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源源不断注入的法力踏实而温暖,令若荪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僧人挽起念珠,静静为他们吟诵经文。
第八章忘川彼岸-6
阳光从屋顶漏下来,照着稻草堆里安睡的两个人。玉衡醒来,发觉身在破庙里,可他师父已经离开了。他甚至没有机会看清楚那张阔别已久的面容。想必又瘦了罢。他收回思绪,紧紧盯着身旁的若荪,她连睡着的时候都皱着眉头,定是昨夜里遇上了什么事。
一道阳光渐渐偏斜,刺着了她的眼,她下意识地将双手护在肚子上,眉头收得越发紧了。玉衡用衣袖替她遮挡阳光,小声唤着:“别怕,我在这里。”
如此轻微的呼唤竟惊醒了她。若荪睁着眼,额上涔出了汗水,魂不守舍喃喃念道:“七月初七子夜,他们要成亲。”
恬墨和梵心要成亲?她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玉衡怔了怔,用衣袖擦拭若荪额头的汗珠,“他们在魔界自有他们的生活,你也将会有自己的生活。”
若荪再也按捺不住,委屈的泪水泉涌而出,拽住玉衡的衣襟央求道:“想办法封印我吧,让我像从前一样没有感情!我不要再这样了,让我回到从前,去求求你的师父,他一定可以封印我的七情六欲……”
“若荪,想想你腹中可爱的孩子,你就要当母亲了,这是你的新生。用你的一切去关心他,呵护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然后成家、再生孩子。我们全部的人都可以住在昆仑,邻居是你师父,还有觅风,他们也有各自的儿孙,孩子们一点也不孤独,他们在一起玩耍,渐渐长大……”
若荪啜泣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专心听着玉衡为她描述的未来。腹部传来隐隐的抽痛,起先她没有在意,重复了几次之后,阵痛加剧,若荪紧攥住玉衡的手,紧张道:“他要出来了……”
来不及回天界,玉衡带着她回到昆仑,顿时让一屋子的人手忙脚乱。
这过程很艰难。应了珠华的预言,胎儿的魔性太过强大,几乎要将若荪吞噬。觅风与玉衡联手才能勉强压制住魔性,隔着设了结界的青纱帐子,若荪撕心裂肺的喊叫传出来,令人闻之悚然。沉锦和于归备好了纱巾和热水呆在一旁,眼睁睁看若荪承受剧烈的痛苦却束手无策。
罗净已成了凡人,帮不上忙,便静静坐在屋外诵经。疏圃池的老锦鲤都专心听着屋里的动静,为若荪提心吊胆。
一整日过去了,那哭喊的声音都嘶哑不堪了,但还未结束。
玉衡和觅风皆已筋疲力尽,法力渐弱。
眼看紫光就要冲破结界而出,于归喊道:“你们撑住啊,孩子就快出来了,再撑一刻钟,千万不能功亏一篑!”
玉衡昨夜失了血以致法力虚弱,加上这一整日的耗费,已接近衰竭的极限。觅风情形不妙,疾呼道:“玉衡星君,你退开!”
玉衡掐紧了中指,白玉般的面庞此刻黯淡无光,咬着牙说:“我现在退开,大家都会被反噬。”
“你还要照顾若荪,这里就交给我。”觅风用仅剩的那只手掌控法力护住纱帐,又加了两成功力,将几乎要溢出的紫气狠狠*了回去。玉衡终究支持不住了,往一侧倒下去。觅风刹那间受到了强大的冲击,紫气几欲冲出纱帐。想不到那胎儿的魔性顽强至极,根本无法抵抗,他气急攻心,竟咳出一口血来。
帐中的沉锦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风大哥小心!”
觅风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继续强撑。屋外罗净的诵经声愈加急促了,忽然察觉到什么东西在靠近,一睁眼,只见青影掠过。伴着一股巨风,一袭青灰色的罗汉袍出现在觅风身后,运气出掌,为他输入沉稳的法力。
罗净跟着进了屋,手执念珠拨了几下,惊讶不已,“竟是珠华殿下。”
玉衡闻言用力睁开眼,呻吟道:“师父……当心,那孩子身上的戾气难以抵挡。”
珠华面容枯瘦晦暗,唯有一双眼睛亮堂堂,盯着玉衡道:“修行了这么多年,怎么还如此想不开,抵挡不得,便要想化解之法。”
玉衡强行支起身子,追问:“如何化解?”
