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他的东西
江舜只扫一眼,便大致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他朝身后轻点了一下头,随后便有宫女上前,冲乐桃笑道:“乐桃姐姐先随我去换身衣裳吧,免得着了凉。”
乐桃有些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只是她手里的匣子却无处安放。
乐桃回头去看萧七桐,那边江舜走近,从她手中抽过了匣子:“本王来吧。”
乐桃脸色微白,惶恐地点了点头。
这经卷本也是要给安王的,只是现如今都叫水打湿了,那又如何拿得出手去?
姑娘的一番心意也尽被毁了。
乐桃心下不安,不过倒也并未拖泥带水。
她知晓若是她着了凉,又有谁来照顾姑娘呢?
于是乐桃跟着那宫女转身往永华宫回去了。
江舜将那匣子托在掌心,触感湿润。
他几乎是立刻联想到了,萧七桐若是落进去,就会同掌心的匣子一样,一身池水,通体冰凉。
怒火只一刹便升了上去。
他看向了那小太监。
小太监万没想到,自己只是想要讨好福仪公主,却偏招来了安王。他实在吓坏了,“啪”的一声就跪了下去。
那地上铺着细碎的石子。
他膝盖一磕上去,下一刻便疼得几乎咬碎了牙。
但小太监连头都不敢抬,更别说哼出声了。
“哪个宫里的?叫什么?”江舜没有问发生了何事,只是直接了当地开口问他身份来历。
小太监哪里敢供出福仪公主来,他强忍着膝盖上的疼痛,道:“奴才王顺,乃是明月宫的。”
“明月宫主位是李妃娘娘。”江舜顿了下,道:“常英,去问问李妃娘娘,宫里头可有这么一号人。”
“奴才,奴才不是李妃娘娘手底下的……奴才是金常在手下打杂的。”小太监面色发白,额上汗水登时渗了出来。
明月宫里自然没有他。
瞧安王殿下的模样,竟是要追究到底了!那金常在平日是个不起眼的,只盼着安王寻不到她头上去了!
小太监有些绝望地想。
假山后,福仪公主的心也不自觉一紧。
那一刹,惊惧的情绪本能地占据了她的脑子。
但等缓过劲儿来之后,福仪公主反倒有些恼羞成怒了。
“不过为这么个东西,便这样兴师动众地问罪……”福仪公主在宫中受的宠爱也是独一份儿的,虽说远不如安王受的宠爱,但也足够叫福仪公主谁也不惧了。
福仪公主推开了项诗鸢,装作凑巧碰见一样,拐弯从假山后走了出去。
她惊讶地道:“三哥?这是怎么了?”
江舜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福仪公主掐住手掌,这才强忍着没有避开江舜的目光。
她得把住先机才行。
这样想着,福仪公主便视线一转,落到了这厢萧七桐的身上。
“这是哪家姑娘?怎么敢挡了三哥的路?”
“她是萧家五姑娘。”江舜出声,声线显得有些冷淡,“福仪,你可认得这个宫人?”
福仪公主惊了一跳,以为自己已经露陷了,但再瞧瞧江舜的神色,神色平静。福仪公主这才松了口气。
她笑道:“我如何知晓这是谁宫里的?一个小太监,谁会去留心?”
那小太监跪伏在地上,抖了抖,一声不吭。
江舜此时出声吩咐常英:“去请金常在。”
常英应了声,立即转身去了。
小太监身子一软,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他怎么忘了呢?这位殿下在宫里头的地位超然。区区一个常在。但凡他发了话,对方都必然赶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到那时,他自然被戳穿!
萧七桐便瞧着这样一幕,始终没有出声插话。
她知晓,江舜自然会将此事处理得干干净净、毫无纰漏。
她在一旁只管装着弱小可怜又无助就成了。
福仪公主出声:“何必这样大张旗鼓?不过是一桩小事。”
“福仪不通晓前后因果,便将此归结为一桩小事……”江舜顿了下,“庄太傅便是如此教导你的吗?”话语中俨然带上了三分兄长威严。
福仪公主咬了咬唇,顿时无法再往下接话。
但福仪知晓,项诗鸢还在后头瞧着呢。
她堂堂公主,怎能在这里露了怯,叫那个萧五看了笑话去!
“三哥,你为对她这样大张旗鼓,传出去终归不大好听……”福仪公主嘟了嘟唇,“福仪也是为三哥的名声着想。”
“若仅仅因这样一桩事,京中便传开我的恶名,那这名声不要也罢。福仪,你睁眼瞧清楚了,萧五姑娘乃是我的未婚妻,宫中一个小太监却敢任意欺凌她,莫不是将我,将父皇的婚旨,都视若无物?”江舜淡淡道。他的声线若是放得柔和了,听来便仿佛带着说不出的温柔缱绻。可若是一旦染上冷意,便叫人顷刻间生出不敢冒犯的心思来。
福仪公主受他气势所慑,一时间心底竟生出了些退缩之意。
假山后。
项诗鸢的手指掐住了跟前坚硬的石头。
“原来安王殿下也会说这样的话。”
话音落下,项诗鸢的指尖不自觉地一用力,指甲差点生生叫那假山别裂开来。
那头福仪公主低声道:“三哥就这样喜欢她吗?”
