僮儿点了香,悠悠的一条白线在那春日阳光下袅袅生姿,散发出淡淡的清雅香气。
这个香还是当年程嘉在凌家村调製出来的。
那时候,大周朝香料短缺到一点**就要几十两银的地步,可是在她那里,就连白笃缛都是随手丢在仓库里。
许是年纪大了,最近我经常会想起当年,想起年少之时的时光。
昨日晚上,我又做了梦,仿似回到了那年我第一次见她,她的面容隐在了阳光碎光里,唯有那嘴角灿烂的笑容和髮髻上那支簪子在阳光下异常夺目。
我便知道,那是做梦,因为我第一次见她之时,她站在店舖里面,阳光根本照不进去,而且,那簪子她当时并未戴在头上,而是放在柜檯上,随后便被姐姐的丫鬟拿走了。
我想,我梦到的只是我的念想而已,若是当初赵三哥并没有强行抢了那簪子,若是我当时走了进去看清了她认识了她,那幺我们的故事是否会不同……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这词,是有一次她偶尔念出来的,那时候,我和苏合香正和她讨论着政事,我们两人争论不下,她一直没有出声,只是望着水榭上的尖尖荷角,然后,喃喃的念了出来。
我知道她思念的是谁,从燕三到叶十一,她思念的人很多,但是,不会有我。
如今,十年已过,我却是日日都明白了她的那种心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夜夜入梦了无痕,梦醒唯有泪千行。
我有时候经常想,若是当年我也如同程嘉一般,她是否也会接受我,也会爱上我,但是随之我便只有苦笑,我无法做到和程嘉一样,我无法像程嘉那般懂她,程嘉知她解她,从而爱她护她,最后连命都可以奉上。
我做不到。
虽然我也喜欢她,我也喜欢她到,无法再对其他的女人动心。
可是,我却无法做到真正的理解她,接受她,毫无芥蒂的接受她的全部。
我受的教育,我的家庭,我所在的位置,都让我无法接受她。
她太离经叛道。
她的行为她的想法她的作法都与众不同怪异非常,我无法理解也无法赞同,甚至,我很讨厌,我讨厌她那幺轻佻,连对僕从都那幺好,我讨厌她说话的语气,那话中的讽刺经常刺得我心里发痛,我讨厌她明明只是一个低贱的商女,就算有钱又如何,怎幺能摆出那样自信自傲天下她第一的模样。
而那一夜,我更是从心底里鄙视了她,如此不知廉耻,如此自甘下贱,虽然那一夜,她让我第一次得到了那样的快活,让我一边喊着我要杀了她一边却期待从她那得到更多的快乐。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时候,她在我心底已经有了特殊的地位。
我是王家嫡次子,父亲是相爷,姑姑是贵妃,王家虽然只是周朝的新起之秀,但是经过祖父到父亲的苦苦经营,王家在汴京也是能与曹家一校高下的权贵之家。
和家里其他的兄弟姐妹不一样,我自小喜欢读书,性子喜静还有她所说的洁癖,我和程嘉一起师从当时的大儒何怀山,我们两人,我喜白衣,他喜青衣,我喜行书,他喜画,我喜箫,他喜琴,我们两其实有很多的不同,却成了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样的孤高,只是程嘉脸上经常带着和煦若春风的笑容,人家便都当他好亲近,其实,他才是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之人,和谁都能浅笑而谈,却和谁也不亲近,好似一个人冷冷清清的站在世外看着这万丈红尘里的尔虞我诈。
我一直都是这幺看他的,风华绝代才学无双的程嘉,他其实是个性子冷到极处之人。
我和他相交了十年,却不如一个初初认识的人懂他。
那人在我们后来闲聊的时候说过,程嘉啊,看着面冷,其实心热着,是个真正心里怀着这天下,在那腐朽烂泥里依然保持着本心之人。
看着面冷,他对那艳绝天下的****第一妓可以视而不见,其实心热着,他一旦真正爱上了那人,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程家百年名门,能从前朝一直持续到现在都不败,其处事的圆滑可想而知,可是在那样家庭和教育长大的程嘉写出的国策却让我惊歎。
见到那国策之时,我才知道我和程嘉差在了什幺地方。
也才明白,为什幺她能接受程嘉,并且心心唸唸,那幺多年一直没有忘记。
僮儿进来悄悄的看了我一下,帮我捻了被角然后悄悄退了出去,他以为我还在迷糊着。
是啊,我已经迷糊了有些时日,只是今日,我却是清醒着的,清醒的,想起了那幺多年前的往事。
我和赵三哥也是自小交往的好友,认识赵三哥的时间甚至比程嘉还早。
王家虽然多年经营,但也是在姑母成了贵妃后才真正露出头角,为了拉拢赵家,父亲要母亲和赵夫人交好,经常带了我们去赵府玩。
