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午间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下午便暗色骤袭、大雨倾盆。
桑荔正打算出门去集市,听到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忙探头向外一看,暴雨断线的珠子般直往地上砸,砸的院落里葡萄树的叶子左摇右摆,蔷薇花尚且幼嫩的植株弯下腰去。
天地间很快笼罩起一层朦胧的薄薄烟雾。
看来今日出摊是出不成了,桑荔有点可惜,但也很快拾掇好情绪,打算将已经做好的冷食分给邻居一些。
撑了伞走出院子,正看到不远处背着鱼篓、冒雨走回来的燕秋远。
雨势突然,街道上很多慌乱奔跑的身影,但他仍旧是慢条斯理的模样,甚至都懒得抬手遮挡,任凭发鬓被打湿,贴在脸上。
那股从容,冲淡了自身落汤鸡般的狼狈。
桑荔忙撑着伞快步走过去,空气中余热还未及消,混合着地上尘土浸润的腥气,“你怎么还慢腾腾走啊,快,到我伞下来。”
燕秋远太高了,估摸着将近一米九,她就是踮着脚,也没办法给他撑起伞。
干燥略有粗糙的手伸过来,他接过伞,也没顾自己,尽数往桑荔那边去,“总归淋湿了,也不用再讲究,午后钓到了不少鱼,拿给你几条做给清眠。”
燕秋远没往里走,只是站在院门的廊檐下,解开背后的竹篓,“都是活蹦乱跳的,你去拿个盆来装。”
桑荔忙侧身邀他,“你进到屋里来,正好我也给你拿些冷食。”
燕秋远堪称生活小能手,对小眠一直都很好,时常送来新鲜鱼虾、还有从附近山上猎来的兔子山鸡、偶尔还会做点木质手工送给小眠。
小眠对他虽也一直清冷,但好歹送的东西,都是愿意收下的,桑荔想,这也代表着愿意接纳。
燕秋远没动,笑了一下,有些无奈,“不了,容易添些闲言碎语。”
桑荔眼睛都瞪圆了,不可置信,“闲言碎语,我…我们?”
都什么人啊,胡说八道这不是。
燕秋远抬手指了指另一边,“姑娘的名节同命一样重要,我前两日已经探清楚,是曹英绣散布出去的谣言,我已经同她谈过。”
“往后她会管住嘴,但这事也算是个警醒,日后我自当多注意分寸。”
竟然是曹英绣在背后胡说八道!
桑荔气得不轻。
左右邻居的时常串个门怎么了?难不成往后都这样,只在门口站着,连进来坐坐都不行?
她到底年纪不大,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哪受得了这气,飞快拿了鱼到后厨,又给了冷食让燕秋远赶紧回去换衣裳。
等他走了,桑荔立马就去隔壁找曹英绣。
她本身就是个脾气算不得多好的人,如今除了待小眠有着百般耐心,对旁的人是半点都不会忍气吞声。
这段时日,与曹英绣也已是多有摩擦,她又看到过翠翠挨骂被推搡、闷声抹眼泪的场景,气得找她吵了两次,关系更是恶劣。
嗵嗵嗵!
用力拍了拍门,没多久,门被打开。
曹英绣喘着粗气,似乎正在气头上,看到桑荔,那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你凭什么胡乱造谣?”桑荔为了显得有气势,偷偷踮着脚质问。
曹英绣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哟,做了还不让人说?”
桑荔登时就开始撸袖子,准备好好理论,门后一个弱弱略有些低落的声音响起,“荔荔姐姐。”
“进去!”
曹英绣低头瞪了眼跟过来的赵翠翠。
桑荔看过去,发现那张包子般绵软的小脸上挂着泪痕,当即将半开不开的门推了一把,挤进去蹲身抱住赵翠翠,“怎么了?你娘是不是又打你了?”
曹英绣一把将翠翠拽过去,拽得小小的她踉跄也分毫不管,朝着桑荔就吼,“我的孩子哪用得着你成天管前管后?你想管孩子,你自己不会生一个?”
桑荔按捺住冲天的火气,仍蹲身看着赵翠翠,“告诉姐姐,你身上有没有哪儿疼?”
她想动手查看,但曹英绣把孩子拉到身后,就是不让她碰。
桑荔更怒了,“像你这样天天动辄打骂的,你就不该生,她是你的孩子,不是出气筒!”
少女身形娇小,和微胖的曹英绣站在一起,显得更是羸弱,但她半点也不惧,樱红的小嘴一张一合,声音清脆如珠玉。
反正今日下午桑荔不能出摊了,有的是时间跟她掰扯,烦都要烦死她,让她还总是欺负翠翠。
这一架吵得尤为凶。
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的灰尘、热浪,还有所有的声音,都尽数消弭在哗啦啦的雨声中。
曹英绣手里还接了些刺绣的活计,没那么多功夫耽搁,到最后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也只能败下阵来,想要将人赶走。
桑荔眼疾手快,抱起赵翠翠跨出门,“你长了张嘴就可以厚脸皮到处去造谣胡说,但我实事求是,再让我看到你弄哭翠翠,我一定要让大家都知道你平日里装可怜之下的真面目。”
曹英绣气到快厥过去,骂骂咧咧的,最后只能恼恨的甩下一句,“你算我们什么人?就是官府都不管别人家怎么养孩子,你凭什么管?”
