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安慰的话没有效果,太子重重地喊了一声:“四弟!”
胤禛打了个哭嗝,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有两个额娘不好吗?你看看孤,孤的额娘早早地去了!”太子隐隐明白了皇贵妃与德妃的争端,后悔出主意的同时抹了把脸,直直地望进胤禛的眼睛里,一字一句道:“你比二哥好太多了。”
胤禛呆立在了原地。
太子叹了口气,初显俊秀的面孔满是严肃。
他低低地道:“有时候,不要偏听偏信。难得糊涂,才是正理。”
他不指望六岁的弟弟能够听懂,囫囵地记住就行了。小小年纪便极为较真,若凡事都要争出个对错来,伤心的最后还不是四弟自己?
胤禛止住眼泪,双目茫然地看着太子,“二哥……”
太子心下一软,摸了摸胤禛的光脑袋。
夹在养母与亲娘之间,四弟的日子不会好过。
越想越是心疼,太子下定了决心,得去乾清宫求见皇阿玛。
乾清宫,西暖阁。
“皇阿玛。”太子少见地有些扭捏,哼哧了好半晌才道,“儿子有事相求。”
半大少年总把自己当大人,平日里再成熟不过,如此情态倒是少见。
康熙批着折子,掩住笑意,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讲。”
太子咬咬牙,把胤禛为之烦忧的事儿和盘托出,说完垂下头,蔫道:“四弟近来没什么胃口,儿子没法,这才……这才禀报皇阿玛,想着让四弟开心些。”
暖阁里蓦然安静下来。
梁九功一惊,我的太子爷哎!
后宫之中、庶母之间的事儿,您何必掺和进去?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不该您来出这个头。万一皇上认定您在上眼药,这……
康熙搁下笔,平静地看了太子好半晌,让胤礽越发忐忑起来,攥紧了手心,小声叫了句皇阿玛。
出乎梁九功意料,片刻后,康熙翘了翘嘴角,起身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感叹似的说了声:“保成长大了。”
话语间满是欣慰。
因为少时登基,缺少皇阿玛的关怀,没过几年,亲额娘又离他而去,康熙决心做一个好父亲,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兄友弟恭的场景。
他最宠爱的是太子,可对其他皇子公主,也有一片慈父之心。
如今保成为了胤禛,冲动地找他这个皇阿玛求助,明知不该管,却偏偏操了这份心。
对弟弟如此关爱,怎能不让他动容?
好,好。
“皇阿玛知晓了。”回想胤禛的伤心事,康熙眼眸一沉,看向太子的时候又恢复了温度,“保成,这些还轮不到你操心,读书要紧。知道了么?”
说罢,就考校起太子的学业来。
太子悄悄松了一口气,有些小高兴,以往回答问题的紧张不翼而飞,背诵流利,解释明晰。
边背边想,皇阿玛第一次夸他长大了!
是因为帮了四弟么?
模模糊糊间,小太子意识到了什么,脑海中亮光一闪而过。
日后,孤要对弟弟们更好一些才是。
“娘娘您瞧,万岁爷哪会忘了您?今儿晚膳,说是在永和宫用……”吴嬷嬷笑得脸上起了褶子,忙不迭地催促宫人给德妃上妆。
德妃欣喜地笑了笑,摸了摸肚子,柔声道:“叮嘱御膳房了没有?可别怠慢了去。”
这段时日,她过得不怎么顺心。
承乾宫请安之时,被宜妃一气,行了差错,德妃颇为后悔。加上康熙四五日没来永和宫,她担心皇上恶了自己,现在总算放下心来。
“娘娘且放宽心。谁敢怠慢?”吴嬷嬷忙里忙外的收拾寝殿,笑道,“单凭六阿哥,还有肚子里的小阿哥,谁都要敬娘娘几分。”
这话说到德妃心坎里了。
胤祚聪慧伶俐,极得皇上喜欢,那个“祚”字,不就体现了皇上的期许?想起方才前来请安的小儿子,德妃的笑容更深了,面上是完完全全的慈爱。
天色渐暗,康熙的轿辇停在了永和宫前。
德妃一身浅绿衣裳,淡妆点点,更显清丽;虽比不上宜妃的丽质天成,后宫之中,她的样貌也是拔尖的那一批了。
甫一见康熙,德妃便福身请罪,眼眶红了红,“皇上,臣妾前些日子犯了错,对着您赏赐的玉如意,自省许久……”
康熙负手而立,淡淡地打量着她,几息过后缓和了面色,“起来吧。”
总归是自己的妃嫔,育有两子,且现下怀着孕,给一个小小的教训便好。
德妃抬眸,感激地应了是。
待进了里间,她立在一旁,服侍着康熙进膳,好似又成了当年那个温顺体贴的乌雅贵人。
乌雅氏做贵人的时候,每每侍膳都是这个站位。一晃这么多年了!
康熙忆起往事,面色更缓。
德妃心下一喜,皇上还是记得从前的……
气氛正好,她抿嘴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就见康熙指了指膳桌,放下碗筷随意道:“这道八宝鸭,还是翊坤宫的味道好些。”
德妃笑容僵在了嘴角。
翊坤宫的味道好些?
这御膳房的贡菜,您可是吃惯了的。吃了那么多年,猛然说它不好……难道宜妃宫里的小厨房,就比别处美味许多?!
