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源走到蓬莱殿的时候,正看到王崇智灰头土脸地从里面出来,额头上冒了血迹,王桓跟在一侧扶着他。
看到郑源,王崇智下意识浑身一震,低下头带着王桓避让到一边,连开口都没敢。
郑源打量了他们父子一眼,收回目光,走进殿中。
“他们做什么了惹你动怒?”郑源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问。
郑嘉禾觉得可笑:“他胆大包天,给我出什么狸猫换太子的主意,说若是我生下了个公主,就用我那弟妹生的儿子来换。简直荒谬。”
郑源一愣,他垂目思索片刻,道:“也不是没有道理。”
郑嘉禾诧异抬眼,眉心一皱就要动怒。
听得郑源续道:“如今这种形势,最好的情况就是你生下皇子,这样朝臣自然无话可说,帝星一说也无可辩驳。立这个孩子为皇帝,你就依然是执掌大权的太后,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如果是公主的话……就麻烦了。”
郑嘉禾面色一沉:“阿公。”
郑源道:“我知你不爱听这些,但事实就是这样。不要说什么公主也是帝星,哪个大臣会认?若激起舆论反噬,再起叛乱,你该如何是好?”
“我若是愿意用这种鬼主意,让我的亲女离我而去,一辈子不能与我相认,”郑嘉禾目中略带了一丝嘲讽,讥诮道,“那我直接偷偷生下来送去秦王府就好了,秦王自然会疼她,何必再费心让司天台的人陪我在景兰门上演那出戏?”
“偷?如何偷生?”郑源道,“你贵为太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不让人知道?”
郑嘉禾道:“届时找个借口去别宫休养就是了。”
就算有风声传出去,但皇室秘闻,谁也不敢大肆宣扬。
这是她考虑过的一种可能。
可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早已无法回头了。
郑源叹气:“我也只是与你分析分析罢了,你不愿意,我们自然没办法强逼你做什么。只是你要想好了,万一那种可能发生,你的这种固执,会为你、甚至我们郑家带来多大的隐患。”
郑嘉禾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端起瓷杯,缓慢地抿了一口白水。
郑源见状,知道她是不会改变主意了,于是站起身,拱了拱手,要告退时,又想起什么,道:“不过你也放宽心,万一事情如预想一般顺利呢?”
郑嘉禾依然没吭声。
郑源步子稍顿,继续往前走了。
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岳嬷嬷端着木制托盘走来,上面还有一碗冒着热气、黑乎乎的药汁。
岳嬷嬷屈膝行礼:“老爷。”
郑源点了下头,抬步走远了。
郑嘉禾在岳嬷嬷的服侍下喝了药,刚拿起蜜饯吃了一口,杨昪就进来了。
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看她一会儿,问:“心情不好?”
郑嘉禾望他一眼,自顾嚼着口中的蜜饯,没有应声。
杨昪握住她的手,问:“是你父亲与你说什么了?还是郑公?”
郑嘉禾摇了摇头,把口中的蜜饯咽了下去,道:“左右不过是些琐事,没什么意思。”
杨昪微微垂目,想着她在孕期,情绪本就多变一些,便没有多想。
“不舒服的话,我们挑个时间去游湖。”杨昪说,“或者你想去哪儿逛逛?去行宫住上几日也行。”
郑嘉禾有些懒,她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了杨昪的腿上。
“都行,”她一臂搭在眼睛上,遮住了白日亮堂的光线,闭着眼说,“你安排吧。”
……
张府。
张羡之、邵煜、王桓几人喝得微醺,邵煜起身道:“张兄,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张羡之连忙跟着站起来,道:“我送送你们。”
邵煜并不拒绝,三人便一同走出院落,来到府门外。
晚风吹过,张羡之混沌的脑子突然清醒了一些,问:“煜弟,你住哪?”
张羡之祖父由太后娘娘为其平反之后,张府的家产就都落到了他的手上,他自然是有地方住。王桓身为太后的亲弟弟,也有住处。那邵煜呢?
据他所知,邵煜出身寒微,家在临县,父亲只是临县府衙中一个小官。
而邵煜来长安这么久,也没有见他跟家中人联系过。张羡之大概能推断出,邵煜读书,家里人是没有太支持他的,起码在财物上没有给他许多支撑。在长安读书的这段时间,全是靠着国子监发下来的补贴勉强过活。
现在他虽中了状元,朝廷也有发些赏银,但离置办宅院,还是有不少距离。
“我在宣平坊租了个院子,先安置下。”邵煜笑道,“羡之兄放心,我还是过得下去的。”
张羡之哈哈大笑,拍了拍邵煜的肩膀:“若是无处可去,便是住我这里都行!以你我的交情,不用跟我客气!”
