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正阳门,往日间熙熙攘攘,热闹无比。
今日这里守着不少兵丁,更是有满朝大官簇拥在此地,却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悲凉。
任谁都没想到,庆帝当真对林相厌弃到了这种地步,非但没有一句挽留的话,就连赐给林相的礼物,都是恰好附和丞相阶位的数额,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透露出些走过程的感觉。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不少官员心有戚戚,担心自己的结局也会是这样,一场送行变得压抑无比。
“天家性凉,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田地!”
林若甫身边,任少安攥着拳,有些悲愤地感叹道:“老师可是为陛下尽了二十年的忠!”
“慎言!”
林若甫皱眉轻喝,对着任少安道:“自我之后,庆国再无丞相,陛下肯放我回乡,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与林若甫、任少安站在一起的范闲,轻轻颔首:“岳丈说得对,自古变法无不有流血牺牲者,想要废相权、还政于皇帝,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罪名杀了最后一任丞相,借机改革。”
“而陛下宁愿不杀岳丈,多设立一个内阁遮掩揽权之举,除了他本身的自信之外,也有对岳丈的恩典。”
事实上,林若甫在最后这些年早已悟透了这个道理,这才变成了应声丞相,不让自己沾染是非罪责。
趋利避害、明哲保身,这也是他能在这个必杀之局中全身而退的重要原因。
而林若甫在听到范闲的话后,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能悟透这个道理,少安他们跟着你,我也省些心。”
说着,他将任少安的手拽起来,放在了自己手臂上,谆谆教诲道:“日后行事,务必多思多看,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多问问我这位女婿。”
林若甫扫了一眼范闲。
范闲会意,拱手笑道:“岳丈放心,小婿一定信守承诺。”
另一边,任少安第一次见林若甫说话如此直白,又如此饱含教诲。
他眼窝发红,沉声道:“学生定当砥砺前行,践行恩师的教诲!”
“不,不应砥砺而行。”
林若甫摆了摆手,将自己这些年来的为官心得汇聚成了一句话:“在官场上,要学会收敛锋芒、明哲保身,活着,才能做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看向范闲与任少安两个人的。
二人会意,一同拱手道:“是。”
林若甫又叮嘱了二人几句,朝不远处的其他官员走去。
“林相!”
“林老大人……”
……
一众官员各自不一的称呼此起彼伏,林若甫很快与他们聊了起来。
官场做戏也好,真情流露也罢,总归是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
聊了半晌,一辆点缀着明黄绸子的马车晃悠悠驶来,众人看清上边的皇室标志,纷纷让开了路。
不少人看向马车,心中猜测:难道是陛下临了改变主意,要低调送一送林相了。
却见马车的帘子被掀开,走下来的却是郡主林婉儿。
做父亲的乞骸骨回乡,女儿送一送是人之常情,就算是太后,在这件事上也不该拦。
“父亲……”
林婉儿未曾开言心内惨,一说话更是泪眼涟涟,声音哽咽。
“不哭,为父为官一任终得善终,是好事,要高兴才是。”
林若甫眼圈也有些发红,伸手擦去林婉儿的泪,带着歉意沉声道:“你自幼多病,我这个做父亲的忙于政务也没多照顾着你,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
林婉儿用力摇头,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又流了下来。
梧州距离京都远隔山水,这次林若甫回乡后,父女想要想见只怕是难上加难。
林若甫又安慰了林婉儿一番,强笑着道:“不过总算是给你找了个好归宿,也算是弥补了为父的一些遗憾。”
林婉儿听到“好归宿”三个字,下意识地看向范闲,却又想起林珙之死,神色有些黯淡。
林若甫察觉到了林婉儿的情绪变化,拍拍后者的手背道:“那件事,为父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罪也不在他,日后别再多想。”
“倒是大宝,我这一去山高路远,他会留在京都,还得留你照顾。”
林婉儿连连点头,啜泣着道:“父亲放心,我会的!”
林若甫笑着转身,朝自己回乡的车队招了招手。
不多时,大宝脸上带着笑,一颠一颠地走了过来,见到林婉儿,他痴痴笑道:“婉儿妹妹,小闲闲没陪你啊?”
林婉儿抹着眼泪,下意识看向范闲。
大宝随着林婉儿的视线看去,立时喜笑颜开:“小闲闲!”
他快跑着朝范闲奔去,范闲连忙迎了上去。
林若甫父女跟在后边走了过来,林若甫先是将大宝的手放在范闲手中,又将林婉儿的手放在范闲另一只上,恳切道:“拜托了。”
范闲重重点头:“嗯。”
林婉儿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泪水却早已沾湿衣襟,大宝却还是痴痴傻傻的样子,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林若甫冲着几人笑笑,迈步朝车队走去。
他登上代步的马车,没有直接上车,而是站在车辕上,朝着众人拱手:“诸位,后会有期。”
百官俯身行礼:“送林相——”
这齐唰唰的一声,惊得城门附近的没来得及南下的飞鸟扑簌簌腾向天空。
天际间浮云点缀,秋日黯淡,光晕昏黄。
正所谓——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马车吱悠声中,一代丞相,稳居庆国朝堂第一人多年的林相林若甫,就此退下庆国的政治舞台。
百官送行过后,稀稀落落散去。
任少安站在原地,眉目中却依旧带着些不悦:“人心易变,今日陛下召集百官为恩师送行,就连一些向来与恩师不对付的官员都来了,却独独不见了李某人这个昔日林党佐贰的身影!”
他话语中的李某人,正是当今礼部侍郎,清流的中流砥柱李太玄。
李太玄入仕之处,多得林若甫照顾,后来更是一跃成为林党的二把手,在林若甫失势之后,他迅速脱离林党,组建了李党,今日在送别的队伍当中,也没看到他的身影。
说起来,这些举动的确显得有些凉薄,也难怪任少安连声大人都不肯叫,只叫李某人了。
“小范大人。”
范闲正发着呆,却被人叫醒:“我家老爷称有几句话想要对小范大人说,请小范大人不辞辛劳,护送车队走一段路。”
来说话的,是林若甫的心腹家丁。
范闲闻言,对着林婉儿叮嘱道:“同任大人在此等等我。”
而后,他又对着任少安道:“拜托了。”
得到二人的点头后,他跨上一匹被牵过来的快马,朝着车队追去。
京郊,五里亭。
亭外官道上,处处都是绿意已经有些衰退的柳树,这里向来是送别离京之人的最后一个关口。
李太玄坐在亭子当中,身后跟着一名老仆。
他面前的桌上,温着一壶热酒,边上放着两个杯子。
“老爷,来了。”
一直注意着官道的老仆,突然说了一句。
李太玄朝官道远远望去,只见一队挂着“林”字的车队,正在缓缓朝这边而来。
李太玄振了振衣袖,起身走到了亭子外,垂手等着。
不多时,车队走近,中间一辆马车停在了官道旁,林若甫被管家搀扶着,走出了马车。
李太玄朝着林若甫深深行礼,而后正色道:“请。”
林若甫点点头:“请。”
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随着李太玄走进了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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