“福仪。”江舜警告性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若非喜欢,谁又能做到这样的地步?”项诗鸢喃喃道。
“可安王本不该是这样的。”项诗鸢的声线微冷。
她身后的丫鬟见她身上不大对劲,忍不住微微攀住了她的袖子,低声问:“姑娘,咱们要不先行一步罢?别惹火上了身。”
项诗鸢却垂下目光,道:“还不能走。”
她得确定。
她得确定安王殿下对萧七桐的喜欢,究竟深到了何等地步。
不多时。
一行人朝着这边来了。
“金常在来了。”
小太监身体抖了抖,知道自己的死期来临了。
金常在并不得宠爱,不过是靠着资历久,方才得了如今的位置。
她年纪已经不轻了,平日又并未得到好的保养,因而这会儿锦衣穿在身,却也有些显老,与宫外的寻常妇人无异,实在瞧不出半点宫妃的气质。
此时金常在快步走上前来,先冲江舜展露了笑容:“安王殿下。”
“金常在。”江舜指着地上的人,开门见山:“这可是你宫中的人?”
一旁有人上前将那小太监扶起来,强制抬起了他的脸,好叫金常在瞧个清楚。
金常在仔细盯着他瞧了会儿,随即摇了摇头:“并非我宫里的人。”
金常在目光环视一圈周围,瞧见了福仪公主,紧跟着,她的视线却被另一个身材纤瘦的姑娘给吸引去了。
她在宫中不受宠,仍旧能安稳至今,便可知她不是个蠢笨的。金常在几乎是立刻便猜出了这个姑娘的身份。
她问道:“这不长眼的宫人,冲撞了萧五姑娘?”
江舜轻点了下头,随即道:“送去慎刑司罢。”
小太监登时惊恐到了极点。
慎刑司有位擅长刑讯的大人,小太监没少听说有关他的传闻……一股凉意直直从他心底窜起来。
小太监再也抵抗不住这样的压力了。
他揪住一旁站着的人,哭出声来,道:“奴才这就交代!奴才……”
福仪公主惊了。
她没想到这狗奴才竟然这样不中用,叫人一吓便要说出来了!
福仪公主正要抬脚去踹,但临了却又没敢动。
她若当真踹了,只怕江舜立时便知晓是谁动的手了。
“奴才是福仪公主的人。”福仪公主这么一迟疑,那小太监便交代了出来。
“求殿下不要将奴才送往慎刑司!奴才是得了福仪公主的令,说要来教训萧五姑娘,将她撞下水才好……”
福仪公主渐渐冷静下来,冷嗤一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本公主!本公主与她素未谋面,又为何叫你去害她?”
江舜早在福仪公主走出来的那一瞬,便判定了是谁在背后主使的。他逼问这个小太监,不过是叫周围的人都听个清楚,他处置福仪,也就是有名可循的了。
他扫了一眼小太监,淡淡道:“将福仪公主送到皇后那里去。”
福仪公主微微慌了:“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舜却不再回应她的问话。
正如他当初与萧七桐说的那样,这宫里头的皇子公主,没有一个是萧七桐碰不得的。
他与他们从来都不亲近,此时自然也不会将福仪公主放在眼中。
江舜将那匣子递还给萧七桐。
“里头应当也湿了,这是从母妃那里得的玩意儿?是什么?改日我再让人重新备一份儿。”江舜道。
萧七桐抬起手,将那匣子反推向江舜。
她的手指纤细,苍白没有血色。
江舜不自觉地多瞧了一眼。
“这本是要给你的。”萧七桐眨了眨眼,慢吞吞地说道。
萧七桐说话爱省力。
毕竟她本也不能大声说话。
于是细声细气的,听来便叫人觉得心头一阵发软。
江舜的心头,便仿佛被谁猛地用力揪住了似的。
他压下那种滋味儿,惊讶地道:“给我的?”
江舜打开匣子。
里头一卷经,已经叫水浸湿了。
上头的墨迹都已经晕开来了。
是她亲手抄的经?
刹那间,江舜说不清心头的滋味儿如何。
他的目光寸寸摩挲过那经卷。
这样一卷经……她要抄上多久的工夫?难怪近日她都不大出门了。
江舜心头又软,又觉得心疼。
紧跟着而来,便是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
能得萧七桐亲手送的东西,本就不大容易。
眼瞧着,这样一卷经便要到他的手里了……却偏毁在这等小人手里!
她该有多难过?
面上却还要强作镇静。
江舜眼底冷意更深,与之相反的,他面上的笑意也就更深了。
“都湿透了。”他遗憾地道。
金常在瞧见他的模样,都觉得有些胆寒。
心底更不由感叹起,这位福仪公主也实在不知轻重了!
而这头福仪公主的心也“咯噔”沉了下去。
她原本只想要瞧萧七桐落个水,又或是摔倒在地,再叫小太监训斥她几句,好让她闹个没脸。
可谁想到……谁想到没撞着萧七桐也就罢了,最后竟然撞了这么个东西入水!
