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像是睡了个很不安稳的觉,梦里一直有人在说话。
“小师妹,你先去歇一歇吧,林队这里有我们守着,你放心。”
“不用,我不困,就在这儿守着。”
“你都一天一夜没休息了,要是你也病倒了,一会儿林队醒了,可不得找我们算账?”
“我身体好,一天不睡没事。”
“嗨呀,医生都说他没什么大碍,就是有点发烧,估计天亮就醒了,你也别太担心。”
隔了一会儿,是一句很轻的辩解:“……我才没担心他。”
林长野人在梦里,昏昏沉沉,半醒半睡的。这句话却好像被他听进去了,躺在床上,明明双眼紧闭,眉头却忽的一皱。
他想睁眼,却又一次坠入光怪陆离的梦里。
梦里他身处老屋,已近深夜,正是安眠时刻,千家万户都在睡梦之中。这时候木门忽然被哐哐敲响,一声接一声,急促地宣告着大事发生。
年轻的母亲起身开门,惊疑不定地迎来一位身着警服的男子。
那人双目蕴泪,说:“嫂子,林哥,林哥他出事了……”
林长野也被敲门声惊醒,小小的他从卧室里悄无声息冒出来,扶着门框往外看。
母亲在痛哭,熟悉的叔叔也在一边流泪一边安慰。
梦里的场景忽然一转,变成了灵堂,黑白布幔装点下,父亲变成了相框里小小的照片,微笑着,静默着,立于灵堂之上。
素白的小花包围着父亲,他的笑和那花一样苍白,孱弱。
所有人都在哭,所有人都在祭奠英雄。
林长野问母亲:“所以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对吗?”
那些身着警服的叔叔饱含热泪对他说:“爸爸是烈士,是英雄,是我们警察的骄傲。”
可是对于林长野来说,爸爸就是爸爸,不管他是谁的骄傲,是谁的英雄,对于少年人来说,他只是一位父亲。
这听上去很荒诞,百姓们平白无故多了一位英雄,唯独林长野少了爸爸,母亲少了丈夫。
后来父亲下葬了,烈士追封也到家了,那些哭过的人渐渐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唯独林家永远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剩下母子俩相依为命。
林长野一度憎恶这份职业,若不是做警察,父亲怎会早早离开他?
他还记得父亲开玩笑时说过的话——
“当警察呀,一辈子只睡了普通人半辈子觉,却做了两辈子的工作,受了三辈子气,见了普通人四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完的人性之恶。”
他想,既然这样辛苦,为什么还要做呢?
直到三年后的清明节,他在父亲的墓前撞见了前来拜祭的母子俩。
那位母亲搂着小小的姑娘,说这辈子都会永远铭记林警官,如果不是他在那起抢劫案里不顾生命危险救出了她的女儿,她们早就生死永隔。
林长野看着那个小姑娘,她笑得鲜活,眼里全是天真烂漫,并不明白墓地对于成年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父亲抱着小女孩往外跑时,歹徒朝他开了枪,。
父亲一面挡住子弹,一面捂住小女孩的眼,对她说:“叔叔和你做个游戏,我说一二三,木头人,你就不许动,也不许睁眼了,知道吗?”
再后来,小女孩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历过怎样一场劫难。
成年人的牺牲,保住孩童的性命,也保住了那份难能可贵的天真。
林长野在梦里辗转沉浮,看见了许多过往,包括卧底行动失败,被人一刀斩断的右手。
正惊惧不安时,耳边又传来动静。
医院的窗外天大亮了,有人送饭送水进来。
“宣警官,吃点东西吧。”
“谢谢,我不饿。”
“那总要喝点水吧?”
宣月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床上传来暗哑低沉的声音。
“水。”
她一惊,猛地回头,一旁的当地刑警小李已经惊呼起来:“林队,你醒了?!”
床上的男人也就一天一夜没打理,下巴上就冒出了青色胡茬,发型彻底乱了,从整洁的精英分子变成了落拓不羁的流浪汉。
他睁开深幽的眸子,盯着小李递给宣月的那瓶水,颇有占为己有的意思。
宣月立马接过矿泉水,拧开盖子站在床头,一边慢慢地扶他起来,一边把水递给他,“口渴了?你喝,慢慢喝。”
林长野支着身子,右边肩膀忽然一颤。
宣月注意到他脸色都变了,猜到是因为枪伤,一把伸手架住他,“靠着我。”
林长野想说不用,但那只纤细却有力的手已经牢牢撑住了他。他顿了顿,也不反抗了,接过水喝了两口,侧头看见窗外大亮的天,问:“几点了?”
“八点半。”
“面包车找到了吗?”
