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怀着忧心入睡的,桑荔做了个梦。
她梦见曲清眠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背影孤零零的,远处云雾缭绕,空悠悠回荡着轻灵的鸟鸣。
她很害怕。
她不能失去小眠的。
少年回头,张开手臂背对着悬崖,苍白清隽的脸上挂着浅笑,眉眼如妖。
不要!
桑荔哭着喊着朝他跑去,人明明就在眼前,可就像隔了一堵怎么也绕不过去的透明墙。
少年看着她,往后倒了下去。
桑荔崩溃的跪到地上,痛哭出声,曾经整夜陷入梦魇,悔悟灼心的痛苦再次席卷而来。
轰隆隆
窗外闷雷声渐响,曲清眠炙热的手掌已经触到那纤细的脖颈,仅一只手便能握住,细腻微凉。
方才还熟睡着的人,此刻有些不安稳,身体轻颤,面上显出痛苦,一滴眼泪从眼尾滑落。
曲清眠将要用力收紧的手指顿住,他看着瓷白肌肤上的泪痕发愣。
“小眠…”
她似乎正做着什么痛苦的梦,眉头紧蹙,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梦呓,“小眠…不要…我该怎么办…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小眠!”
一道闪电划过,整个夜空唰的亮如白昼,雷声随之轰鸣炸响。
床榻上的人影倏地惊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息,额角尽是冷汗,因为梦境而心悸不已的时候,又被雷声吓了一跳。
桑荔慌张抬起头,发现床榻跟前站着一个人,“小眠?”
她的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眼眶迅速泛红,泪眼婆娑看着他,“太好了,都只是梦。”
尽管是梦,也好难过呀。
曲清眠在她坐起的瞬间,已经快速收回手,心神还处在听到她梦呓的震撼中。
她梦见他了?
连做梦都哭着显露出对他的依赖不舍,真的只是假装?
少年垂下眼睫,冰冻的心河间似乎有条小鱼活过来了,它带着丝希望,吐着泡泡,奋力甩着尾巴想要冲破头顶厚厚的冰层。
也许关心和在意都是真的,只是后来有什么苦衷?
桑荔见少年沉默不言的垂首站在塌前,还以为他是害怕外面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惊雷,再还有刚才梦境中对失去的恐惧,都让她心疼怜惜到不行,一把将人扯到塌上抱进怀里安抚,“不要怕,我一定会保护你,没事的,我就在这里,我在,睡吧。”
这些话不仅是安抚小眠,其实也是在安抚她自己。
她鼻子还在冒酸,抱住他叫她安心不少。
人就好生生的在这里,所以她不用害怕,小眠不会有事的。
少年的身体僵硬的像石头,满怀的柔软,淡淡的清香,都叫他一时间心如擂鼓、耳尖泛红。
那原本就要裂开一丝缝隙的冰河,只因这一个拥抱,瞬息如冰雪触冬阳,溃不成军的消融一片,如柔软的春水复生。
她第一次这样抱住他。
一下一下的轻拍着安抚,声音里带着又渐渐泛起困倦的迷蒙酥软,“打雷不怕的,不怕哦,我在。”
她毫无杂念地抱着他轻声哄着,可他只感觉浑身血液奔涌。
身体正有着不想承认的失控,燥热升腾,倏地集中在某一处。
他觉得自己不愧是在暗场这种见不到光的地方长大的,阴暗又龌龊。
羞耻感叫他觉得自己恶心。
他不光控制不了身体的反应,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明明是要杀她的,可他却没能下得了手。
甚至开始找理由找借口,总归她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这一世他有了警惕,哪怕将来真到了那一刻,他也不会死的。
然后呢,他会怎么做?
曲清眠悲哀的发现,如果她还是执意要杀他,他也只能引颈受戮。
明知是死,依旧义无反顾,放任自流。
喜欢是什么?
