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在此之前,宜青不知道见死不救是其中最折磨人也最让人难以消受的一件。
离开城墙后,他们穿过的每一条街巷,路过的每一幢平房,都能看到惊慌失措的平民逃窜的身影。母亲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男人背着年迈瘫痪的父亲,骨瘦如柴的小哥哥手中牵着婴儿肥未退的弟弟,一边走一边掏出揣在怀里的糖豆,喂到对方口中。他们肩上背着、背上扛着、手中提着、身后拖着各色不一的包裹箱柜,精致的、破旧的、干净的、脏污的,都是各家亡命的钱财家产,他们将带着这些家伙离开维科、去往下一个可供寄身的城池,或者死在途中,任无关的行人、乞丐将它们捡走。
在这股逃难的洪流中,宜青和他身后百余人的小队,显得无比渺小,转瞬就会被舍生忘死的平民吞并淹没。
“左转!跟上!”士官费力在维持着队列的整齐,然而平民在生死存亡的关节爆发出的力量如此惊人,以至于身强体壮、训练有素的青年士兵也会被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妇撞开。
宜青匆匆回头,看见那名士官涨红着脸大声喊着什么,摆手道:“不要拖延,实在跟不上,就让他们散开在总督府前集合。”
“这怎么行!殿下,你不知道这些平民……”士官想说这群平民一旦失控,会比敌国的军队还要可怕。他用力咬紧牙关,才要开口,脑袋就被重物狠狠砸中,险些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打中他的是一枚西红柿,鲜血般的浆汁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带着一股不新鲜的烂臭味。
士官立刻高声道:“保护殿下!”
他意识到这枚半烂的西红柿并不是无缘无故落在他身上的,担心尊贵的二皇子殿下也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当即要让手下士兵把宜青团团围起。
宜青道:“不必。”他们没有功夫应对这种小事,在前方路口再次左转,横穿过两条街巷,就离皇家守卫团的驻地很近了。
“走一一”
宜青挤出一个字,迎面便飞来了一团烂菜叶。他伸手把贴在脸上的菜叶摘下,什么也没有说。
先前撞翻了一名轻壮士兵的老妇手中挎着一个菜篮,篮子塞得满满当当,或许她带出了家中所有储备着的食物。她就横插着腰站在路旁,布满褶子的手从篮中摸出一枚鸡蛋,用一双浑浊且愤怒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们。
她在看他们,她在怨恨他们。
周围都是嘈杂的碰撞声、呼喊声,宜青没有听清妇人干瘪的嘴唇蠕动时都说了些什么,但从那双眼睛中他好像已经听清了对方想说的话。
为什么没有守住城门?为什么要让那些魔物进来?为什么要害她的子女在那种怪物的爪下丧生?她一个半截身子都埋进了土里的老人,有什么理由在惨遭丧亲之痛后继续逃命?
妇人手中握着那枚鸡蛋,在以往的日子里,她应该很舍不得这种对她的家庭来说十分昂贵的食材,每每只有当她的儿媳生产后,才会去市场上买来,小心数着个数给她熬汤。
但对妇人来说,这枚鸡蛋已经不需要再用碎纸垫着、软布塞着,以免不留神磕破碰碎了。没有人再需要吃它,它此时唯一的作用就是一一
宜青眼看着妇人高高举起了右手,鸡蛋脱手而出,斜着向他飞来。
他没有躲。
也许妇人在之前几次投掷时已经消耗了太多力气,也许在脱手时不慎失了准头,鸡蛋没有砸中宜青,只在他身前不远处掉落,蛋黄流了一地。
他骑着的战马受惊,高高扬起了前蹄。宜青制住暴躁的马匹,看了那妇人一眼,伸手抹去并没有沾上的蛋液,平静道:“走。”
像老妇人一样仇视着他们的人在今日的维科郡中绝对不止一个。平民不关心两名帝国继承人的斗争,不关心守城的几股驻军势力互相角力,他们在魔物围城、被困城中时还能凭借韧性与忍耐继续乐观地生活下去,只有在连生死都成为问题时,才会放任积累许久的怨恨喷薄而出,朝着他们认定的责任者喷涌而去。
“打死那个当兵的!”一名醉汉喊道,“魔物进城,大家都活不了啦!打死那个废物!”