宜妃,郭络罗氏!真是阴魂不散。
德妃呼吸一重,勉强扬起笑容,温声赞同道:“皇上说的是。下回,臣妾定让御膳房的厨子改进改进。”
康熙转玉扳指的动作一顿,抬头一瞧,德妃笑意温婉,看上去没有丝毫勉强。
他嗯了一声,心下不得劲起来。
这温顺的过了,就显得假了。
若换成琇琇,还不对朕发了脾气?
这样想着,康熙敲了敲膳桌,不耐烦扯东扯西的,直接切入了正题,“皇贵妃月份大了,照料胤禛,怕是有心无力。朕想着,让胤禛回永和宫起居……”
德妃怎么也没料到,皇上竟与她说了这事!
因着毫无心理准备,震惊之下,她的面容没有喜悦,反倒有着一丝丝排斥。
怎么会?
皇贵妃如何会同意?
这是下意识的反应,康熙全都看在了眼里。
即使德妃很快就转过了弯,绽放了惊喜的笑容,很快,她的神情变得毫无破绽……
却掩盖不了那一瞬间的真实。
康熙闭了闭眼,扳指转动得愈发迅速,眼里沁着冰冷,话间含了笑意:“朕不过与你说笑罢了。表妹疼惜胤禛,她是万万不肯的。”
因为一个站一个坐,皇帝眼里的冰冷,谁也没有瞧见。
德妃惴惴不安了几息,很快被‘表妹’这个称谓牵走了心神。
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掩住不甘与恨意。
是了,皇上与佟佳氏乃嫡亲的表兄妹,情分天生与旁人不同。佟佳氏不松口,皇上万万不会把胤禛还给自己抚养。
既然这样,皇上说这话的用意在哪?是要试探于她么?
难不成,是她安插的钉子被皇贵妃发现,从而告了状,说她有觊觎胤禛之心?
“胤禛既已给了皇贵妃抚养,臣妾哪能不顾规矩,生生抢夺了来?”德妃思虑再三,柔柔笑道,“只是常常思念,偶尔派人去承乾宫打听一番……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恕罪……”
听听!竟掰扯到这上面去了。
康熙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把德妃晾在了原地,即刻起身离去。
宫人们跪了一地,德妃来不及行礼,皇帝便不见了踪影。
她一愕,猛地惨白了脸色。
待吴嬷嬷匆匆进殿,德妃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皇上回了乾清宫?”
吴嬷嬷张了张嘴,艰难地出声道:“老奴听了一耳朵,说是摆驾……承乾宫。”
承乾宫!皇贵妃的住处!
德妃霎时觉得天旋地转……
自慈宁宫回来之后,宜妃娘娘的心情一直不错。安稳地起居,安稳地养胎,不时逗逗四公主伊尔哈,与勒贵人说说话,翊坤宫一片祥和。
临近入夜,寝殿亮起了烛火。铜镜前,云琇卸下珠钗,一头乌发直直垂落,带起阵阵幽香,一缕碎发拂过红润的面颊,最后停留在红唇之上。
拨开碎发,对镜端详了一番,云琇突然发觉,近日吃好喝好,好似长了些肉……除了日益隆起的小腹,其它的,都长到该长的地方去了。
董嬷嬷笑道:“娘娘初孕之时常常害喜,吃得少,故而瘦了些。现下刚刚好!”
她说的是实话。
董嬷嬷进宫这么多年,什么美人没见过?只有宜妃,堪称美人中的美人。
除却绝艳的姿容,单论纤秾有度的身材,就不输任何人。便是怀了孕,风姿依旧不减。
云琇点了点她,漾开一抹笑,正欲回话,瑞珠掀了帘子进来,福了福身,轻声道:“万岁爷先于永和宫用膳……统共不到半个时辰,转道去了承乾宫。”
“不到半个时辰?”董嬷嬷讶然,“德妃这是触怒了皇上?”
这可算得上打脸了。足够让后妃抬不起头来!
“永和宫,承乾宫。”云琇的关注点却与董嬷嬷截然不同。
她若有所思:“……皇上是为了四阿哥。”
能牵扯到两宫的,只有四阿哥胤禛的事儿了。
说到四阿哥,云琇便忆起那个梦境,胤禛登基为帝,之后……
小五,小九,还有她,全都没好下场。
云琇闭目不语,手指微蜷。
怨吗?自然是怨的。
但她怨的是梦里的新帝,不是六岁的四阿哥。她不至于这么没品,去对付与胤祺年纪相仿的孩童。
更何况,若处在新帝的位置上……小九确是谋逆之罪,这个没什么好洗的。顶多手段酷烈了些!
成王败寇,自古以来皆如是。
罢,眼不见为净便好。
她早已说过,乌雅氏做不成她的太后了。云琇微微一笑,摸了摸小腹,轻声低语:“额娘若是助太子登基……”
思来想去,她做太后的可能性,极小极小。
胤祺早已绝了大位,至于胤禟?
按梦里的性格,他做了新帝,大清便得玩完。
小十一胤禌从小身体不好,今生若能养得康健,争储,也不一定成功。他的哥哥们,哪个不是人精?
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支持太子。
让他免受母家掣肘,不为党争所挟,避开父子裂痕……
到了新朝,怎么着,她也能安稳地成为太妃。运气好些,还能加封个贵太妃当当!
云琇托着腮,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