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是大晴天,校门外面那条林荫街道路两边光秃秃的树干,在阳光下少了些狰狞。
程安好刚来c大,在职工宿舍没分到自己的房子,她是跟系里一个研一的姑娘合租。姑娘叫陆真真,典型c城人,火辣辣的性子,在学校眼镜一戴,实验服一穿,俨然祖国未来的科研希望,一出实验大楼,小短裙细高跟换上,在街上回头率百分之百,掌控全场的夜店小妖精。
她们两个生活方式和性格迥然不同的人,竟然还挺合拍,用陆真真自己的话说,叫互补产生美。
她跟许箴言约好早上九点半在民政局门口见面,c城冬天很潮,她唯一的两件白衬衣没干,拍结婚照又有要求,她只好冒死敲开了陆真真的房门。
那是个假期绝对不在十一点前起床的懒虫,当听到她是来借白衬衣时,皱着眉极其不耐烦地指了指衣柜。
“里面自己找。”
闭上眼,这位姑奶奶难得有兴致问了句:“你去哪,又不上班穿什么白衬衣。”
程安好头都没回,语气淡定。
“去民政局,领证。”
陆真真瞬间从床上惊起,一脸懵,那表情,像是在梦里。
知道面前这位不是爱开玩笑的人,陆真真花了五秒接受这个现实。
“谁啊,谁他丫把我贤淑美丽的室友拐跑了?”
程安好回头看她一眼,余光搞好瞥见她墙上的海报,那是去年她去现场看kpl比赛时的粉丝合影,她最爱这张,就做成了海报。
“你认识。”
她颊间梨涡浅浅。
“许箴言。”
当初她选择来c城,工作升迁是一方面的原因,还有就是她在媒体上见过他的名字,b市赫赫有名的许氏传媒公子,投资电竞圈,带领打入联赛,扎根c城西部赛区。
后来关于他和战队的很多事,都是陆真真跟她说的,她也慢慢了解他所获得的荣誉,还有全身心投入的事业。
程安好走了,留下陆真真一人目光呆滞,凌乱不堪。
她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往后一倒,准备进入梦乡。
一定是梦才对,她粉了六年的电竞男神,怎么会跟她室友,一个看起来跟他完全是两个极端的人结婚呢?
她到时他已经靠在那辆黑色宾利的车门上等了,低头看着手机,她无意瞥见,好像是比赛视频。
“走吧。”
他对她勾勾唇角,看她今天的打扮,眼里多了分欣赏。
外面是驼色风衣,里面的白衬衣掖进牛仔裤里,长发扎成马尾辫,走动时微微晃动,像个青春靓丽的女学生。
许箴言今天穿了一件黑色长款风衣,长林玉立,上身是熨帖妥当的白衬衣。如果不是今天早上看到她的微信提醒,他是准备直接穿队服过来。
男人的气质凌厉,很适合黑色,他总给人侵略性的气势,但一双眼睛,认真看你时,你会觉得还像少年般剔透干净。
拖他的福,两人在街边多说了几句,瞬间收获不少路人的眼神。
领证流程并不复杂,两人淡定从容地填表,安安静静排队等待照相。
唯独结婚证上的照片,怎么拍也拍不好。
“表情放松点,别笑那么僵,你们是结婚又不是上战场,尤其是新娘子。”
程安好耳根一红,努力摆出最自然的微笑。
摄影师又恼了。
“你们中间是非得隔一段空气吗?新娘子挨近一点,挽着新郎的手。”
他垂眸看身边那个僵硬的小身影一眼,主动且绅士地把手臂往她那边递了递。
十秒后,终于有一双纤瘦凉薄的手,小心抓住他衬衣的一点褶皱,往他这边靠了靠。
他舌尖抵了抵口腔侧壁,手臂用力一扣,不容置喙地连手带人把她拉过来。
拿到证后,他还故意嘲笑她是职业假笑,她低头,手指摩挲着结婚证上的照片,闷闷地暗自开心,由他笑去。
他能感觉她心情的愉悦,垂眸望她时眼里多了几分笑。
明明高兴,拍照的时候怎么还像个假人。
下台阶时,她没看路,差点崴到脚,他眼疾手快抓住她手腕。
“小心。”
“谢谢。”她不好意思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入掌心。
“走吧,许太太。”他声音也带笑。
这么快摆脱二十九年的单身生涯,他的心情奇怪也复杂。
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那时候的许箴言还不知道,以后的自己,会多想跟身侧这个容易害羞的女人,一直牵手到老。
只记得那时阳光正好,她抬头望他,眼睛亮亮的,像得了糖的孩子,笑容单纯真挚。
