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完稍显繁冗的入学礼,夫子又讲了些私塾规矩,便到中午放饭学的时间了。
此时还等在外面的,不过两三个人。
曲清眠走出学堂,桑荔立刻迎过来。
阳光炽烈,没什么风,窗柩那边不在阴凉底下,少女站了一上午,面颊微有些汗,细碎的额发贴着,却也不显狼狈,依旧是出水芙蓉般的清透。
干净、温柔,她对他有着上一世远没有的耐心。
曲清眠静默走着,听少女跟在身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明知是危险,他却贪恋的想要抓住这虚假的温柔,再多抓一会,再一会。
回家吃过饭,桑荔给他的布袋子里装上水果和书,“走吧,去私塾。”
曲清眠没动。
“怎么了?”桑荔回过头,茫然问道,“是不是不愿去?”
她想到一整个上午,小眠都没有和任何人讲话,担心他是不是排斥新环境。
“我自己可以。”曲清眠绕过她,丢下一句话径直跨出门。
少年在桑荔的特意准备下,今日穿得不是惯常的黑,而是白色,中和他周身幽冷的距离感,反而有股气质脱俗的小公子味道。
桑荔盯着背影欣赏片刻,少年长腿迈动,已是脱离了视线死角,她只好提起裙摆,小跑着追上去。
下午还守在学堂外的,除了桑荔,便没有其他人了。
阳光已经照到另一边,窗柩下有了凉阴,她站在那往里看着,不觉枯燥也不觉疲累。
夫子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声音响亮带着威严,“下午你们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写出自己的名字。”
“不会的,我来一个一个教,会写的,可以看看其他同伴的名字是怎么读怎么写的。”
入学第一日,很难进入学习状态,大家需得先适应环境,熟悉身边的同学,还有夫子也要对孩子们的情况有个初步了解。
曲清眠身边坐着的少年要大一点,十四岁,黑黑瘦瘦的,性格开朗,哪怕上午打招呼没被搭理,这会也还是主动凑过来,“我叫陈三石,你叫什么啊?”
曲清眠置若罔闻,自顾自的摊开一张纸。
陈三石身上就像是放了跳蚤,怎么都坐不住,很快又换了个姿势,转头逡巡一圈后,凑得更近,压低声音说道,“这学堂里大半的人我都认识,你看见那个长得最好看的姑娘了吗?她叫江柳歆,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块玩。”
瑶水镇就那么纵横两条街,并不大,他打小又是爱玩闹的性子,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基本都识得,倒是身边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他是初次见。
曲清眠拿笔沾上墨,写下自己的名字。
陈三石凑过去看,抓耳挠腮的,“这是你的名字吗?我只认识中间那个,你叫什么清什么?”
没得到回应,他自己又把话题给接回去了,还将声音压到更低,“但不管江柳歆再好看,你也最好别有心思,看见右边最后面坐着的那几个没?那是咱们镇子上最浑最不好惹的,以何赵为首,而他喜欢的人,就是江柳歆。”
哪怕是讲着大部分人都感兴趣的八卦,曲清眠也没有半点反应,从布袋子里拿出一本书,翻看。
夫子走到第一张案几跟面,坐着的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连拿笔的姿势都像在握筷箸,自然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你叫什么?”
“周子正。”
夫子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写出来,而后举给所有人看,等到大家对他的名字稍作熟悉后,递还给他,“下午你的任务就是记住同学,还有写会自己的名字。”
就这样一个一个往下教,遇到能写出自己名字的,夫子都会夸上一句。
陈三石压着嗓子嘴就没停过,说了半晌同学,到后来目光转向了窗柩外一直没走的身影,“那位是你姐姐吗?午间我看你们是一起走的,她对你可真好啊,能陪着等一整天。”
他连早间入学来的时候,父母都没有陪同,只顾着早起忙活生意,尽管这镇子陈三石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走,也哪怕他已经十四岁,一个人来私塾没有任何问题。
但谁不想被人重视呢?
曲清眠自然听得出陈三石语调里不加掩饰的羡慕,他偏头看过去,窗柩外桑荔那双大眼睛立马弯起来,回给他一个清甜的笑脸。
少年瞥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一直没说过一句话,在此时却冷冰冰应声,“她不是我姐。”
刚来镇子的时候,曹英绣看着两人说,你们是姐弟吧,他心里就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想要反驳,想要去证明什么。
但证明什么呢?
他们的确不是姐弟,可她当时不是顺着话就应了吗?
为什么偏偏他要这般介意?
