的味蕾并不能很快适应。
还不习惯,但也不讨厌。就像诺兰奥伦多这个人一样。
之后对方又来拜访了好几回。通常是下午两三点之间到,坐上一个小时左右就告辞,西里尔习惯了把这个时段空出来,就在地下室中等着他的“朋友”到来。
今天诺兰不会来。
西里尔看着时钟走过四点,终于记起了这件事。前几天对方和他说过,最近事务缠身,可能要过段日子才能来看他。
事务缠身……是什么事呢?西里尔一边拧着螺丝,将两块铁片联结到一起,一边想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方穿着军装,应该是帝国.军方的人,但更多的消息,他就不知道了。
他从没接触过这个领域,也看不出诺兰奥伦多身上的军装是高级军官的穿着,而那朵胸前的紫色玫瑰更是加缀了金边,说明这身军装的主人有着皇室血统。
西里尔将手中的铁片旋转了180度,让另外两个孔洞重叠在一块,从操作台上取了一枚尺寸契合的螺丝钉。
螺丝刚钻入孔洞,他的手指一抖,那枚还没完全固定的螺丝就掉在了台面上,滚出一段距离后掉落在地。
西里尔没有俯身去捡,抬头看向了地下室紧闭的门。他听到有人正沿着台阶走下来,会不会是……
地下室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的人是老马丁,伯德家从前的花匠。在他遣散了大多数仆人后,只留下了这位又聋又哑的老人。
“啊,啊。”老马丁提着篮子,跛着脚走进地下室,将一篮子干面包以及其他必需品放在了矮几上。他的喉咙说不出完整的语句,只能嘶哑地挤出几个单音,让西里尔留意他送来了粮食。
西里尔摇着轮椅跟在他身后,指了指矮几旁的凳子。老马丁的住处离这座宅子不算近,老人拎着一篮沉甸甸的食物过来,需要休息。
通常这种时候,老马丁独自坐着休息,西里尔会回到他的操作台上,继续他的工作,但这回西里尔把轮椅摇定了,坐在老马丁的正对面。
“你听说过……”
西里尔比划了几个词,很快失落地发现他没法比划出“诺兰奥伦多”。原本想向马丁打听对方的意图不能实现了。
老马丁转过头,苍老的双手在胸前比划道:“少爷,您想问的是什么?”
“一个人。”西里尔情绪低落地比划了一下。
这位在伯德家服侍了几十年的忠仆眼睛一亮,双手飞快地动着,灵活地根本不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少爷也要娶亲了吗?一转眼少爷都这么大了,老爷和太太要是在天有灵……”
西里尔出声道:“不,不是。”
老马丁疑惑地偏过耳朵,他虽然听不见,但在看到对方嘴唇开合时会习惯做出这个“听”的动作。
“没什么,我送你出去。”解释清楚这件事只需要再比划几个动作,但西里尔放弃了。
在老仆人离开后,他随意在存放构件的壁柜中翻索了一会儿,连抽屉中还有多少构件都没看清,就将它推了回去,自言自语道:“好几种型号的齿轮储量都不够了,马丁要三天之后才来,我还是自己出门买一趟吧。明天就去。”
……
在西里尔辗转反侧,不知道要怎么在出门时和陌生人打听诺兰奥伦多时,一名浑身浴血的信使狂奔而来,敲开了芬洛城的城门。
数十名帝国.军部的高级将领在深夜中被贴身仆从唤醒,紧急集中在军部大楼召开会议。
强烈的灯光将会议室照得如同白昼,睡眠不足的将领们面色一个比一个铁青,好像会议上即将宣布的不是紧急军情,而是他们的死刑判决书。
“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深夜把我们都传到军部?”
“怕是出了大事吧。难不成是陛下他……”
将领们低声议论着,各种猜测层不出穷。就在猜测已经从内乱延伸到皇帝意外身亡时,紧急会议迎来了它最后两位与会者。
帝国大皇子莱斯曼奥伦多,二皇子诺兰奥伦多。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会议室,莱斯曼在会议桌的主位上落座,诺兰挑了个靠后的空位坐下。从两人的神情来推测,即将在会议上宣布的一定是极为关键的大事。
“诸位一一”
莱斯曼手中捏着薄薄的一张信纸,手指的力度过大,让那张信纸不堪其负、轻微变形。坐在他身旁的将领敏锐地察觉到,那张信纸的背面沾着几点黑红色的污渍,像是凝固了的血迹。
“帝国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莱斯曼语出惊人。他将那张信纸往桌上重重一拍,惊醒了几位昏昏欲睡的老年将领,“一小时前,军部收到了来自维科郡的信使的传信。”
“十天前,帝国派到基伦山边境查探的轻骑兵小队,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什么?怎么可能?!!”
