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薛敬出现在门口,看见包厢内的场景,愣了一愣,躬身道:“太后娘娘……”
郑嘉禾没有抬头:“关上门,出去等着。”
不知道刚刚杨昪是怎么想的,竟然直接闯进来,连门都不关,就在这里质问她。
薛敬应诺。
房间内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杨昪低声唤她:“阿禾。”
一如多年之前,少年男女之间亲密的称呼。
杨昪道:“皇兄不是这个意思。”
郑嘉禾略挑高了一边眉毛,静静看他。
想到先帝密旨上的内容,杨昪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顿了顿,转了话头:“臣昨日让余和送进宫的那些东西,太后看了吗?”
“未曾。”她回答完,又觉得太过简洁,与他解释,“我暂时还用不上那些补品,就让琉璃先帮我收到库房了。”
杨昪道:“是有一幅画,臣闲暇时所作,特意赠与太后。”
“画?”郑嘉禾一怔,旋即露出一丝微笑,“若是秦王的墨宝,那定是不俗。说起来,我也让人把年前得的那副宋老先生的真迹收了,打算送给你呢。明日我会让人送到你府上。”
宋老先生,前朝书画大家,真迹价值千金。
杨昪分不清她是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还是临时想出来应付他的。
毕竟她又戴上了这副温婉端庄的假面,喊他秦王,喊他三弟。
但杨昪依然颔首:“多谢。”
郑嘉禾一手扶着桌案,温声询问:“那我现在可以回宫了吗?”
杨昪神色一变,眸光陡然变得凌厉,向她扫了过去。
她这话,就好像他是什么凶神恶煞之徒,将她堵在这里,才害得她不能回宫一样。
杨昪倏地起身,声音有些冷硬:“太后自便,臣这就告退。”
他大步离开,一如来时那样,只再没看郑嘉禾一眼。
过了一会儿,薛敬悄步入内,试探着唤了一声:“太后娘娘……”
郑嘉禾站起来,轻舒了口气,道:“回宫吧。”
碰见杨昪完全是个意外,她不想再这般慌乱地应付他了。
看来她下次出宫,身边得多带些人才是。
……
王府内,余和守在演武场外,焦急地走来走去。看见朱继成与刘希武远远过来,忙不迭迎了上去。
“二位大人来了!”
朱继成嗯了一声,问:“王爷在里面?”
“是啊!”余和回头看了眼,道,“昨儿王爷从茶馆回来,就不让人近身了,更没说一句话。今晨起来直接就往演武场去……哎,也不知是怎么了。朱大人,刘大人,要不您二位进去看看?”
刘希武问:“茶馆?王爷可是见了什么人?”
余和犹豫了一下,小心道:“是太后娘娘。”
朱刘二人对视一眼,朱继成道:“王爷怕是心情不爽利,才去演武场发泄。”
刘希武剑眉倒竖,一点就要炸:“太后!这是又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本想质问一句,是不是王爷昨日又被那妖妇变着法儿地折辱了才这样,想起身边同僚之前教训自己的话,又生生忍住了。
朱继成见状叹道:“罢了,刘大人,你先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看看。”
瞧刘希武这炮仗模样,别再闯祸了。
余和连忙应道:“好嘞,朱大人这边请。”
演武场内。
杨昪将佩剑扔给亲卫,接过水袋,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几颗水珠顺着他的脖子蜿蜒下来,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晶莹。
他皱了皱眉,将水袋递给随从,看向来人:“有事?”
“是有些玄甲军的安置问题,要请王爷过目。”朱继成顿了一下,问,“听闻王爷心情不大好,可是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杨昪眯了眯眼,轻描淡写,“去书房说吧。”
朱继成应道:“是。”
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跟着自家王爷出了演武场,对上同僚询问的眼神,他轻叹一声,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书房内,几人议完事,正准备告退时,宫里来人了。
是太后派来宣旨的。
然后朱继成就看到自家王爷原本已经缓和下来的面色,再一次凝重起来。
杨昪大步而出,来到正厅,看见来人正是昨日陪郑嘉禾在茶馆的年轻宦官,不觉面色又是一沉。
薛敬弯下腰,朝杨昪行了一礼:“奴婢薛敬,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薛荣薛公公是奴婢的干爹,干爹今日带着太后娘娘的爱犬梳毛去了,因此就换了奴婢来。”
杨昪打量着薛敬白白净净的清秀面孔,淡声开口:“爱犬?”
雪球……不是在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已经没了吗?