天知道她三哥对于自己的东西看得有多重要!
她依稀还记得幼年时,四哥拿走了父皇赏赐给三哥的玉佛去玩,后头三哥将四哥带到了父皇跟前,三哥当着众人的面,温言细语地原谅了四哥,转头却命宫人将那玉佛一点点砸了个粉碎,一下一下,那宫人手里拿着的石头,就好像一下下砸在旁观者的身上。
等砸碎后,三哥又笑着与父皇说:“四弟既然没有这个东西,便请父皇赐他一个吧。我这个却是给不了他了。”
那时父皇不仅没有发怒,还当真如三哥说的那样,又赐了个玉佛给四哥。只是那之后足足一个月,父皇都未再往四哥生母李妃的宫中去。
后头四哥在李妃那里狠狠吃了一顿罚,打那之后,更是见着三哥便要绕道走。
福仪公主回忆到这里,心头也不由有了一丝寒意。
她不由得在心头咒骂起萧七桐。
这女人只怕是算计准了!
一卷经书本不贵重,但她口称说是要送给三哥的!这东西一下子就变得贵重起来了!
“如今瞧来,该往父皇跟前走一趟了,庄太傅没能教好皇室公主,这等罪责之大……该要父皇亲自来处理才是。”江舜顿了下,道:“先将公主送往父皇那里。”
“是。”几个侍卫应了,上前便请福仪公主跟他们走。
这几个侍卫都是安王府上的人,福仪的公主威势在他们跟前,实在不够看。
福仪公主急了,她咬唇道:“三哥,我不知晓我犯了什么错……”
江舜却连半点目光都没分给她。
作为宣正帝最为受宠的儿子,那自然该拿出最受宠的姿态来啊。江舜眸光微冷,若是连个福仪都处置不了,那又算哪门子的受宠呢?
几个侍卫将她团团围住,像是她再不挪动步子,便要动手了一般。
福仪公主神色有些狼狈,她不想变得更狼狈,连最后公主的仪态都维持不住。她只得冷声道:“本公主自己过去!”
说罢,她这才跟着侍卫往前去了。
等她走了,萧七桐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多好呀。
不管宣正帝是真心宠爱还是假意宠爱,至少安王殿下在宫中是谁人都不能得罪的。
而她沾了这位安王殿下的光,在宫中也能横着走了。
她忍笑忍得有些难受,眼底都红了。
江舜见她这般模样,略有些手足无措。
说到底,萧七桐年纪仍小啊。
他……他怎么哄?
“莫要难过,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江舜低声道:“我改日再赔你一个。”
赔一个?
萧七桐眨了眨眼。
她没听错吧?
这原本就是她打算送给江舜的,而江舜反过来说要赔给她?
这……怎么赔?
因为眨了下眼的关系,萧七桐眼底挤了点泪水出来。
那是因为忍笑忍得厉害,方才流出来的。
江舜瞥见那点眼泪,正想抬手去拂,但又猛地反应过来,这样实在不大合适。
于是他取了块手帕,给萧七桐擦了擦眼角。
萧七桐的肤嫩,叫他这样不知轻重的一擦,反倒又将眼角擦红了。
江舜吸了一口气。
顿时无奈起来。
他忙放下手,道:“你随我去瞧?还是你先出宫回家去?”
上回错过了肖雨青受罚的时候,萧七桐还觉得有些惋惜呢。
“我能去瞧么?”萧七桐问。
“自然。”江舜望见她的模样,心头便不自觉地又软了软。
“那便走罢。”
“那匣子……”
江舜将匣子抱在怀中,全然不顾那匣子上的水晕染了他的衣裳:“无事,我拿着便是。”
萧七桐点了点头,于是跟在他身边,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宣正帝坐在御书房中,还未清静上一会儿,便有太监来报,说福仪公主来了。
“她来做什么?”
福仪公主虽然受宠,但与安王比较起来实在差了太多。
安王江舜时时入宫,都能见到宣正帝。而福仪却是无传召,不得随意来见宣正帝。
福仪公主平日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宫中妃嫔对她都要礼让三分,她过得舒坦,便也少有主动来见宣正帝的时候,因而宣正帝才觉得疑惑。
“像是与安王殿下起了争执,送她来的,乃是安王殿下身边的侍卫。”
“带进来吧。”
“是。”
福仪公主进了御书房中,想着既然她先到,便要占尽先机才好!
不能真等着她那三哥来发作!
福仪公主瘪了瘪嘴,委屈地道:“父皇,今日有个我根本不认得的小太监撞了那什么萧五姑娘的丫鬟,就为着这个事,三哥怪我驭下不严……”
福仪公主到底没敢说得太过火。
她很清楚,若是她敢指责三哥。
那么不管有理没理,最后挨罚的多半都是她。
宣正帝顿了下手上的动作:“萧五?”
福仪点头:“只是撞了她身边的丫鬟。”
“你三哥还说了什么?”
“他说庄太傅没将我教好,要请父皇发落庄太傅……”
福仪公主话音刚一落下,便听宣正帝吩咐身边的太监:“传庄太傅。”
福仪公主惊愕地抬起头:“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