会议室中立刻炸开了锅,哪怕精力最不济的将领也抬起了头,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向邻座询问:“发生什么了?帝国的五百名轻骑兵全都遇难了?”
五百人,在一场大型战役中并不能算是很多的人数,但如果仅仅是执行一项在帝国境内的探查任务,也能造成全军覆没的后果,在座的众人显然都未曾预料到。
况且那支轻骑兵小队是从芬洛城派出的,隶属于皇家守卫团。这支军团一直奉命拱卫帝国的都城,是所有军团中单兵战斗力最高的一支,毫不夸张地说,这支轻骑兵至少能顶的上一千名地方守军。这短短十天之中,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莱斯曼环视着会议室,满意于众位将领的反应。他们越是惊慌失措,就越能衬托出他的镇定自若,也更有利于他在这场战事中巩固地位、提高威信。
“诸位静一静。”莱斯曼扬声道。
众位将领都收了声,齐齐将目光投落在他身上。
莱斯曼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微仰着头,语气铿锵有力道:“这张信纸,是靠近基伦山边境的维科郡守卫军派人送来的。我为诸位传达信纸上所写的内容。”
“那支轻骑兵小队在靠近边境前,先在维科郡驻扎了半日,补充粮草,于七天前朝基伦山进发。从维科郡到基伦山的路程,以轻骑兵的速度只要两天就能往返,但是四天过去,驻守在维科郡的守军也没有收到小队传来的任何消息。于是他们派出了一队侦察兵,前往基伦山边境查看……”
莱斯曼有意停顿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焦灼地黏在他的身上。除了坐在角落里的诺兰奥伦多。两名皇子的视线一交错,彼此都看透了对方的心思。
“那队侦察兵也没能回来。”莱斯曼加快语速道,“到了这时候,维科郡的守军才察觉到事出非常。他们联系了最近的迪比斯郡守军,双方都派出了大队人马进行搜查,终于在距离基伦山八十里的平原上发现了那队轻骑兵的……尸体。”
年轻气盛的将领正要站起身厉声呵斥,地方上的匪帮居然敢无视帝国的荣耀、对皇家守卫军的轻骑兵下手,在看到众人阴沉的脸色时不由坐了下来。
这队轻骑兵并非无缘无故前往基伦山,在他们离开芬洛城前,接到的是前往边境察看魔物踪迹的任务。
想到这一点后,哪怕是最沉稳的将领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说十天之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把边境出现魔物的消息当作是玩笑,是地方守军为了粮草而撒的弥天大谎,到了这时候,所有人都得考虑到剩下的一种可能。
地方守军再大胆,也不可能公然袭击皇室派出的军队。如果不是他们动的手,那又是什么人、什么力量才能让一整队轻骑兵全都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边境线上?
难道那些在三百多年前被驱逐出帝国的魔物真的卷土重来了?
他们都曾听说过那场持续了近十年,将整个帝国拖累得遍体鳞伤的黑暗战争。无数士兵、民众、妇女、儿童在战争中死去,帝国在战后又花费了十年多时间才勉强喘过了一口气。
“毫无疑问,”莱斯曼双手撑着会议桌,身子前倾,做出一副极有压迫感的姿势。他望着众人,一字一顿道,“这是对帝国的挑衅,帝国必须还之以颜色。”
“不,殿下,这不是挑衅。”
莱斯曼面色微变,熟悉的声音已经让他知道是谁在反对他。
坐在角落中的年轻皇子霍然起身,身姿挺拔有如出鞘的利剑。他摘下了军帽,露出一张英俊而有朝气的面孔,璀璨的金发能让军装上的金质勋章都黯然失色。
他看向自己的皇兄,目光坚定,带着能传染给众人的勇气。他此时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烙铁一般印在了在座将领的心中。
“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事关帝国存亡的战争。如果军队不能够阻挡魔物东进的脚步,帝国就将在它们的齿爪之下瑟瑟发抖。”
“为了基伦山以东的二十三郡,为了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一亿三千万人民,为了奥伦多帝国永不熄灭的荣耀,诸位一一”
“战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