邵煜点头应下,余光瞥见王桓立在一侧,有些不舒服的神情之后,朗声道:“羡之兄醉了,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我与桓兄这就回了。”
张羡之挥了挥手臂:“走吧!”
王桓家中派来接他的马车驶了过来,他一脚踩上去,转头看向邵煜:“煜弟也一起上车,我送你回去吧。”
邵煜一个人住,家中清贫,连仆役都没有,更不可能买得起马车。
邵煜略一思忖,没有拒绝,点头笑道:“那就多谢桓兄了。”
王桓面上浮起淡笑,倒也有一丝温文儒雅的味道。
两人坐上车,马车缓缓开动,邵煜打开车窗,最后向张羡之挥了挥手,马车便载着他们走远了。
“桓兄把我放到宣平坊门处就可以,”邵煜笑着说,“不能耽误你回府。”
王桓道:“无妨,顺路。”
邵煜便不再客气。马车行驶在寂静的长安城中,又过了约莫有两刻钟的距离,邵煜到家了。
他谢过王桓,等他离去后,拿出钥匙正要打开院门,却发现院门上的锁竟然是开着的。
——被人损毁,强力破开的。
邵煜瞳孔一缩,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切陈设都如他离开时那样,丝毫未动。
不是贼?那是谁?
邵煜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抄起在那里放着的一个铁锹,悄悄地靠近了正堂。
然后他屏息凝神,酝酿片刻,猛然抬脚踹开房门。
砰的一声。
正堂内点着烛,一片亮堂,而邵煜在看见堂屋中正襟危坐、面色十分不善、死死地盯着他的妇人,忍不住浑身一抖。
“阿、阿娘……”邵煜关上房门,又是惊讶、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结结巴巴道,“您……怎么来了?”
妇人冷笑一声:“我再不来长安找你,你就要翻天了!”
邵煜肩膀下意识一缩,捏着铁锹上木棍的手动了又动,不安地活动了一下,口中嘀咕:“哪里会翻天……”
“哪里?”妇人火气更盛,音调陡然升高,“你都来考状元了,朝廷都派人去家中报喜了!这还不算翻天?!怨不得之前一直找不到你,原来你是来了长安。你真是长大了,胆子肥了——”
邵煜梗着脖子,不服道:“我光耀门楣,难道不是大喜事吗?如今曹公都收我做学生,就连……”
邵煜顿了下,到底把郑嫣的存在咽下去了,续道:“我这次考得这么好,曹公都很高兴!以后更有锦绣前程!你、我爹、还有叔父一家,都能跟着我享受荣华富贵,难道不好吗?”
妇人眼前一黑,听他还是不认错,差点昏过去。
她站起身,伸出食指,颤抖地指向邵煜。
“你不听话……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妇人厉声,“前程算什么?荣华富贵算什么?你可知道,你若是暴露了身份,带给我们的将会是灭顶之灾!到时候命都没了,你去哪里享受?!”
邵煜眸光微闪,他抿住唇,转脸瞥向别处,下巴还是紧绷着,一脸倔强。
“煜娘……”
妇人上前一步,眼神哀哀切切,看着邵煜。
“你刚出生时身子不好,我和你爹找了道士给你算命,说你活不过十五,只有把你当男儿养着,才能破劫。所以这么多年,我们也都这样过来了……可是煜娘,你不能因此就忘了,你是女儿身啊。”
说到最后,妇人低低呜咽,已有泣声。
邵煜看着墙角跳动的蜡烛,一时神色恍惚,喉头微哽,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轻微声响。
邵煜神色一凛,与妇人对视一眼,一手握着铁锹,转身快速打开了房门。
只见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她们的,竟然是刚刚送邵煜回来的王桓。
他一定听见了!
转瞬间,王桓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站住!”
邵煜立时去追,她满脑子都是不能让王桓跑了,不能让他出去乱说!
她举着手里的铁锹,用木棍那一头,狠狠地朝王桓的后脑砸了过去。
咚地一声!
王桓身子晃了晃,向一边栽倒下去。
邵煜的母亲燕氏快步追了上来,看见握着铁锹,茫然站立的女儿,又看看倒地不醒的王桓,一时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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