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音刚落,太子笑眯眯的神色一僵。
不敢看向云琇的脸,心头瞬间涌上被抓包在场的羞耻,待听清楚了话里的内容,他不禁有些咬牙切齿,胤祺,告状?
想陪宜额娘吃顿好的,怎么就这么难呢?
还有。曹玺曹大人都卧病在床了,皇阿玛竟没有想着关心臣下?
“皇阿玛。”恋恋不舍地瞅了眼红烧肉,太子故作镇定地搁下碗筷,站起身来行礼,“儿子见五弟同四弟他们待在一处,都玩得疯了,这才没有叫上他们。无意惹得皇阿玛烦忧,是儿子的不是……”
忆起胤祺眼泪汪汪,一副二哥抛弃我的模样,康熙瞥了儿子一眼,不可置否,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嗯”字,像是不信他的解释。
眼见皇上去而复返,云琇有些头疼。头疼的劲儿还没过,这一幕让她揉了揉太阳穴,似笑非笑地开口:“皇上日理万机,曹家人又一个接一个地晕了过去,臣妾独自一人没什么胃口,便请太子爷前来说说话,怎么,皇上也要训斥臣妾?”
训斥?
哪敢哟!
娘娘不仅是他的祖宗,也是万岁爷的祖宗。
梁九功佩服得五体投地,无意间瞥见太子上翘的嘴角,带着喜悦的味道,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想仔细揉眼睛,可下一瞬,那抹笑容消失不见,太子爷顿时变得苦大仇深起来,大总管只得在心里嘀咕着,是咱家眼花了吧。
听出爱妃话中的威胁,片刻沉默后,康熙瞬间变了态度,改了口:“朕怎会训斥于你?”
“保成留这儿用膳吧。”紧接着,他一板一眼地道,“菜肴如此丰盛,铺张浪费殊为可惜……”
此等理由一出,不仅云琇,伺候的宫人们都沉默了:“……”
经宜额娘解围,感受到了被护着的滋味,太子浑身暖融融的,活似打了一场胜仗。
还没暖上多久,他的左手边坐了与他‘争膳’的皇阿玛,这也罢了,皇阿玛还殷勤地替宜额娘布菜,打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绿蔬补身体,你多用些。”
“这道不宜多吃,朕询问了太医,会招致孕吐。虽说这孩子不折腾,护得额娘安安稳稳的,不似胤禟那般皮猴,再乖巧不过,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太子颤抖着手,耳边嗡嗡的,整个人由目瞪口呆变得历尽沧桑,最后回归平静。
他喜好荤食,恰巧,康熙喜好的也是荤食。贵妃怀了孕,对那些大鱼大肉没有胃口,许是知道只有太子爷一人用,膳房摆盘摆得精致,量足,却不够父子俩吃的。
争,争不过,还不能争。一个孝道将他压得死死的,太子爷只好惜败于向来濡慕的皇阿玛的筷下,表面含笑,怀揣着满心凄凄,兴致不是很高昂地告退了。
出了西苑,摸了摸半鼓的肚子,太子问何柱儿:“你五爷在哪?”
何柱儿咽了咽口水,霎时汗毛倒竖,五爷?这是个什么称呼?
“奴才不知……呃,奴才知道,再过一两个时辰,五爷就会闹着嬷嬷准备宵夜……”
“宵夜。”太子毫不留情地批判道,“都壮得不成人样了,还不加节制,莫要带坏四弟六弟才好。”
他顿了顿,话间大义凛然:“不若孤帮他分担了吧。”
此次随行的队伍里头,官至侍郎的官员来了好几个,其中便有简在帝心的图岳与马齐,还有明珠一党的中流砥柱,数量还不少。
索额图刚刚起复,还来不及提拔那些被贬的心腹,尚未组建与明珠打擂台的势力。有圣旨在,他绝不能出京,只好对着南方望洋兴叹,自己的消息也不若老匹夫灵通啊。
唯有通过邸报,或是万岁下达的指示猜测一二。
太子爷可还安好?
身边没有赫舍里氏的人帮衬,会不会被大阿哥挤兑?
心底的猜测终究不安稳,一想到太子被郭络罗氏哄骗了过去,南巡时候有足够的相处时机,索额图便沉下脸来,火烧火燎不足以形容他的情绪。
只是,他就算火烧眉毛了,终究鞭长莫及。
这也是大阿哥跟着南巡,惠妃虽提着心,却没有担忧太过的缘由。有明珠遣人照看,周围伺候的都在,胤禔定能不掉一根汗毛,安安稳稳地回来。
此时,惠妃惦记的胤禔,找了机会‘偶遇’明党一派的官员,面上闪过些许惊异。
“曹玺抱病,晚宴取消,宜贵妃气晕了过去,之后诊出滑脉,不见命妇……”他压低了声音,“到底怎么一回事?”
不过午睡了一小会,天都变了。
曹玺曹寅倒是次要的,想到宜贵妃肚子里的那个,不知是十一弟还是六妹,胤禔就颇为烦躁,她怎么又有了?