可能就是爱恨都无用,想再多也无用,抗争无用,歇斯底里也无用。
它就像一道深渊,他是甘愿坠下去的。
上一世死在她手里的怨恨,终究就这般无声无息的消融,只剩下卑微无望的喜欢,悄悄深藏。
相比较谁安排她来,杀了他能得到什么好处,曲清眠现在更想知道的是跟他在一起,她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感受。
桑荔醒来的时候,发现小眠并不在房间里。
推开窗,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天色暗沉沉的,水雾弥漫。
她披了件外衫,穿过堂屋去敲小眠的房门,半晌没有动静。
她推了推,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小眠?”
桑荔想到昨晚葡萄架下小眠情绪不大对,还有那古怪的话,竟提到死,她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匆忙转身准备收拾一下去私塾,却看到堂屋桌上留了张纸。
——早间不用送了,等傍晚下学来接吧,锅里温着早饭。
字迹骨气劲峭,是小眠留下来的无疑,桑荔惊奇的捧起来看了又看。
一想到小眠平日里冷峻淡漠、不愿搭理的模样,她更是不敢相信,他竟然会主动留字条?
“系统系统,你看到了吗!这是小眠留给我的,他还给我在锅里留了早饭!”她都要激动到热泪盈眶了,只恨不得把这字条装裱起来!
小眠这是终于肯接纳她了吗?
“……”
系统很无语,忍了忍,还是没泼凉水,只草草敷衍着,“本系统看好你哦,请宿主继续加油,加油加油~”
曲清眠撑着伞,大雨打在伞面噼啪的响,砸在地面溅起水花,街道清冷,没什么人。
那张苍白清隽的脸上是一贯的冷淡。
昨晚,抱着他的人很快就睡着了,毫无防备之心。
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为了平心静气,他一宿没睡,打坐调息到天亮。
又因为暂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曲清眠早早便出了门,只不过踏出门槛又折回,到底还是怕她担心,留下张字条。
到了学堂,三三两两没几个人,让曲清眠意外的是,陈三石竟然一早也到了,一边咬着包子一边不知道在傻乐着什么,满面的春风得意。
曲清眠刚坐下,陈三石的脑袋便凑过来,贱兮兮的挤眉弄眼,“曲兄,我昨日过七夕节了。”
“你过七夕?”曲清眠难得应了声,他脑子里想到的是昨晚葡萄架下,一簇簇绚烂的火花,还有清甜动人的少女。
那一瞬间,他想亲吻她。
“对!”陈三石激动到恨不得跳起来,急于分享,“我是真没想到,像我这样,像我这样的,也会有人喜欢,她喜欢我!”
曲清眠偏头看他。
陈三石做了个很娘很矫揉的动作,低着头轻轻捶了曲清眠一下,“她还送了我一方罗帕。”
“……”
看到他这个样子,曲清眠直接想把人丢出去。
然而陈三石浑然不觉,他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方月白色的罗帕,轻轻挥了挥,又捧在鼻尖闻了闻,“只是女孩子身上的贴身罗帕,都沾染着香气。”
“曲兄,你说女孩子,怎么那么香呢?比花还好闻。”
曲清眠看到他那渗人的痴笑,本打算一脚将人踹远点,却在听到他的话后,没了动作。
是啊,女孩子,怎么那么香呢?
温软的怀抱,连发丝都带着清香。
在陈三石拉着曲清眠激动的讲解昨日的相处细节时,江柳歆趴在案几上,头枕着小臂,侧目看着那张越来越好看的脸,怔怔出神。
少女怀春,总会有许多幻想,昨天休沐日,没能见着他,便总忍不住去想,如果他们能一起度过七夕,会做些什么样的事情,只是想一想,就激动到脸红,用被子捂着头怕笑出声,可是最后,最后还是酸涩。
毕竟全都是幻想,不是真的。
现实中,她连和他说句话,都很难得到回应。
在江柳歆看着曲清眠发呆的时候,何赵那帮人摇摇晃晃走了进来。
何赵一抬头,目光精准的落在少女身上,看到她落寞又隐有期待望着某人的神色,他紧紧握拳。
不服气一直都有,每个少年都是傲气的,他同样。
哪怕是家境一般,学习不好,他也从不会认为自己比别人差在哪里。
但真正去努力了,他才明白,原来跟那小子的差距,当真是鸿沟。
别人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的东西,他需要两天、三天,甚至更久去熬着通宵的学,也不过是勉勉强强记下来而已。
可他仍然不服输。
以前所有打架惹事的意气,何赵现在全都用在了书本上,天份上不如,那就更努力!
