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禾方转目看了杨昪一眼,又低垂下眼睫,吩咐道:“请他上来吧。”
颜慧恭声应是。过了一会儿,车门便从外打开,曹应灿扶着随侍内官的手,有些艰难地上了马车。
车内宽敞,摆放有案几、坐凳。几月不见,曹应灿似乎是越发苍老了,他颤颤巍巍地躬身行礼,还没拜下去,郑嘉禾就出声阻拦了。
“曹公坐吧,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曹应灿便起身,动作迟缓地在一侧坐下。他抬头,看了一眼静默不语的秦王殿下,一开口就是旧事重提。
“老臣想请天后降旨,重申闵相公一案……”
“曹公,”郑嘉禾打断了他,“闵同光落罪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
曹应灿神色一滞。
郑嘉禾淡淡道:“承天长公主出生那日,宫中究竟发生何事,你应该是清楚的。如今我还留着他的性命,已经是手下留情。”
她在暗示他,即使闵同光在舞弊案中洗刷了冤屈,她还可以用谋害皇嗣的罪名处置他。而真到了那一步,判死罪也使得。
曹应灿一时紧握拳头,无言片刻。
“我也知道,”郑嘉禾打量着曹应灿有些隐忍的表情,“闵同光落罪前,常去曹公府上吃茶饮酒。”
她没有顾忌身侧还有一个秦王,微微倾身,是敲打也是安抚。
“曹公,我真怀念几年前,你我同心同力,铲奸除佞的时候。”郑嘉禾唇角带了一丝笑意,面色似乎也柔和些许,只目光依然是带着压迫的力道,落在曹应灿的面上。
“那时我险些命丧深宫,是曹公不遗余力地救我、帮我。”她轻声说,“我心里,一直都记着的。”
曹应灿没有附和她,但他紧握的拳头放在膝盖上,轻轻颤抖。他早就后悔当初为郑嘉禾求情了,可他此时面对着她,那难听的话便说不出来,只让他心中涌起无数纠结痛苦。
郑嘉禾直起身,语气中的柔和消失几分。
“所以我一直都敬重你,即使你反驳我、诬告我、甚至想暗害于我,我都没想过对你做什么。”她轻叹出声,“三年前那次,我到贵府拜访,我们把酒言欢。那时候我还在想,等过几年,我一定要把你请回朝堂上。可是曹公,这个机会,你大概是不想给我了。”
曹应灿闭了闭眼。
过了一会儿,他说:“天后,三年前老臣之所以放弃指证,是因为您是贤后。”
郑嘉禾抬起眼皮。
“但如今——”曹应灿对着郑嘉禾的眸光迎视上去,“您还是贤后吗?”
郑嘉禾面色一沉。
贤后。
又是这个词。
杨昪也曾夸过她是贤后。但世人之所以称颂她们,是因为她们上侍君王,下抚儿女,贤良淑德,进退有度。偌大的帝国创造出这样一个美好的幻象,将所有高洁的品质都赋予在她们身上,让她们为君王、为子女、为帝国鞠躬尽瘁。却从来没有人想知道,她们究竟想要什么。
因为是贤后,所以要忠贞不二,贤明大度,忍下丈夫妃妾成群。
因为是贤后,所以即使临朝听政,也迟早要还位正统,不能为自己、为家族谋求一丝一毫的利。
当贤后内心有了自己的欲望,向前一步,便成了妖妇。
当世人只希望她当一个贤后,这曾经给她带来支持、声望的美名,便成了困住她的枷锁。
郑嘉禾当然可以保持现在的局面不动,老老实实做一个太后,为大魏挑选一个合适的储君,等她苍老年迈,安稳地做好权力交接。
但她不想。
她不想为后,她要为君。
“我可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贤后,”郑嘉禾平声开口,有些无所谓地屈起右手指节,搭在了一侧的矮几上,“曹公,既然你教的两个学生都已出山,不如离开国子监,告老归家吧。”
曹应灿神色一动:“天后……”
郑嘉禾扬声道:“颜慧,送曹公回去。”
曹应灿面色彻底变了,他一时激动,忍不住道:“天后一意孤行,可曾想过要面临什么?此举不贤不忠,将会受千夫所指,被天下人唾骂!”
颜慧打开车门,尴尬地站在那里,想请曹应灿下车。
郑嘉禾一手支起下巴,笑了起来:“身后事罢了,何须纠结?”
她用了杨昪曾说过的话来回他。曹应灿不服,即使被内宦拉住衣袖,也挣扎着还想说什么。
一直在身侧坐着的秦王终于开口,他面色微沉:“曹公。”
曹应灿浑身一震,安静下来。
“退下吧。”杨昪道。
曹应灿才放弃挣扎,他看了看秦王,又看看面色冷淡,高不可攀的天后,掩去面上那丝不甘,转身扶着内宦的手下了马车。
天后銮驾继续往宫城的方向行进。
接下来的一路上,郑嘉禾便托着下巴,闲闲地望向窗外,而杨昪也没开口,他低垂着眉目,端坐在郑嘉禾的身侧,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如今正是冬日,天黑得格外早,等马车到了蓬莱殿外的时候,天色便已经完全昏暗下来。
杨昪先下车,而后转身,握住郑嘉禾搭过来的指尖,扶着她下了马车。
两人先去偏殿看了一会儿太羲,她正熟睡着,奶嬷嬷把她照顾得很好,之后才相携着回到寝殿。
杨昪帮郑嘉禾把身上的披风取下,挂到一边,郑嘉禾伸手解着夹袄上的暗扣时,被杨昪从身后揽住了腰。
郑嘉禾动作一顿。
“阿禾,”杨昪把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微微侧目望着她说,“我们扶太羲登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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