“没有。车在距离巷口八百米处,消失在监控死角,后来就没再发现踪影。交管局排查了附近所有车辆,都没有找到哪辆车的车牌被遮挡了,应该是开出不远,他们就把障碍物摘下来了。”
林长野闭了闭眼,靠在床头。
小李立马说:“我去通知我们队长,就说林队醒了。”
然后一溜烟跑出了病房。
林长野的视线在桌上那盒饭上停留一瞬,餐盒是透明的,粗略一晃,里头有叉烧、盐焗鸡和烧鸭……
“刚才那小子买给你的?”
宣月愣了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不知道,应该是所有人统一的盒饭吧。”
“是吗?那他们分局可真有钱。”林长野面无表情说,“这种餐标,叫老张看了怕是要闹翻天,说我们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
宣月没弄懂,这才受了枪伤,又高烧昏迷一晚上,怎么醒来还有空感慨人家的餐标。
她低头扫了眼他被包扎起来的肩膀,说:“你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
宣月眉头一皱,“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天王师兄说过,干我们这行的不能提这个字,不吉利。”
“你信这个?”林长野懒洋洋扯了下嘴角。
“你不信?你不信,干嘛每次办案,别的技术员都是来队里交接,轮到吕岩,你就不让他来,宁可亲自去市局?”
“那不一样,他是柯南。”
这些都是宣月从老张他们那听来的,据说刑警支队技术室的一位名叫吕岩的技术员,人送外号“柯南”。只要他踏进队里,不出一个星期,必定出现非正常死亡,或是自杀的警情。
后来林长野就不让他来了,有事大家亲自跑一趟技术,也绝对不能让这尊大佛踏进支队。
“还有上次,宏立城值班的时候,就说了句‘今天还挺闲啊,一个警都没有’,不是被你当场踹了一脚,差点吐血吗?”
林长野面无表情说:“这种话能说吗?他也干了好几年了,这点规矩都不懂?”
干警察的,最忌讳乌鸦嘴,只要说上一句“今天真安稳,一点事也没有”,接下来必定有大事发生,且百试百灵。
宣月一想,上次宏立城这么说了之后,好像当天晚上就接到一起案子,凶杀案……
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林长野的液体输完了,宣月按铃叫护士。
护士进来嘘寒问暖一番,说液体输完了,又多看了林长野几眼,大概已经听说这位昨晚的英勇事迹。
年轻小护士,见过的病人多了,但中枪的警察还是第一次见,难免有种瞻仰人民英雄的心态。
更何况这位英雄还很英俊。
宣月不动声色挡在病床前,把林长野遮了个严严实实,口中礼貌地说着:“谢谢护士。”
等到护士离开,她才转过头来,低声说了句:“谢谢队长。”
“谢我什么?”
“……替我挡枪。”
林长野对上那双眼睛,看见她侧脸贴的纱布,她平时插科打诨说起谎话来,脸不红气不喘,但没想到脸皮还是很薄——生理意义上的薄。
昨晚肿了的脸颊这会儿还没消退,依然触目惊心,淤青犹在。
他没见过宣月这样狼狈的一面,即便还胖着,体重没减下来的时候,她也整洁干净。即便在酒吧里和那姓陆的闹了一场,离开时也云淡风轻。
哪像现在这样,光是看着也叫人心里一颤。
他顿了顿,说:“应该的。”
至于为什么应该,是队长理应保护下属,男人应该保护女人,还是他林长野就该保护宣月,他没说,宣月也没问。
两人对视片刻。
林长野问了句:“疼吗?”
宣月张了张嘴,想说不疼,四肢百骸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真可笑,中枪的是他,现在他却反过来问她疼吗。
她喉头一堵,不知为何有点哽咽,摇头说不疼,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看见她此刻的神情。
“他拿枪指着我,我想提醒你他有枪的——”
“我知道。”
宣月回头,“你知道?”