醉汉手中提着酒瓶,斜着身子走上前,将一名落单的士兵逼到墙角。他的眼中满是血丝,看着犹如被激怒的困兽,带着让人胆寒的威慑力。
那名士兵今天并不当值,也从没有接手过城墙巡卫的任务。他提着廉价而甜腻的糕点,对醉汉努力解释着他只是想去城西看望下个月要成婚的未婚妻。
咣!
醉汉把酒瓶敲在了墙上,土泥簌簌下落。那名士兵退无可退,只将脆薄的糕点小心护在怀中,警惕地找寻着退路。
然而围上来的不只是一名醉汉,不知何时,被醉汉的呼声招来的五六个平民都围了上来,手中或是拿着沉甸甸的木棍,或是带着家中劈柴的柴刀,用仇视的目光一片片刮削着士兵身上的血肉。
“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士兵颤颤道,“我请了三天的假……今天要去看西莉亚……”
“西莉亚马上要和我结婚了……我给她带了糕点……”
这样不知情的、无辜的幸福,在某些时刻往往是致命的。
“你的西莉亚早就被魔物杀了、吃了!”一名眼看着新婚妻子被魔物踩为肉泥的农夫狠狠道。
士兵连连摇头道:“不会的,西莉亚很聪明。她的家有一个地窖,她一定会先躲起来……对,她会躲起来,等我去找她……”
“魔物会把地窖的门踩破!把她的头拖出来拧断!就像这样!”
农夫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柴刀,一刀砍断了地上散落的瓜果。
那副画面刺激了年轻的士兵,让他想到了未婚妻被魔物凌.虐至死的场景。他的眼眶也变得通红,一手护着糕点,一手大力推开挡在身前的醉汉,想逃离众人去城西。
他的眼中好似已经看到了未婚妻还乖乖待在地窖中,闭眼祈祷他快些到来。他的背后,柴刀、木棍、酒瓶眼见着就要砸落在他身上。
砰砰砰。
几颗子弹落在众人身前,阻止了他们朝那名士兵伸出毒手。其中一人低呼了一句“魔法”,众人便受了惊吓,作鸟兽散。
士兵还不知道自己在生死关间走了一遭,愣愣地回过头,看见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从墙角另一头朝他靠近。
“看见诺兰奥伦多了吗?”
士兵隶属维科郡驻军一师团,闻言摇了摇头。
西里尔便不再他,摇着轮椅从他身边离开。
他一路上见到了不少帝国士兵,皇家守卫团的,维科郡二师团的,但这些人中都没有他要找的那一个。
人群都在向背离城门的方向逃难,只有他与众人相反,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被暗流和漩涡逼得且进且退,艰难而行。
还要多久才能到城门呢?如果诺兰不在那里,他又要去哪里找他?
西里尔一分神,轮椅就被拖家带口逃难的一群人撞翻。金属与粗糙的地面用力碰撞,他被带得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摔得猝不及防,有些太凶了,他半晌没回过神来,险些被人潮踩踏。事实上,摔倒时从他手中甩脱的短.枪就匆匆被路过的行人踢到了远处,伸手也够不到了。
“没事吧?”