“我是管不了,但我有良心。”
桑荔抱着赵翠翠回去,尽管是赢了一头,但她一点也不开心。
这种事,除了去找曹英绣吵,让对方有所顾忌之外,她的确想不到其它好办法。
那是翠翠唯一的亲人,她还那么小,哪怕娘亲总是骂她打她,那也是她最依赖的人,能怎么办呢?
赵翠翠窝在桑荔怀里,很乖巧,吸了吸鼻子声音软软的,“荔荔姐姐,我没事。”
桑荔拿来冷食递给她,然后卷起衣裳检查一圈,没看到淤青伤痕什么的,这才放下心,摸了摸小孩松软的头发,“那翠翠可不可以告诉姐姐,为什么哭?”
小孩的眼睛还有些湿润,黑色的瞳仁又黑又大,看起来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可怜。
双手捧着冰激凌,咬了一口后才慢吞吞答话,“娘亲说我是最蠢最笨的孩子,不会有人要我,她也不要。”
“我很怕,我怕娘亲真的不要我了,”她一说,眼睛里又冒出水来,“荔荔姐姐,我这么没用,是不是会成为娘亲的负担?”
她眼睛里难过又认真的疑惑,让桑荔心里一紧,忙将人抱到怀里安抚,“翠翠,往后不管你娘怎么说你,都不要信,知道吗?你不是负担,你漂亮可爱又乖巧懂事,你很好,也没有任何错。”
她察觉到,翠翠这种以为自己是负担的想法太悲观,要及时遏止。
“她是我娘,”赵翠翠眼里困惑和郁色更深,“娘亲不会说假话骗我的,是我自己没用。”
桑荔年纪轻、阅历也不够,不擅长这种心理上的疏导,只能陪着她,一遍遍告诉她,你很好,等到翠翠状态稍好一点,她才发觉天色已经晚了。
雨势依旧很大,桑荔挂心小眠,送回翠翠后,撑着伞忙往私塾赶。
青石板路经过多年踩踏,有诸多不平整的地方,平常感觉还不算明显,雨天有了积水,踩到便是水花四溅。
很快鞋袜就湿了个透彻,暑气在暴雨冲刷下已经淡去,有了丝丝凉意。
桑荔未换衣衫,竟觉着有些冷。
路上看见有背着布包,一路狂奔的孩子,她知道私塾已经下学了,心中焦急,也顾不得雨水会不会淋到身上,小跑起来。
桑荔只盼着,小眠能乖乖在私塾里等着她,不要出来淋雨,她马上就会赶到。
有许多大人撑着伞来接孩子,陈三石家里也过来人了,是他娘,脸上满是不耐,抓小鸡一样一把将他扯到身边,“往后你自己带伞,省得我来回跑一趟,耽误事。”
陈三石没动脚,眼睛瞟向还站在屋檐下的曲清眠,嘴里下意识的争辩,“这大雨天你有什么事耽搁,再说,我也不知道今日会下雨啊。”
那妇人一巴掌拍到他背上,“成天的就知道犟嘴,学也没学出个什么名堂来,不走还在这看什么!”
陈三石黝黑的脸上出现一抹灿烂的笑,带着炫耀,“那位,就是和我同窗的曲兄。”
曲清眠看着从屋檐顺流而下、练成线的雨水,没给任何反应。
妇人回头瞧了一眼,带上笑的样子和对上陈三石的不耐成鲜明对比,“原来这就是你时常提及的第一名,长得也好还聪明,你要是有人家的十分之一,我做梦都能笑醒。”
“娘,您就别想了,俗语说龙生龙凤生凤老——哎——哎哎哎——痛!”陈三石一边说一边还想给曲清眠道个别,笑都没来得及扬起来,耳朵就被提住了。
母子两你一句我一句的走远,曲清眠看了眼,收回目光。
“清眠,我这里有多的一把伞,给你用吧。”
江柳歆家里也来了人,撑着一把拿了一把,她打算跟庄婶挤同把伞。
曲清眠没看她,声音淡淡的,“不用。”
“那不管用不用,你都拿着,如果她不来——”
江柳歆没说完就被冷冷打断。
“她会来的。”
庄婶在这,江柳歆也不好表现的太在意,只好撑了伞往回走。
只不过才走出两步,何赵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了,没打伞,就那么冒着雨在她身侧晃悠。
江柳歆看他一眼,钻到庄婶伞下,将自己的伞给了他。
少年接过伞,就像是接住了什么宝贝般,也不好好打,长腿迈动,撒着欢的跑远。
学堂里人渐渐的少,天色暗沉到将要黑下来。
嗒嗒嗒
急促凌乱的脚步伴随踩到水花的声音响起。
曲清眠站在廊檐下,看着正跑过来的身影。
杏白色绘荷花的油纸伞微扬起,伞下的人抬眸望过来,一看见他,圆圆清亮的眼睛就弯起来,“小眠,太好了,你还等在这里。”
有冷风穿过雨幕,桑荔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
曲清眠目光落在湿了大半个肩膀,还有浸透的裙摆和鞋上,微蹙眉。
按捺住心里涌起的滚烫,他冷冷的想,还真是蠢得可怜,忙急的慌什么,难道他还能长了翅膀飞走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