胤礽的助力已经够多了。
“阿哥稍安勿躁,据奴才探听来的消息,是老太君与曹家长媳谋划给万岁爷送美……”官员自己都觉得荒诞,叹了口气,当笑话说给胤禔听,“曹玺过于糊涂。”
胤禔好悬没有露出震惊的表情。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贵妃娘娘做得好啊!”他下意识地夸赞道。
官员:“……”
差些被大阿哥带进沟里,官员赶忙提起正事,眼底掠过独属明党之人的精光:“曹玺病了,正是好机会啊。织造府来了这么一出,皇上的圣眷还会如同往常么?中堂大人早就谋划着江南一带——”
话未说完,胤禔一惊,打断了他:“曹家李家忠于皇阿玛,这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舅舅要如何谋划?”
“那貌美的贱妾是贵妃所赐,让曹寅纳了,曹家还有李家,焉不会有怨言?”官员笑了笑,循循善诱道,“自然,他们不敢怨怼皇上,也不敢怨怼贵妃,却也不敢站队了。为何?太子爷心向着谁,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
按理说,曹家鲜花着锦,若是不想遭了忌讳,将大概率成为太子的拥趸。汉人看重嫡庶,皇上是主子爷,太子就是他们的小主子,如若撇开小主子,是要被戳着脊梁骨痛骂的。
曹家不会不知万岁的意思,他们这些心腹,日后可都是留给新皇的班底。现如今,储君之位稳固得不能再稳固,大阿哥在明珠的支持下,虽有与之别苗头的趋势,不过小打小闹罢了。
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投毓庆宫,谁能例外?
皇上的心意就是他们的圣旨,若不是曹府三代没有适龄的,曹玺还想求个恩典,让孙儿成为太子爷的伴读。
“眼看着太子爷与宜贵妃亲近,贵妃恶了曹家,太子还会重用不成?”为大阿哥细细分析了一番,官员捋须笑道,“是人就有贪欲,曹玺最怕这个。谁不想要家族鼎盛不衰!”
谁都不是傻子。
老夫人与李氏前去请罪的时候,太子的态度让尚有余力观察的老夫人心沉到了谷底去;之后三番两次地往西苑跑,说是陪宜额娘用膳,更是让曹家人心头凉飕飕的,四处漏着窟窿。
这和枕边风是一样的道理。若宜贵妃不遗余力地教唆太子,他们哪能讨得了好!
官员越说,胤禔的眼睛越亮。
“舅舅的意思是……”
“中堂大人说,好端端的县令之女入了贱籍,罪魁祸首其一便是老太君与曹寅之妻,其二么,不是贵妃是谁?不怨才是怪事。那女子貌美有城府,只需我们帮扶一二,便能搅得织造府家宅不宁。”官员意味深长,“她的用处大着呢。”
“您若是寻了机会,无需刻意,给个面子替曹玺求情就好。”声音越来越低,“江南这一块的赋税,连中堂大人都眼热……”
白花花的银两,谁不喜欢?巨富之家比不得曹李的一根手指头,每每接驾,每每建造行宫……他们花费得多,得到的更多!
“贵妃娘娘到底是个妇人家,把曹家单纯地看作奴才,彻底开罪了,又有什么好处?太子爷也是,年少气盛,年少气盛啊。”官员说着,面上止不住的笑容,“……大阿哥静观其变就好。”
翌日。
今儿需要接见地方大员,皇帝一大早便起了身,轻手轻脚地洗漱用膳,不欲惊醒睡得正香的贵妃娘娘。
西苑犹如行宫,地位超然,康熙免了众人请安,谁也不敢打扰。日上三竿,云琇就着蜜饯喝了安胎药,随后望了望屋外的天气,乘轿回了正院一趟。
“太子爷可得空?就说本宫有事相询。”顿了顿,云琇补充道,“别把小五带来了,让他和哥哥弟弟玩去。”
董嬷嬷一噎,心道,娘娘这话要让五阿哥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
半个时辰之后。
太子拎着瓷瓶,凑近了观看,眼睛一眨不眨:“这纹理……像是元青花。”
语气迟疑,带着微微的不确定,“不是元青花,也是古玩中的珍品。”
教授太子的大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喜好书籍字画,甄别古物更不在话下。在上书房耳濡目染多了,太子虽小,辨认的眼力却在,只不过不是很纯熟。
云琇轻轻颔首,捧起膳桌上的玉杯,“你瞧瞧这玉杯。”
“色泽剔透,官窑都烧不出这么好的成色。”
“这个呢?”
“……”太子盯了好半晌,忍不住感叹,“曹家真有钱。”
若是宜额娘不说,他还没发现。这些摆放的东西,表面看上去不甚起眼,与京城那儿的风格大不相同,最多只是精致罢了,他也没有多加注意。
谁能想,没一个是普通的!
“不都是你皇阿玛惯的?”云琇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而后笑盈盈地道,“日后若是没银子了,别怕,这些全是你的。”
“……”太子微微睁眼,彻底呆住了,“都、都是孤的?”
一分都不给曹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