珠华答:“天魔之子,身上自有化不开的戾气,但是别忘了,若荪是神,况且还是罗净座下的弟子,所以这个婴孩体内一定有禅心。要让正气压过邪气,魔性自然会收敛。以心经唤醒他的正气罢。”
沉锦在帐内小声说道:“可罗净大师一直在外诵经。”
“他念的是大悲咒,怜悯众生。”
罗净恍然大悟,立即席地打坐,一串梵语如轻吟低唱的歌曲从唇瓣中逸出。玉衡也撑起虚弱的身子,专心念起了心经。于归见状也坐下诵经。嗡嗡的经声充盈一室,紫气果然淡去了,慢慢收敛,依稀能看清了帐中各人的轮廓。
若荪安静下来,不再哭喊,想到七月初七的喜宴,牛郎和织女的鹊桥,望夫台上寂寞的机杼声。他胸前戴着大朵的绸花,牵着别人的手……而她在忍受这样的折磨,像个怪物一样生下一个小怪物。
若荪痛得麻木了,也再没有力气,只听见沉锦的欢呼声忽远忽近。
“生出来了,是个男孩儿!好漂亮的孩子!”
帐外的众人屏息凝神,玉衡急忙问:“为何没有哭声?”
见沉锦捧着孩子一直发愣,于归一骨碌爬起来去瞧她怀中的婴儿,惊讶叹道:“嗳?他……他在笑!”
“是怪物么?是么……”若荪迷迷糊糊呻吟着,朝沉锦伸出颤抖的手,“让我看看。”
沉锦将孩子抱到她面前,小心翼翼说着话,生怕惊了他。因为他长得那样好看,肌如白瓷,眼珠灵动,微微地笑着。那笑容淡泊而从容,竟像极了玉衡。
若荪轻轻摸了摸婴孩的脸,软软的,仿佛一触即破。他为何要笑?是在笑她傻,还是在笑她痴。他的父亲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他还这么高兴做什么呢?
于归高兴得手舞足蹈,嚷道:“若荪,快给他取个名字吧!”
若荪疲倦地阖上双眼,似乎连想都没想,脱口说道:“天……荪,就叫天荪。”
帐外的玉衡隐隐听见了,低头苦笑,原来她心中早有打算,这个孩子哪里与他有丝毫关系。他始终走不进她的世界。
夏末的蝉鸣依然声嘶力竭,没有消停的迹象,况且这昆仑水养出来的金蝉分外吵嚷。翠绿的藤蔓攀在窗上,浓密而翠绿的宽叶遮挡了阳光。透着光去看那层层叠叠的叶子,如碧玉一般。若荪斜靠着床头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发呆,身子还不大好。好在那孩子也不闹,安静得出奇,令她不用受多少累。
珠华用佛印封住了婴儿的元神,他会像一个普通的凡人渐渐长大,没有任何仙术和法力,没有看破尘世的眼睛,也没有仙人们该有的般若。他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凡人。
若荪卧床十几日了,算下来今日该是七月初七。是恬墨与梵心的大喜之日,她应该去放一片云霞,以示恭贺。对呵,天空冷清太久了。若荪当即大声唤了觅风进来,让他回天界去交待织女们做好这件事。
不一会,漫天的云霞便挂在了西天。她拨开藤蔓,微眯着眼看落日的金晖如何与绚烂的晚霞缠绵。它们缠缠绵绵便下去了,下到山里面、海里面,将天地都让给了夜幕。
山脚的阴风扶摇直上,预示着今夜鬼界有动静。那些风无孔不入,吹得床帘摇摆,银钩子叮叮当当地响着。躺在若荪身边的婴孩突然像着了魔一样咯咯笑起来,若荪颤了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倒底是亲生骨肉吧,他的父亲大喜,他这样高兴呵。
这是他出生以来头一回出声,笑得手舞足蹈,眼睛眯成一条缝。那种得逞的神情令若荪忌恨不已,受了多大的苦才将他生下来,他却一直嘲笑她。
若荪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去仇视他,但无济于事,他仍然笑着。她大概是恨极了,突然伸出手去掐他柔软的脖子,想让他别再发出那种笑声。若荪还未使力,却听见“嘭”的一声,咯咯笑着的婴孩伴着轻烟消失了,襁褓中剩了一株柔弱的龙须草。
她愣住了,痴痴看着这株龙须草,怎么能想到,她孩子的真身竟是一株龙须草。纤云宫烧成了灰烬,天界的龙须草一根不剩,却有漏网之鱼。若荪收回了手。
小天荪大概是吓坏了,躲在草里不敢出来,就这样与他的母亲对峙。直到玉衡进来,他才变回婴孩的模样,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玉衡见若荪神情异样,又看了看孩子,问:“若荪,怎么了?”
若荪的长发披散着,如缎子一般耷在肩上,衬得脸色苍白。她抬起漆黑的双眸迷惑地望着玉衡,“他不是被封印了么?怎么还能变出真身?”
“师父为他留了一线微弱的法力,让他可以在遇见危险的时候本能地保护自己。”玉衡说着,上前去抱住了小天荪。不住地逗他,看样子是极喜欢的。
若荪倚了下去,平静地看着他们如父子般亲密,轻声说:“他长得像你。”
“他身体里流着我的血。”玉衡笑了,就像这是他这一生中最自豪的事。
若荪翻了个身,摊开掌心细细端详那点金砂,鼻腔越来越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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