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荔又梦见他了。
梦里,天阴沉的可怕,大雨倾盆。
一间破庙,一张破棉絮,苍白清瘦的少年偎在她怀里,高烧不退下面色不正常的潮红。
她垂眸看着,心里权衡着利弊。
只要完成任务,在原本世界高考结束没多久,便意外死去的她能重生,还能获得三亿元奖励。
但系统也说了,这个大反派体质特殊,很难杀死,比野草还顽强,只要有口气就能突破极限,愈发强大。
要动手,就得确保一次成功。
少年纤长的睫毛轻颤,眼看要从昏睡中醒来。
她按捺住心思,摸了摸他发烫的额头,“小眠,你还好吗?”
少年睁开的眼睛清凌凌的,看着她,声音干哑,“别担心,我不会死。”
“等我伤好,我会…会更强大,”他身上的伤深可见骨,连说话都沁出满头汗,“我不怕苦,什么都能干,我会赚钱,努力让你住大房子,顿顿吃肉。”
他很愧疚,这样清冷的雨夜,她还要带着他逃亡,住在这四面透风的破庙里。
他多想给她更好的。
而一个在暗场里长大的孩子,能想到最好的生活,就是大房子,还有每顿吃上肉。
桑荔静默。
相处三年,她一直怀着目的,等待时机。
起初,她讨厌惧怕他。
十三岁的少年,是个和妖兽血腥厮杀,被各种残忍手段虐待的奴隶,他身上的野性凶戾淬得很深。
对桑荔来说,曲清眠比熊孩子还要难带太多了,各种糟糕、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的生活习性,不会说话、不会洗衣服、不会拿筷箸
甚至,他饿了就捉住一只活禽生生撕咬,羽毛乱飞,满嘴鲜血,她几欲作呕。
一切正常的生活,他都不会。
桑荔为了无法抗拒的奖励,不得不耐着性子教他,换取信任。
好在,曲清眠非常聪慧,比她见过的任何人学东西都要快。
而且跟她心怀目的不同,曲清眠简单纯粹,他一点点打开心扉,对她收起獠牙戒备,真诚的像个孩童,也像张纯白的纸,任由她添涂。
也许是作为未来无人可挡、超脱书本规则的大波ss,天道对曲清眠的压制一直存在,三年里各路人马层出不穷的追杀,却又怎么都杀不死,让桑荔很疲惫。
她想快点杀了他,想快点完成任务,回到自己的世界拿到奖励。
而他每次在危险的时候,总将她藏起来,极尽所能的保护。
梦里的场景一转。
暗蓝色的天空,流云卷动,少年引开仇敌,被逼至绝路,身后是狂风涌动的黑渊崖。
他就像一只身陷囹圄的凶狼,面对围攻不要命的扑过去撕咬,没有退却没有犹疑,疯子般伤痕累累也要顽强反杀。
一地的血,一地七零八落的尸体。
桑荔看到躲在石头后面,梦境里的自己,走了过去。
桑荔心神颤动。
她想要阻止,拼了命的大喊大叫,也试图动起自己的身体,从这陷入无数次的梦魇里挣扎着醒来。
徒劳。
少年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站在那里,像开在悬崖边一株绝美鲜艳的花。
她走过去,没有扶他,而是猛的一推!