努力靠近,努力往前,努力……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
到下午的时候,大雨才渐渐停下来,而天也算是彻底清凉,有了秋季该有的模样。
桑荔风寒彻底好全了,现今的季节,她自然不能再卖冷食,去集市上挑挑拣拣选了一大圈,买了不少食材。
她打算再花几天研究研究,怎么做奶茶。
如今她在集市上逛,几乎大多数人都认识她,不光是摊贩,那路上来来往往走着的,有不少都是吃过她卖的冰激凌和水果捞的常客。
桑荔每走上两步,就有很多眼熟不眼熟的人过来跟她打招呼,她也欢快的像只百灵鸟一样笑着回应。
小姑娘生得漂亮,人又热情,卖的东西始终如一,还童叟无欺,大家都很喜欢她,见她两日不曾出摊,都关切的询问。
桑荔趁机推广一拨,说自己要卖新品热饮,一定是大家都没喝过的,引得他们又是好一阵期待。
采买完回去的时候,她碰着了曹英绣,对方见着她,没了往日里那番针锋相对的愤愤,甚至还朝她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寒暄了两句。
曹英绣拿着做好的刺绣交工的时候,已经听说了,这邻居家的小姑娘竟然又要折腾新东西卖了。
她这才明白,敢情当初觉着人年纪小不懂门道,其实别人是早就有了应对之法——推陈出新。
旁的人即便跟着学,那也永远是捡后手,人小姑娘该怎么赚就怎么赚,曹英绣心里这酸的呀,对当初的冲动更是后悔,就不该多次吵架撕破脸,不然这热络了跟着人家多少也能赚点。
桑荔看着曹英绣的笑脸,听着她的寒暄,根本就懒得搭理。
她才没有那么大度,不提曹英绣总是打骂翠翠,那还造谣过她跟燕大哥呢,休想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不可能!
桑荔和往常无二,丢了个白眼转身就走,气得曹英绣一口牙差点没咬碎。
傍晚雨后的阳光稀薄清冷,地面水渍一块一块的还未干,两侧的宅院地面有很多暴雨侵袭过后的落花,风一吹,打着旋儿的往前跑。
桑荔去私塾接到曲清眠,两人并排往回走。
她一如既往的自说自话,说着今日做了些什么,见到些什么,还有接下来有什么样的打算。
桑荔说到有趣的地方,习惯性身体歪靠过去看着曲清眠,弯起眼睛问上一句,“是不是很有意思?”
少年脊背挺直如松,依旧不说话。
阳光晕在身侧,柔软的浅金色,桑荔看着那张干净清隽的脸,心跳就像昨晚在葡萄架下那般,突然加快,小鹿一样乱撞。
小眠真的是长着张清隽干净好容颜,且越来越长开,轮廓更分明了。
她悄悄打量,从眉眼到鼻峰再到唇,目光划到下巴,看到点点刚冒头的青色胡茬时,愣了一下。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年正在蜕变,一点一点的褪去青涩,在往发育成熟的方向走。
不可以再把他当作孩子看待了。
有了这个意识后,桑荔一下想到昨晚,她竟然一把将人扯到床榻上抱住,霎时羞到红了脸,并且温度还在不断升高,烫到想捂脸。
她昨晚怎么一点不对不该都没有意识到,她是猪吗?
桑荔懊恼,这后知后觉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啊啊啊啊!
小眠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占便宜?她光伟正的形象还在吗?