他说丽水别墅那边的婚房一切都收拾妥当,因为程安好有些东西没来得及收拾,他们约好晚上七点他来帮她搬家。
结果他刚送她到她家楼下,下车前她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哭哭啼啼,她脸色瞬间变了。
是孙明兰。
她爸今天一早尿血不止,昏死在家里,现在在医院昏迷不醒。
许箴言听她说完眉头皱得很深,看她慌张无措的样子,动作凌厉地打动方向盘,车子往另一条路飞速驶去。
“你快买票。”
“我陪你回去。”
之所以选择尽快跟她领证,也是考虑两个人家庭背景的悬殊,先斩后奏,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对于见家长,他有认真考虑过,打算春节期间带着他在b市的父母,登门拜访,隆重而礼貌,不会让她落人话柄。
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猝不及防陪她回来了。
首先去的是医院,进去前,他拉了她一把。
她红着眼睛,就像即将要被点燃的一团火,没了平日的冷静,一点即炸。
许箴言拍拍她肩膀。
“不管发生什么,别急。”
程安好艰涩地点头,看到他心里的冰冷荒凉融化了,努力对他笑了笑。
“我没事,谢谢你陪我过来。”
“等会不论发生什么,你记得站远点,别被误伤了。”
或许开始他还对她这句话抱有疑惑,当她推开病房,一个身宽体胖的女人满脸凶相地朝她走来,一只手狠狠揪住她头发,他再处变不惊也被吓到了。
“程安好,你还知道回来!要钱钱不给,你是不是等着给你爸送终呢?”
女人的唾沫星子往她脸上淬。
许箴言反应过来,一手扼住孙明兰的手腕,稍稍用力,她痛得松了手,他赶紧把程安好拉到身后。
他声音冷厉,自带骇人气场。
“阿姨,她是您的女儿,请您礼貌一点。”
刚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程安好身上,这时,孙明兰包括角落里看戏的夏芊蕙和程天骄,才发现许箴言的存在。
男人身形挺拔,气场独特。
“你谁啊?程安好对象?”孙明兰喝了口水,对他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程安好的身子在抖,头皮不像是自己的,火辣辣地疼。
他握她手腕握得更紧。
“阿姨,抱歉在这种情况下见您。”
“准确来说,我跟程安好现在是法律上认可的夫妻,所以您要对她动手动脚,我不答应。”
他的话掷地有声,病房瞬间陷入寂静。
下一秒,孙明兰直接把玻璃杯扔过来,他替她挡了,被子底座刚好砸在他额头。
她还不肯罢休,走过来要把程安好扯走,被他长手钳住肩膀,硬生生拉开距离,她一双手就像溺水的人在水里拼命扑腾。
“程安好,你能耐啊?敢不接我电话,还敢一声不吭就跟人结婚!”
“彩礼钱呢?你个赔钱货,老娘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到这么大,就等着把你这盆水泼出去得点回报,你敢直接找个不明不白的人结婚?”
“你是肚子里有种了吗这么猴急,你个不值钱的货,迟早被人扔了!”
她的话难听到让许箴言的脸黑得彻底,他想狠狠替她反驳几句,被她拉住了。
她惨白着一张脸,走到她面前,冷冷质问。
“我来时问了主治医生,他说我爸是一周没来透析,身体毒素负荷太重导致的昏迷。”
“我之前寄的钱呢?你们为什么不带他来医院啊!”
她说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看到床上插着呼吸机昏迷不醒的人,心口的酸涩快要把她唯一一点清醒与冷静吞噬。
孙明兰瞪大了眼,理直气壮。
“钱钱钱,你就记得钱。”
“家里没收入但有开销啊,一时没盘算过来,你又不肯多给,怪我喽?”
程安好身侧的拳头攥紧,她抬手指着墙角低着头,唯唯诺诺旁观的男人,是她的亲哥哥程天骄。
“你把钱给了他是吗?”
“妈,你女儿在外面没干伤天害理的事,我一个月就一万多一点的工资,除了两千的生活开销,我天天吃食堂,一套两三百的新衣服我都要考虑很久,我像蚊子攒血一样攒着给我爸治病,每月按时打钱回家,可你呢?”