少年单薄的身体很轻,孤零零羽毛一般坠了下去。
罡风呼啸,卷起纷乱的碎石旋涡一般,将他快速往下拉扯。
少年的双腿腰身很快被吞噬,他抬头看,削骨去肉的痛苦没有在那张冷白的小脸上显现半分,他只是平静看着她。
静默的凝视。
那双眸子不断放大,幽黑的、清澈的像月亮,光一点点寂静的湮灭,里面深海一样的绝望,刺得桑荔浑身剧痛。
窒息、深陷。
桑荔奋力扑到崖边,一句句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她妄想去拉住他。
但也不过是从床上扑腾到地上,终于从梦魇中醒来。
啪嗒
桑荔打开床头昏黄的台灯,高定的复古蕾丝,昏黄的光洒下来。
她顾不得摔下床磕到发麻的胳膊,颤着手埋起头,身体还在止不住的发抖。
距离她完成任务,已经过去五个月。
起初两个月,她还沉浸在执念达成的兴奋里,毕竟三亿奖励呢,似乎终于可以抹去十岁人生分水岭的部分成长阴影了。
但不知从哪天开始,她整夜的睡不好觉,总是梦见曲清眠,梦见和他相处的那三年。
渐渐,反复梦见将他推下黑渊崖的那一幕。
她陷入身心疲惫的梦魇,不敢入睡。
撑不住睡着后很难醒来的痛苦,让她快要崩溃。
桑荔埋头在膝上,一手深深卷进浓密的黑色长发里。
她高估自己了。
将摇摇欲坠、浑身是血的曲清眠推下黑渊崖,用上了她所有的勇气还有良知。
明明知道那只是一本书中的角色,也知道那个少年会在将来屠杀无尽,彻底崩坏原书世界。
她做的,也不过是清除那本书的bug而已。
但相处的三年,太过真实,他分明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将其视作纸片人的初心,早就乱了。
更何况,曲清眠根本没得选,暗场那样的地方没有半点温情,他不能像人一样活着,天道的恶意压制也一直存在。
就连她,起初也只有一个想法,完成任务,杀了他。
好像没有人,能容得下他,在他还什么都没做的时候,极尽迫害,还认为这是正义。
桑荔清楚记得,买下少年的时候,他走出暗场,怔怔站在阳光底下,抬起苍白到病态的手臂遮挡。
那双眼睛适应室内灯火,长年没有见过阳光,被刺得几乎睁不开,但还是贪婪的透过指缝仰头去看。
那副模样带给她的触动,一直都非常清晰。
他连大部分人司空见惯的日光都是奢望,一次次在垂死边缘挣扎,只是顽强的想要活下去而已。
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她带给他自由和生的希望,却又亲手杀了他。
桑荔不自觉揪紧发丝,落下来几根,在乳白的细羊绒地毯上尤为分明。
她认命了。
看来,想要一颗坚硬的心,也是需要天赋的。
桑荔自认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但事实证明,她到底还是过不了心理上这一关。
负罪愧疚感终日折磨,一遍遍的凌迟。
她就活该穷,活该当不了逍遥快活的有钱人。
桑荔猛然抬头,理顺发丝,那双猫一样的眼睛逐渐坚定。
“系统,我要再穿一次书,”她没有问可不可以,而是直接提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向来她认定要做的事情,哪怕有万千艰难险阻,哪怕失去一切,她也要做。
毫无平仄起伏的电子音在脑中响起。
“再次穿书,你将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并且本系统自任务完成日起,已脱离服务器主体,后续将无法再给宿主提供各项实质性的有用帮助。
请问,你选择再次穿书的诉求是什么?”
房间内安眠沉香萦绕,桑荔靠在柔软的真皮床沿,环视一圈,对别墅里的各种高定奢侈品没有半点留恋。
曾经拥有过又失去,现在再次失去也没什么,本来就不属于她。
她怀念起跟曲清眠住在一个小村子里的日子,那是清苦却难得的一段安宁,晚饭后他们经常穿过一个个稻场,在夕阳下散步消食。
天边有大片绚烂红霞,浅金色的阳光映在沉默寡言的少年脸上,未经雕琢的野性,也掩不住五官的精致。
桑荔第一次看见他笑。
毫无杂质的纯澈,透着股山涧泉水般沁入心坎的甘甜。
那是对她敞开心扉,绝对信赖的笑容。
“我要曲清眠活着。”
桑荔收紧手指,“任务的完成方式,并不是非得消除他才可以,只要改变他,让他在未来安稳生活,而不是去屠戮就行。”
系统明显不大赞同。
“宿主,你知道改变拯救失败的后果吗?
那会是无数条生命的葬送,还有你自己,你将失去重生活着的机会。”
桑荔态度很坚决:“如果不是杀了他一次,我也会这么想,认为我在做好事,但是凭什么?”
“凭什么用他的死,去换取一个也许并不会发生的未来,换取我的重生和财富呢?”
“他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再困难,我也愿意努力。”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意愿,系统不再劝说。
“选定了宿主,和宿主就是命运共同体,本系统会竭尽所能为您服务。
请问,你确定要再次穿书吗?”
“确定。”
桑荔落下话音,想到即将再次见到曲清眠,她的心跳因为紧张而加速。
人总在后悔之后,才明白自己做错过什么,她想要弥补。
想竭力对他好,给他温暖,修补他曾被这个世界伤害,留下的所有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