薛敬笑道:“是户部侍郎梁大人昨儿下午送进宫里的,跟太后娘娘之前的爱犬长得特别像,太后看着喜欢,就留下了。”
杨昪回忆了一下所谓的梁大人是谁,脑中浮现出一个阿谀逢迎的瘦削男子形象,一时不言。
薛敬打开手中的明黄卷轴,转了话题:“还请王爷接旨吧。”
……
太后懿旨,无非是些对他、对玄甲军的封赏。
郑嘉禾果然按照她昨日说的,把那副价值千金的画作给他送了过来。
薛敬走后,杨昪立在桌旁,垂目摩挲着明黄卷轴上属于太后的玺印,久久无话。
半晌,他似是想起什么,从一侧的抽屉中摸索片刻,拿出了另一道卷轴。
这是先帝密旨,几乎是与先帝驾崩的消息同时传到北地,让他知晓的。
杨昪将卷轴徐徐展开,那被他看过无数次,已经烂熟于心的文字便在他眼前展现。
是皇兄的字迹,但有些凌乱,看得出来,当初皇兄写下这道旨意时,已经病入膏肓,连笔都拿不稳了。
那时朝政就已经被太后把持了……皇兄趁着她不注意,偷偷写下这封密旨,再盖上印玺,又随旨附了一道密函,让心腹不远千里送到他的手中。
密旨只是让他名正言顺地回京。皇兄的真实意图,写在那封密函里。
——朕余日无多,二子年幼,前朝后宫皆由一妇人把持。郑氏阴毒,素有野望,我大魏江山危矣。
皇兄希望他带兵回来,诛杀郑氏。兴许是为了让他甘心做这种事,皇兄甚至让他将依附于郑嘉禾的刘太妃母子一并诛杀,取而代之。
至于皇兄的大儿子杨照,先云贵妃所生,也是前太子,早就因其母妃卷入谋逆案被废太子位,软禁到王府去了。
……杨昪还记得自己当时看到密函的那一霎那,心中震惊又难言的心情。
六年前,还是太子的先帝大婚娶妻,是他亲自将她从郑家府宅接出,送入东宫……后来,全长安城都在传,太子与太子妃感情和睦、举案齐眉。
三年前先帝登基,他看到她登上后位,华贵雍容……杨昪自知长安已无他容身之处,因此向先帝奏请离京,远赴边关,三年未归。
远离长安城权势漩涡的杨昪,竟不知何时,皇兄与她,已发展到如此境地。
现在,皇兄死了。
杨昪看着密旨上凌乱潦草的字迹,想到了昨日茶馆之中,年轻太后的纤细身影。
她端庄、优雅,行事之间,其实与多年前已经很不一样了。
可她到底还记得他,并将他送予她的雪球一直养在身边。
她是因雪球的事伤心过度才未见他。
她将他们儿时的情谊看得这样重……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杨昪一把抓住桌上的明黄密旨,攥在掌心,揉成了一团。
……
第二天便是太后设宴为秦王接风洗尘的日子。
杨昪上午去了太庙拜见先帝牌位,午时回府休整换衣,下午才带着亲随去往宫城。
杨昪在宫门处翻身下马,取下腰间佩剑,将其交给身后随从,而后带着几名部下亲随,与前来迎他的宦官薛荣进入宫门。
薛荣仍是涂了一脸的白粉,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弯着腰跟在杨昪身侧,一边走一边装出一副热络姿态。
“太后娘娘早就带着各位大人在太极殿等候了,太后娘娘说了,王爷是护卫大魏的有功之臣,特意叮嘱奴婢们小心伺候,千万不能怠慢。”
杨昪脚步未停,闻言只是“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薛荣眯了眯眼,暗想这秦王可真够狂妄的,遂不再自讨没趣,也住了口。
转过拐角,便看见前方巍峨耸立的太极殿。
太极殿位处皇宫的正中心位置,历来举行大典,一年一度的大朝会都在此设立,太后带领百官在此接见秦王,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杨昪稍停了停,看见远处几十层的汉白玉阶上,站立的人群,他微微敛目,复又向前走去。
已经有内官小跑着到了玉阶下,俯身跪地,高着嗓子喊:“秦王殿下到——”
郑嘉禾微微一笑,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步下第一层玉阶。
离得最近的几个大臣有些瞠目——
在殿前迎接,已经是极高礼遇了,太后怎么还……下了一层台阶?
不,两层……三层……六层……
已经不知不觉跟着太后下了好几层台阶的大臣们终于停住了。
而秦王,也已经踏上玉阶,站在这三十九层玉阶最中央的平地上,抬目看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七个台阶。
郑嘉禾唇边含笑,她轻轻垂目,鬓边的发丝滑落下来,触碰上她的侧脸。
柔和的日光下,她看到青年将军的目光与她交错片刻,然后撩袍跪了下去。
“臣杨昪,参见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