“你把钱给了程天骄,却不给我爸治病,他是我爸啊,你就想着你儿子有车有房早点结婚,连我爸的命都不要了吗?”
她看了程天骄和夏芊蕙一眼,绝望地冷笑。
“哥,你在b市工作压力大,你谈恋爱开销大,我都能理解。”
“我最恨你的就是,你永远那么理直气壮地向家里伸手,从来没想过这个家在吸谁的血,这个家又给我留下什么。”
“现在,你是连爸的救命钱也要吗?”
程天骄紧抿着唇,把头埋得更低。
这是个双人病房,隔壁床的病人家属看到这幅场景开始指指点点,夏芊蕙娇惯惯了,昂首挺胸朝她瞪回去。
“能者多劳,你不肯多打钱回来,别把责任全往我们身上推。”
程安好气笑了。
“我要把我这些年的积蓄全给你们吗?”
“那是我爸的手术钱!将来□□找到了,是要给我爸救命的!”
“你们这么没良心,连这也要吗?”
场面再度陷入静默,孙明兰想要再有动作,被许箴言一个眼神吓回去了。
管教俱乐部的小孩久了,他发起狠来,常人都怕。
最后是护士推门进来,催他们去交费。
那边的三个人错开眼神装傻,全当没听到,程安好准备出门缴费,他把她拉住。
“你都没好好看你爸,留在这陪他会。”
“钱我去交。”
“有事马上打我电话。”这话,带着十足的威胁警示,是对房间里其他人说的。
医院的手续走完,他准备回病房找她时,收到她微信,说她在医院门口。
他走到那,就看到一个瘦弱的背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合在一起捂住脸,拼命在哈气。
“你是缺根筋吗?里面暖气不吹,在这里挨冻。”
她笑,淡淡的,像是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你别忘了我是本地人,从小冻大的。”
他靠着她坐下,两人挨在一起,至少暖和点。
“许箴言,你饿吗?”
“还好。”
其实是一路随她紧张地奔波,早就饿过劲了。
她把旁边的塑料袋解开,里面是她刚买的棉签和药膏,她抹上药后,小心仔细地涂在他额头上。
“疼吗?”
他抿唇,摇头,她动作轻得他几乎没知觉。
“我问了医生,我爸情况还算稳定,暂时不用太急。”
“嗯,我家那边认识几个泌尿科的专家,我会帮忙联系。”他回。
“谢谢你啊,许箴言。”她平时说话音调是带着点北方口音的,让人感觉正经简洁,而这一句的尾音格外软,像是呢喃,十足的真诚真心。
“我妈从小对我实行棍棒教育,小时候一点点错也要挨打,成年了她这个习惯依旧没改。”
“小时候有我爸护着,后来我爸病倒了,你是第一个站出来保护我的人。”
“谢谢你,虽然遇见你开始一直在对你道谢,但我还是要说。”
她转过头,埋在围巾的小脸,白得跟周遭雪景融为一体,眼睛含着泪光,望着他时笑容很暖。
他也在认真看她,深隽的五官,一分一厘都映在她眼里。他思绪很沉,一瞬走了神,连被风吹来的雪花落在长睫上也没知觉,还是眨眼时眼底沁心的冰凉让他脖子一抖。
程安好笑了,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眼,替他抹去雪的冰冷。
“许箴言,新婚这天说这个很扫兴,但我还是想说--”
“其实我们真的很不相配,无论哪方面。”
“我觉得,你应该找一个跟你一样从小生活在有爱环境的女人,一直被疼爱,看到的都是这世上的美好,能任性,会撒娇,给你带来的也都是美好和爱。”
“.…..”
她说完,他转过头,直视前方,想到什么,颇为不屑地勾了勾嘴角。
“我遇到过,你说的那种人。”
他指尖摩挲着手里那根烟,熟练地含在嘴里,点燃,声音嘶哑凉薄。
“但我们没有结局,程安好,现在在我身边,跟我结婚的人是你。”
“没有谁比谁差,也没有什么配不配,既然遇见了又领了证,那就这么过下去,你不恼我我不恼你,还能离咋地?”
“从前没人疼你,现在有了,你老公许箴言。”
最后那句话他是玩笑般说出的,但程安好却感到十足的真诚。
她笑,突然站起,对地上那个抽着烟痞痞笑着的男人伸出了手。
“走吧,许先生,带你吃我最爱的,猪肉炖粉条。”
那时的笑,还有彼此掌心的温度,像极了冬日最暖最热的一盆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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