西里尔耳边响起一道年轻的声音,有人用力地搀着他的双臂,将他扶回了轮椅上。是之前见过的那名年轻士兵。
士兵微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要往城门方向走了。”
西里尔没有答话。他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就算对方刚才帮了他一个忙也一样。
“去城西吧。”士兵好心道,“听说莱斯曼殿下在那边,有很多人都朝那边去了。”
西里尔没什么反应地看着他,双手撑在轮椅摇杆上,费力地往下一压。
“哎一一”
士兵也是个口拙的,心里感激西里尔吓走了那群恶徒,就想着带他一程。逃难的平民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都说莱斯曼殿下在城西集结了军队,马上就要列队冲出城门,如果跟上他们的步子,也许还能有幸存的希望。
士兵在一师团服役,知道这谣言兴许可信,因为他们师团的大部分驻军确实都在城西。他想着把路上遇到的这位好心人带到城西,他再带上年轻的未婚妻,一同寻求莱斯曼殿下的庇护,好好地活下去。
他眼中的好心人固执地拒绝了他,摇着轮椅走了。他要是快步上前,自然能够阻止对方,但这么一来又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未婚妻的名字,而后高声道了声“谢谢”,转头朝城西跑去。
在生死一线的时刻,萍水相逢的善意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就像阴雨之夜的星光,无论如何也无法穿透层层夜幕,洒落在潮湿冰冷的大地上。
西里尔感到累了。
刚才那一摔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的不着力,但对他来说,却要花费数倍的力气才能够重新鼓起精神上路。
他没觉得自己腿脚不便是一个麻烦。
记得自己和诺兰初次见面,他曾经坦坦荡荡的将跛腿展示给对方看,以此证明自己不适合参军。他不需要服役,也很少外出走动,只要呆在地下室里,这根本不会影响他一分一毫。有些时候,西里尔甚至觉得,这样的缺陷也是某种命中注定的补偿和天分,他在儿时就不想同龄人一样喜爱撒欢奔跑,能花更多的时间静心坐在室内,抚摸机械,与它们相伴。
现在他知道他错了。因为这一双腿,让他无法狂奔向前,无法在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候和爱人见面。
又一次颠簸。
西里尔重重地在轮椅扶手上砸了一拳,趁着轮椅侧翻之前,抓取路旁斜支着的一根铁棍,左手撑着,大跨步朝前走去。
被主人遗弃的轮椅很快被人潮推到路旁,犹如搁浅的海鱼一般失去了所有生命力。
铁棍不是专门打磨过的拐杖,拄着非常硌手。他的掌心在摇动轮椅时已经擦破了皮,贴在粗糙的金属面上,登时火辣辣的痛。
西里尔倒不觉得难以忍受。和他心头如焚的痛感相比,这一点不过是盛宴中可有可无的佐料。
“就是他们!”
“是他们放魔物进城的!我认得,我早上还在城门边见过他!”
前方的人流突然堵塞,像是急流的溪水遇上了一块拦路石,水流为之一滞,撞出朵破碎的水花。人群莫名激愤着,狂吼着,想要将那块拦路石磨成齑粉,沉入溪底。
西里尔驻足看了片刻,人群层层围起,他看不清被围在正中的是哪些人。想到一路上走来看见的场景,他以为应该又是一队不幸被堵住的士兵,手掌松了又握紧,稍稍缓解掌心的痛意,就继续迈开了步子。
“什么贵族!呸!不守住城门,逃得比谁都快!”
西里尔目光一凝,铁棍撞在路旁的杂物堆上,打散了一堆瓶瓶罐罐。
那群人有男有女,粗嘎的嗓音混着锐利的尖叫,稍加分辨就能听清他们的骂词。
“大伙别让他跑了!他们不知道在哪儿藏着金银财宝,这是赶着去别地享福呢!”
“逃兵!懦夫!”
“还我贝尔,他还那么小,那么……”
女人的哭声和哽咽尤其刺耳。西里尔握紧了铁棍,毅然走向躁动不已的人群。
那根铁棍被他当作了用以驱逐的武器,将挡在身前的人一一驱散。众人见他面色阴沉,以为他也要报复那群被围住的士兵,没人和他争抢,自觉退开了几步。
西里尔被人群推搡着,艰难地走到了最前列。
“狠狠地打!把他们打死才好!”有人瞧见了他手中的铁棍,咬牙切齿道。
西里尔看了眼握在掌心的铁棍,又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眼帘,看向被围住的那群人。他的心脏在这一刻跳得格外的快,恨不能冲破单薄的胸膛,挡住那些无情落下的棍棒与掷物。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看见最外围的都是一群普通士兵,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了伤痕。他们随身带着武器,但他们迟迟没有还手。自卫式的还手只会激怒这群暴.动的人群,招来更凶狠的攻击,除非他们将对方当作战场上的敌人冲杀出去,否则没法化解困境。
几名士官在用力呼喊着,想要与人群沟通,但没有人能够听得进他们的解释。
他们仍旧在努力着,直到被围在最中间的人开口道:“算了吧。”
人群的愤怒无从消减,他们只需要一个发泄绝望、失落、忧伤的窗口。被围住的士兵是无辜的,这些被迫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平民,又何尝不是无辜的呢?
宜青做不出这个决定,他没有办法让他的士兵对这群平民动手。
他冷静地想着,如果是别的将领遇上这种事会怎么做。莱斯曼不必考虑,平民的生死对他来说无足轻重;加百列呢?那名优秀的帝国.军人,会对着自己宣誓守卫的平民下杀手吗?