赵三哥只比我大了两岁,比起哥哥和赵大哥的相交,我们两的友谊就纯粹得多了,赵三哥这人看着单纯直爽做事不经过大脑,其实精明着,他出身尴尬,他父亲在边关少有回来,家里嫡母巴不得他死,赵老爷子也不喜欢他,一个国公府的公子,却连个小厮都没有,什幺事都自己干,可是就算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是让嫡母和赵老爷子让他出来见客,不光和我们玩在一起,还和别的世家子弟相识相交。
当然,他的威名也是在那个时候起来的,他个子高大打起架来又狠又毒,比他大的孩子都打不过他,那段时间,我们最常听见的就是赵家三郎又将谁家公子给揍了,然后回去被赵老爷子罚。
我和赵三哥真正交好,是在他救了姐姐之后。
我那姐姐,自小虚荣,什幺都要争个强,偏生碰上曹家那姑娘也是个泼辣的,那次使了计将姐姐逛到山上掉进了早先挖好的洞里,赵三哥正好经过,救了姐姐上来,为此,他自己的身上还受了不轻的伤。
那个时候的姐姐年纪还幼,还保有一点纯真,见赵三哥长得好,当着我的面便要赵三哥答应以后娶她,赵三哥不答应,她就又哭又闹,闹得最后赵三哥点了头。
这个承诺赵三哥守了十多年,而姐姐却早就已经忘记,她心里眼里只有那富贵权势,只有那天下第一女人的位置,赵三哥这种尴尬地位的庶子又怎幺会看在她眼里。
她真蠢,像赵三哥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她那里还能遇见第二个。
赵三哥要是爱上一个人,那是连心都可以掏出来给她的。
不光姐姐看错他,赵铭亮赵老爷子我父亲,几乎所有人都看错了他,以为他莽撞冲动,很好控制,可赵三哥从十岁入的军营从小兵开始做起,和杨昭一样,那幺多次战役,他就从来没有输过。
他不是不会谋略不会耍心眼,他只是不屑而已。
可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爱上她,在那一次他抢了她的簪子后,我还劝了他好几次,想让他和凌家交好,他每次都是一笑置之,可是,当我在汴京再见到他时,看着那人的身影,他的眼中满是爱意,对我说,你知道喜欢一个人到骨血里的感觉嘛?
当年,程嘉也这幺对我说过。
他说过那话后,我便离开了汴京,没有想到,那居然就成了我们最后一面。
他为了她,上了刑台。
而赵三哥跟我说这话时,也是我们最后一面。
他为了她,『战死』在了数万人眼前。
我不知道赵三哥和她之间的故事,但是程嘉和她之间,我却是一一看在眼里。
因为,他们的故事里,其实也有我在。
我们一起经历江陵大水瘟疫,我们一起出海到的凌家村,在凌家村之时,我和程嘉看她的眼神都一样。
我看得出程嘉的心思,程嘉也能看得出我的心思。
可是,无论我们怎样的动心,甚至动了娶她做正妻的心思,那时候,我们再多的讨好,都比不过那男人的一个微笑。
那个叫燕三的男人。
其实,那时候我和程嘉已经分出了高下。
我嫉妒,我不屑,我轻视她,我故意找她的麻烦,我认为选择了燕三的她愚蠢自甘下贱,为我的心思感到羞愧。
可是程嘉却是以讚赏的语气称讚着燕三,以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人,然后将她深藏在了心底深处,让那爱沉澱发酵。
在杨昭一事上,他为他奔走辩解想尽法子的让汴京的那些人对杨昭改观,我却採取了旁观之态。
我想,我不说出凌家村之事就可以了,就对得起她的救命之恩。
虽然我明知道程嘉说的是对的。
周朝当时已经国力衰弱积习难改弊端重重,若是再那般的轻贱大将,必将引发严重的后果,而杨昭根本没有不臣之心,若是有,有凌家村在,他们什幺做不到?
事后也的确证明了,只要她想做,这个天下,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杨昭战死,她到了汴京,我和程嘉都知道她来得危险,她完全可以不来,只身深入险境,只怕另有目的。
王家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付她,在那次偶尔听到父亲和大哥的对话,知道杨昭是死在他们联手的阴谋之下,我的心彻底的凉了。
我不知道该怎幺办,看到她那沉寂好似完全变了个人般的模样,我一样心痛如绞,可是我却无法做到程嘉那样,我无法连自己的自尊都抛弃更无法抛弃我的身份。
我自欺欺人的想,就算我腆着脸贴上去,她也不会在乎,因为我是王家之人,她恨之入骨的王家之人。
我逃了,我远远的避开了那个战场,我掩耳盗铃的想,我不插手,不管是父亲还是她,我谁都不背叛,谁都不帮。
可是,直到多年后,在那小院门前,站在那,阳光斜照而下,让她那素淡的笑容都带上了暖意之时,我眼睛湿了。
那时候我才明白,我早就将心给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