桑荔一眼又一眼地瞅着少年,眼看要到家门,愣是欲言又止想解释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不就是夜半电闪雷鸣,小眠害怕所以到她卧房里来,她安抚一下嘛,很正常,只不过在方式上有些欠妥。
如果主动去提,会变得更奇怪吧?
曲清眠神色冷峻,在少女良久的注视下,冷白的面颊同样泛起点红,最红的还是耳尖。
终于,他忍不住了,偏过头看她。
对视一眼,脸红对脸红,桑荔当即慌乱到眼珠四下乱转,急匆匆躲开视线,心更是紧张到砰砰乱跳。
她……她到底在心虚什么,不该是这样的啊!
曲清眠同样心跳加速,为了不显出窘态,更是为了隐藏自己那点子痴心妄想,他长腿一跨,风一样率先刮进了屋。
桑荔看着少年的背影,捂住脸在内心哀嚎,她这是盯着人看,把人给看生气了吗?
呜呜
不能再把小眠当孩子看待,那往后要怎么跟他相处,是不是应该避嫌为好?
桑荔晚间不再沐浴之后湿着头发满屋子走了,平日相处也不再靠得过近,收纳衣物也多有注意。
这些细微的变化,曲清眠察觉到了,他本该高兴。
不用再因为她的靠近和触碰,便脸红心跳着生出叫人厌恶的反应。
可一段时日后,曲清眠发现不是这样的。
越是每天看着她,却连一缕清香都嗅不到,任何的肢体接触都不再有,反倒是将那些记忆勾缠出来,生出无尽的念想。
他开始有意无意回避她,减少碰面。
在桑荔看来,少年短暂的接纳她,生病照顾、早间留字条和早饭,然后突然又陡转直下,冷淡疏离到极点。
她只能给予理解。
毕竟他们不是亲人,还要注意男女有别的分寸,她总不好去缠着他交心沟通,只能让出足够的空间。
桑荔新制出的奶茶同样卖得很成功,跟当初夏季卖冷食一样,她还是一天当中只卖那固定的几个时辰。
毕竟她没有太大野心,说要去赚很多很多的钱,她更想给自己留些空余时间,用来看书学习。
她远不如小眠的天资聪颖,并不想逐渐落被他甩开太远。
九月中旬,秋风宜人,阳光和煦,漫空白云下飞鸟成群结队正进行着迁徙。
私塾的大考马上就要来临了,陈三石满脸感伤,从布袋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笺纸,递给曲清眠。
这是他省了大半个月早饭才攒着买下来的。
“曲兄,以你如今的学识,大考之后必然能进入内舍,”陈三石自嘲的笑了笑,“像我这种吊在末尾的,永远都不可能进入内舍。”
原本还有个何赵给他兜底,现在人何赵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勤奋好学突飞猛进,远远甩开了他。
“你这人吧,虽然不爱说话,还总是冷冰冰的,但也从不嫌我话多,偶尔遇到不懂的问题,你还愿意简明指点两句,我真挺佩服你的。”
陈三石有点不舍,诚恳道,“同窗一场,曲兄,希望往后我们在镇子上碰见了,还是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曲清眠诧异看他一眼,又低头看向那本做工算不得精巧的笺纸,淡淡道,“内舍不过隔着半个院子。”
还在感伤的陈三石怔住,突然醒悟,是啊,不管外舍还是内舍,总归都在这间私塾里,只是不能再坐一起而已,他长着腿,随时都可以去内舍找人。
这般一想,他又高兴了,贱兮兮凑过去,“曲兄,等明年开春,我应该就不会来私塾了,能识得点字,会算点帐帮到父母就够了,我很可能最早在明年就要成亲了。”
曲清眠翻书的手一顿,没说什么。
陈三石轻叹一声,“明年我就十六了,可我总觉着,我还没长大。”
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出现茫然,“总感觉昨日我还在河边摸鱼捉虾,在林子里爬树抓鸟,这一转眼,我都可以娶妻了。”
不过很快,他又满足的笑,“但她真的很好,我想跟她过一辈子,就算我不成熟,孩子心性,她也总是愿意包容我,比我娘待我都还要更好。”
“曲兄,再过两年,你也到该娶亲的年纪了,这学堂里好几个姑娘都对你有点意思,尤其是江柳歆,在整个镇子里各方面都算出类拔萃的,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曲清眠头也没抬:“没有。”
陈三石不甘心,压低声音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少年脑海里一瞬间冒出那张活泼生动、俏生生的脸,他已经画了许多幅丹青,藏起来有了厚厚一沓。
可他有什么资格去妄想?