短暂地迟疑了一会儿,宜青浅笑着摇了摇头。
也许加百列会这么做,也许不会,那都是对方的决定。他现在只需要明白,自己会怎么做。
“我会和他们说,我是诺兰奥伦多。”宜青对身边的士官道,“他们会只盯着我,你带着其他人,能带多少带多少,去总督府找加百列。如果找不到他……”
宜青顿了顿,在维科郡中他最相信的人就是西里尔和加百列,前者对军事不感兴趣,后者现在生死不明。如果士兵们找不到加百列,又要怎么办?他不能带着他们做出下一步决定了,这些人又要走向何处呢?
“如果找不到加百列,请帮我做一件事。私人的请求,不是命令。”
士官劝阻道:“殿下,您不能这么做一一”站出去只会被暴怒的人群撕成碎末。
宜青心中不知有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但从表面看神情有种破釜沉舟似的冷静:“请帮我找到西里尔,带着他离开这里。”
离开维科郡的办法肯定存在,至少莱斯曼在开城门时想必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境。也许等围在城外的大多数魔物都冲进城中,集结的军队就能够反向冲出城去。尽管会被剥笋子一样削去好几层皮,但总有人能够幸存。
真要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莱斯曼未必有精力逐一辨认混入队伍中的平民,西里尔兴许就能逃出去。
宜青难免觉得有些遗憾,例如没能见上对方最后一面,曾经的承诺都要落空,但也不如何难受,无非是心中有些空荡。一如当初那片染血的荒原,亘古不变地吹拂着冷冽的风。
他听见西里尔在喊他的名字,定眼一看,却对上了一张满是老年斑的愤怒面孔。他朝士官定定地望了一眼,越过对方,走向人群。
“我是一一”
那张老人的面孔旁,是他无比熟悉的一张脸。通常是镇定的,没有特别的表情,偶尔是困惑的,也会有旁人难以察觉的激动,那是他小心放在心底的、带着月光隐秘轻盈的回忆。
西里尔没有喊出他的名字。
在众人眼中,只是一个跛子大步走向被围住的年轻士官,手中的铁棍下一刻就会狠狠敲打在对方身上。
有人已经预先呼号鼓劲:“打得好!”
有人挥舞起了双拳,准备在铁棍落下后再补上狠狠一击。
也有目光犀利、头脑敏捷的人,很快发现他们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发生。跛子扔了他依仗着走路、必要时可以当做武器的铁棍,扑到了那名士官的怀中。不,不是,是他把那名士官紧紧抱住。
人群怒不可遏,他们感到自己受了欺骗,他们中.出了一个叛徒。他们的怒火从这一刻起不仅要烧到那些帝国士兵身上,还要把这个不知好歹的跛子烧成灰烬!
“西里尔。”宜青的声音轻轻发颤,话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旋即,他反应过来此刻处境危险,将西里尔往士官身边一推,道,“你和他走。”
他没有推动。
身形单薄的机械师像是把自己变成了细长有力的抓手,紧紧钩在了他的身上,不管用多大的劲也无法剥离。
“听我说,西里尔,他们会杀了我们。”宜青道,“你先走,我很快就来。”
西里尔沉默片刻,只道:“骗人。”
他看到那些人是怎么对付落单的士兵了,他们会用木棍、用石块、用他们伸手能够到的一切物品,活生生把不还手的士兵打死。
“我有枪。”西里尔看着宜青,眼中像是滴落了一滴浓墨,晕染出深重的痕迹。
宜青从前只觉得西里尔灰色的眼睛中有天真,有澄澈,有他所不了解、但尝试着去了解的机械世界。这时他才知道,那远远不是全部。
西里尔说他有枪,言下之意是,他可以向平民开枪。
宜青冷声道:“不行,西里尔,你不能那么做。”
不管对机械师而言,这样的举动会不会带来类似内疚的情绪,他都不愿意看到对方的双手染上鲜血。
西里尔几乎从不反驳他,然而这次在定定地看着他时,双手已从怀中摸出了一把袖珍的手.枪。宜青认出,那是对方曾经用来指着他脑门的那把。
“我不要你被打死。”西里尔平静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将枪口对准了黑压压的人群。
宜青从身后按住他的肩头,手指顺着上臂摸到他的手腕,握住了那双微微颤抖的手。
哪怕对于西里尔来说,这也是个艰难的决定。
宜青将食指叩上扳机,轻声道:“那让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