也不该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更不该下意识就反驳。
有些情愫,曲清眠早就意识到。
无法自控,百般煎熬,克制压抑。
陈三石听到不是姐姐,眼珠子一转,突然笑起来,“那难不成——”
他故意拖长语调,曲清眠握在书页间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沉下脸想叫他闭嘴。
陈三石却飞快脱口而出,“是未过门的小媳妇吧?”
说完挤眉弄眼的笑,“你家是不是很有来头,能给你定下这样好的亲事。”
曲清眠心绪微妙了一瞬,沉默不言。
这时学堂内有些热闹,坐在后面那几个最甚,齐齐推着一个少年嬉闹,有点起哄的意味。
夫子抬头看过去,手中戒尺敲了敲案几,“安静!”
随即拿起宣纸,肃穆的脸上出现赞许,“嗯,江、柳、歆,字写得清隽秀巧,不错。”
江柳歆得到夸赞,也注意到很多投注过来的目光,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忍不住偷偷偏头往曲清眠那边看。
少年身影单薄,脊背挺直,侧脸好看得不像话,只是可惜,他垂着眼睫看书,根本没看她一眼。
江柳歆心里那点高兴一下就泄了气,激起了不甘。
明明她总会成为少年们目光汇聚的焦点,也常成为他们话题的中心,这才是她习以为常的,怎么那个人却始终视而不见?
后面一直瞧着她的少年脸色难看,身边几人纷纷疑惑出声。
“何赵,她刚侧头在看谁?”
“好像是陈三石那个方向,就那小子,不用多想。”
“何兄,说了你别生气啊,上午那会我瞧见柳歆冲人笑了,就是陈三石旁边的小子。”
何赵往那边瞧了几眼,冷笑,“盯着点。”
夫子已经逐步走到陈三石这边。
黝黑的少年不等夫子问,非常主动的报出名字,“陈三石。”
夫子握着手一笔一画教他写出名字,陈三石看着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头都大了。
这也太难了,写完一遍还是记不住怎么写可咋办啊,算了,一会练习就跟着描吧。
满脸痛苦的陈三石见夫子的手伸向曲清眠面前的宣纸,当即又精神一振,主动解说,“他写得一定很好吧,我看他这么握住笔。”
陈三石空手虚握,比划着,“唰唰唰就写出来了。”
夫子摸着胡子,默了片刻。
默的陈三石以为自己说错了,其实这同桌根本就是一通乱写,何赵几人伸长脖子正准备看笑话的时候,夫子大笑起来,“好,好,很好!”
严肃的夫子突然开怀,整个学堂都有些惊奇,议论声比江柳歆那会还大。
桑荔站在窗柩外,不高兴不骄傲那是假的,她想,小眠可不只是字写得好,他那般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恐怕等考试之后,直接就能进入内舍。
听说内舍学生可以去藏书院,夫子的讲授也更精深全面。
“你书法习了多久?”夫子看着曲清眠,目光温和。
“一个月。”曲清眠如实回答。
夫子这回沉默的时间更久,震惊下还拽掉了好几根胡子,半晌才回过神,“下学后先别急着走,我与你谈谈。”
少年微点头,算作应答。
桑荔彻底放下心,小眠虽然冷淡寡言,但对夫子也算是有问有答。
夫子继续往后面走,一个个教学写自己的名字,但江柳歆的注意力却是再也收不回来了。
夫子赞她,只用了个不错,但是赞那个少年却是连连叫好,引得她既不甘又好奇,后面也没心思去关注其他人了,只认真想着,怎么样才能吸引到他的注意。
何赵那几人虽非大字不识,但也就只是能写出自己名字的水平,那字张牙舞爪,就恨不得快要飞起来,夫子重新教着写。
相较而言的差距,让何赵又瞥了曲清眠一眼,心里隐有不爽。
傍晚下学之后,见了夫子,曲清眠还是不大开口,桑荔在旁进行补充。
聪慧的孩子谁都喜欢,因此也更宽容,夫子不认为他的沉默有什么问题,反而起了爱才之心,说日后在学堂上,会另行给他安排习课内容,等到了大考,的确是优秀,便可去内舍。
回去的路上,桑荔是真的开心,就差拉着曲清眠跳起来,夸赞自然也一波接着一波,狂浪般层出不穷。
等到平静下来,桑荔放慢步调,“明天开始,便不去私塾陪着你了,但傍晚下学的时候,我会去接你。”
“我识路。”曲清眠淡淡拒绝。
“小眠,你不能剥夺我每日里最重要的事情,”桑荔软声嘟哝,“我忙完过去,还能早点见到你。”
最重要的事情,早点见到你,见你。
少年垂下眼睫,轻轻应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