她是不会喜欢他的,不管有什么苦衷或缘由,能要了他的命,又怎么可能有一丝丝的惦念。
他可以不再记恨,但也不该抱有奢望和期待。
陈三石陡然发现身边一阵凉意,冻得他搓搓胳膊拉开距离,连忙转了话头,“像曲兄这样的人杰,日后肯定是能走出瑶水镇的,一定会有更多更好的姑——”
姑娘的娘字还没能说出口,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扫过来,吓得陈三石舌头直打结,再也说不下去。
“不会。”他冷冷丢下一句,陈三石更是茫然,不会什么,什么不会?
曲清眠想,不会的。
不管日后再见多少姑娘,都不是她,也不会有人比她更好。
私塾的大考进行了两日,结束后,许多人瘫倒一片,就像岸边上晒干的咸鱼。
陈三石一脸生无可恋,“完了,这回恐怕又要垫底了。”
虽然都十五岁了,可他娘还是时常把他揍到鸡飞狗跳,等过几日夫子批注完,他回去肯定又要挨顿揍。
江柳歆捧着书,遮掩偷瞧向少年的目光。
她这回发挥的不错,想进内舍应该是稳了,想到这里,她又有了勇气,怎么说都认识这般久了,下次她再邀请一起坐,应该不会拒绝吧?
夫子看着东倒西歪的一大片,没有苛责什么,温和的说着:“接下来给大家一天休沐日,也不布置什么任务了,大家好好休息调整,等再来到学堂,你们身边最为优秀的一拨人,就该去内舍了,我们要恭喜他们,也要更努力的追赶他们,好不好?”
听到休沐日,一个个被大考折磨到精疲力竭的孩子们全都活了过来,坐直身体齐齐应声,“好!”
夫子:“今日下学,你们可以走了,回家吧。”
大家纷纷起身收着案桌上的东西,大多将目光扫向曲清眠这边。
“回家啰。”
“进内舍的话,那位肯定是可以的。”
“什么这位那位,人家有名字,不过是真的厉害,每日早间听他背书,没有出现过一次失误。”
“我那不是有点……不太敢提他的名字,你们难道不觉得他连周身的空气都是冷的吗?”
曲清眠走出私塾,桑荔已经等在那里,她知道这两日都在进行大考,担心用脑过度会乏累,下午忙完特意买了新鲜的食材,炖了锅莲子猪心汤,给他补补。
身侧的少年不知不觉已经长到比她高出小半个头了,桑荔知道,他还会嗖嗖嗖往上长,十六岁那年就能长到将近一米八的个头。
这一次,她肯定能安然看到十七岁的小眠、十八、十九、二十……
看着他越长越高、越来越锋芒毕露。
他哪怕生长在暗处,也是块瑰宝,是会发光的。
只可惜,这样聪慧有天分的一个人,因为体质的特殊,只能待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镇,跟着她一起当咸鱼。
桑荔正感慨,便听到小眠主动说话了,他还处在变声期,声音喑哑粗粝,“明天是休沐日。”
这里的学生不像她那个世界有周末,他们一个月大多只休息一天,再或是像七夕那次,夫子主动提及休息。
“那明日我也不去集市了,我们去郊游,好不好?”桑荔兴致勃勃的提议,“趁着秋高气爽,去瑶河河岸的另一边看看。”
曲清眠想要拒绝,话在嘴里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冷淡应了声嗯。
郊游这日,天气依然晴朗,桑荔穿了件藕荷色轻纱绣花长裙,欢喜着装好水和食物,走路都不自觉带着轻快。
身边的少年看起来依然冷淡,似乎出去游玩也不能引起他的兴致。
瑶河边,清清水波可见底,往中间深些去的地方是清透的碧色,映着当空稀薄的云。
桑荔走上木桥,有咯吱的声响,她准备回头看小眠,偏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从墨海方向过来的一艘小舟。
是燕秋远,她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做了这么久的邻居,她还一直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也从未问过,只觉得颇为神秘,等到离得近了些,她主动打起招呼,“小眠今日休息,我们打算去河对岸郊游。”
燕秋远立在小舟当头,秋风卷动衣摆,稍点头示意,“我从楚氏盐商那边刚做完晨工回来。”
桑荔惊讶,她每天接触的人多,不只是瑶水镇,附近周边的很多信息她也都知道。
楚氏盐商是临近的远安城中最大的盐商,燕大哥说做完晨工,那就是许□□换分工制盐,干这个其实相当于苦力活。
她有些不明白,明明满腹才华的一个人,为什么要选择这一行,实在是埋没了。
桑荔知晓燕秋远不喜寒暄,没有过多攀谈,心头那点惊讶和疑惑,很快便被抛到脑后。
走过河岸,是一片林木,正对着桥的是条小道,能看到前面没多远便是林木尽头。
桑荔从布包里拿出两个水壶,将其中一个用朱砂做了记号的递给曲清眠:“要喝点水吗?”
少年接过,在他喝水的间隙,桑荔已经欢快的跑到了前面,在穿过林木一半的时候回过身招招手,弯弯的眼睛很亮,撑开手臂跃动着继续往前,就像一只鸟儿。
曲清眠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桑荔从小道出来,视野顿时一阔,秋日灿烂,眼前虽算不得什么美景,只是一片荒野,但她依旧心情愉悦。
像是探索,她一路往前,直到看见不远处漫山遍野的一片红。
在那半山腰上有片枫树林。
“小眠,我们往这边上去好不好?”桑荔指着山脚下一条踩踏出来,弯弯曲曲算不得多好走的小路。
曲清眠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的精力,目光却又忍不住一直追随。
雀跃鲜活的背影,似乎踩在心上牵动着情绪,叫人也跟着放松愉悦起来。
这边的山林显然很少有人来,快要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那小路变得更是狭窄难走,两侧灌木丛横生,枯叶堆积。
“小眠,你小心一点,慢点走!”桑荔回头看都是错落的树木枝叶,遮挡住后面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知道小眠就在不远处的地方牢牢跟着,能听见她的声音。
火红的枫林入目绚烂,桑荔一头扎了进去,她仰头看着,阳光自落叶间隙垂落,那大片的红就像是要烧起来。
地上的枯叶厚厚一层,已经不知道经年累月积了多久,掩着不平整的地面、石块、亦或是小坑。
曲清眠刚踏入枫林,便听见一声惊呼,随即是慌张压不住疼意的轻唤,“小眠,小眠……”
他循着声过去,便看见桑荔坐在地上,捂着左脚的脚踝,眼睛里蕴着薄雾般的委屈,看见他之后更是垂下嘴角,看起来都快要哭了,“那树叶底下藏了个坑,我脚崴了,很疼,没法继续走路。”
少年蹲下身,“我看看。”
握住小腿,他的耳朵又开始泛红。
桑荔主动将罗袜往下褪了些,露出光洁白皙的脚踝,不敢用手碰,只虚着指了指,“这里,好痛,都肿起来了。”
曲清眠口干舌燥,稍别开眼,径直将手按了过去。
“嘶——”桑荔疼得直抽气,忍不住抬手拍了他臂膀一下,“不能揉的,要冷敷。”
曲清眠收回手,语调疏离微哑,“没伤到骨头和韧带,走吧,回去。”
桑荔坐在地上没动,清透的眼睛被刚才按下去那钻心的疼激出了眼泪,湿漉漉的,“我动不了,小眠,你能背我回去吗?”
桑荔有些愧疚,难得跟小眠出来郊游一次,她却因为太高兴忘乎所以把脚给扭伤了,还要麻烦人背他,所以这话说到最后,声音都心虚到低了下来。
一缕缕风穿过枫树林,卷着火红蝴蝶般的叶子飘飘悠悠往下坠。
桑荔忐忑的抬头看他,少年肌肤冷白似玉,鼻子高挺,微抿着唇没什么表情,在枫叶飘坠间漂亮的像一副画卷。
曲清眠淡淡道:“自己走回去。”
桑荔知道小眠性子冷漠,但多少还是怀了点期待,见他拒绝得干脆,委屈到就像被抛弃一样,一时倒来了点不服输的气劲。
走就走,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条腿她照样能下山!
想是这么想没错,但撑着身旁的一棵枫树勉强站起身,那稍借了点力的左脚顿时痛到桑荔又是一顿猛吸气。
看见不远处有根还算粗壮的树枝,她单腿跳过去捡了起来,勉强可以当拐杖支撑。
曲清眠看她一瘸一拐,走得非常艰难,转过身往回走,步调放得很慢,也注意着身后的动静,确保发生状况能及时反应。
往下走了没多久,有个略有些高度的坡坎,曲清眠跳下去,顿了片刻回过头。
她杵着棍子,弓着身,准备单腿跳下来又不敢的样子看起来傻里傻气。
曲清眠想,这么蠢的人,说不定还真就往下跳,要是崴到另一只脚,那她恐怕会躺在地上哭。
他往回走了两步,背过身,屈腿拍拍自己的肩,“上来。”
看着少年单薄的脊背,桑荔心里那点气鼓鼓一下就被戳破了,她也不扭捏,扔掉棍子,搂住少年的脖颈,跳到背上,软软的声音还带着点鼻音:“小眠,你真好。”
她刚真准备跳了,又气又难过,有点想哭的时候,少年主动说背她,她一下又有些感动。
呜呜呜,小眠还是很好的,不忍心她可怜兮兮单腿跛回去。
曲清眠紧紧抿唇,脸有些泛红,刚才她说话时清浅的气息喷涂,扫在颈窝有些痒,那痒几乎是痒到了心里,憋了又憋,他有些不近人情的说道:“不要说话,再说就把你扔下去。”
桑荔连忙吞了口气把嘴包住,咽下正要哼哼唧唧说脚还痛的委屈。
暂时的困境解除,她玩闹的心思又起来了,伸手捞着飘坠的枫叶。
感受到背后的人动来动去,曲清眠咬牙:“别动!”
一动,柔软的抵靠更是明显,克制下少年的额角冒出汗。
桑荔成功抓到一片枫叶,攥在手里,老老实实不敢再动了。
心里免不了犯嘀咕,不让说话还不让动,他当自己背的是根木头吗?
算了,木头就木头吧。
桑荔看着自己攥在手里的枫叶,比手掌要小一些,浓烈似火的颜色,悄悄拿在少年脸侧比对,衬得那肌肤更是雪白。
耳朵……耳朵怎么是红的,桑荔也不管枫叶了,新奇的盯着小眠的耳朵看。
曲清眠走得很快,下山的路他依然稳步如飞。
桑荔对周边来时已经看过的景色没了兴致,看够了小眠的耳朵,又盯住他的头发瞧,全部用发带简洁的束了起来,乌黑的在阳光底下透着自然的光。
注意到饱满堪称完美的头骨,桑荔在心里小小的酸了一下,她虽然不至于是扁头,但也全然比不上小眠,难怪他的脸看起来那么小。
她趴在背上,眼睛转来转去的看,少年身上有清新似草木香的味道。
桑荔偷偷的,贴近嗅了下,宽阔的肩背,干净清爽的少年。
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桑荔的脸一下爆红,她……她她她是属狗的吗,为什么要嗅人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