“你说你四肢不协调,摔了一跤——”林长野扯了扯嘴角,“你要是四肢不协调,谁才协调?房内情况有异,你是想说这个。”
“……”
“特意告诉我你摔伤了左手,为什么是左手?因为我左手拿枪,你在提醒我,凶徒手里有枪。”
“……”
“最后那句萨瓦迪卡,我想不用我多说,面试的时候你那几句泰语,不是还哄得张局跟隔壁陈副支队哈哈大笑?谁能忘得了。”
林长野平静地注视着她,像是安抚孩子一样,说:“宣月,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一句话,宣月泪盈于睫。
她不是个矫情的姑娘,从小到大经历过父亲的骤然离去,旁人不友好的目光,甚至是校园霸凌。
最惨的一次,她在放学后被人锁在了教室里,晚上门卫检查教学楼时,才把她放出去。
即便父亲不在身边,宣月也是李楠欣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她也怕黑,也怕一个人孤零零待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
那一夜,宣月哭到声音沙哑,后来就不再哭了。
就好像那一天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再遇到挫折,再遇到不怀好意的目光,她也很少哭,因为知道哭是弱者的表现,是无用功。
后来宣月就义无反顾去了平野空的道馆,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受人欺负。
可是孩童的恶意,不友善的目光,这些都不足以致命,最多导致心伤。而昨夜发生的事,是足以颠覆她认知的罪恶暴力事件。
生平第一次被人用枪指着脑袋。
生平第一次和人生死缠斗。
生平第一次被人一把推开,砰的一声,她亲眼目睹林长野替她中了一枪。
在子弹面前,□□是如此脆弱,噗嗤一声,她看见鲜红的液体像是绽开的烟花,从林长野的肩膀上开出一朵血红的花朵。
她的心跳仿佛停滞在那一刻,心神俱裂。
当时唯一的念头是,他会不会死。
若是他死了,该怎么办。
再后来,当她架住他,却发现他突然闭上眼睛,朝地上倒去,所有的思绪都灰飞烟灭。
宣月一直以为,她和林长野处在一种奇特的平衡之中,一面因为往事互相看不对眼,一面因为现状安然共事。
他是烦人的,这一点,队里所有人都毋庸置疑。
成天拉着张死人脸,动辄加班加班,事事完美主义,他拼,就拉着所有人不要命地跟他一起拼。
这种拼命三郎领导,谁能不烦?
可昨夜他在她身侧突然失去意识,宣月才骤然发觉,他在她心里哪怕烦人,哪怕严苛,也像是一座大山。
他在,众人的魂就在,心就定。
他稳如泰山,宛若队里的定海神针。
所以林长野倒下的那一刻,宣月惊惶失措,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后来全靠一股气强撑着,来医院彻夜守着,总算等到他醒来。
这期间,李昌远来交谈,小李等人来嘘寒问暖,她都显得很镇定,其实不过是条件反射,心思早就不在了。
而今,林长野一句话,那些恐惧、担忧、绝望与后怕,全部反弹回来,像龙卷风一样将她扯入漩涡里。
宣月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说:“林长野,你这个骗子,你说出差不危险,就是看看办案流程,了解一下审讯工作,现,现在居然还拼上命了……”
林长野:“……”
“我,我不管,我要回刑侦,我是学翻译的,可以做技术侦查,我不要干一线了!”
“……”
宣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打湿了侧颊的纱布,扯得伤口一阵痛。她龇牙咧嘴,一边擦眼泪,一边倒吸一口凉气,边哭边喊“痛死我算了”。
门外有护士探头探脑。
大步流星从走廊尽头跑来的李昌远,也停在门口不知所措,迟疑着要不要进来。
林长野本能地板起脸来命令她:“别哭了,叫人看了像什么话!”
宣月理智回笼,哭得小点声了,悲从中来,“你还凶我……”
这种小声抽噎的哭法,更叫人揪心。
林长野想说,哭什么哭,都干了这一行了,上了贼船还跑得掉吗?别平白无故叫人笑话,这里又不是咱们的管辖区。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这抽抽噎噎的哭法给堵住了。
他冲门外眉头一皱,摇了摇头。李昌远是个人精,立马会意,闪到一边,消失在门上那盏小小的玻璃窗外。
“过来。”林长野低声说。
宣月这时候还不忘倔强:“我不。”
“这是命令。”
“……”宣月想说我去你马德命令,但没说出口。
“我受了伤,你考虑一下,你要不过来,就只能我过去。”林长野淡淡地望着她。
几步之遥,宣月泪眼婆娑,从指缝里看了眼床上的人。
满脸胡茬,一点也不精英了。
病号服皱皱巴巴,穿在他身上,叫原本严肃冷漠的人也柔和不少。
大背头乱七八糟,倒显得有点毛茸茸的,不像老虎,反倒像只大猫。
他的肩膀上缠着厚重的绷带,仔细看,还有血迹,刚才支着身子起来喝水时,都倒吸一口凉气,要是真的走过来,不知道会不会晕死在半路。
即便知道他是在威胁她,她也不得不妥协。
那种大山靠在她身上,又突然倾塌的后怕犹在心间。
宣月的脚指头动了动,在大脑还未发出指令前,已经自觉地朝他挪了过去。
哭声渐弱,她扬起头来,一脸凶狠地盯着他。
林长野看着那张脸,目光落在被泪浸湿的纱布上,想说你看看自己的样子,还像个刑警吗,专业素质都被狗吃了。
可出口却是一句:“别哭了,伤口不疼吗?”
宣月没吭声。
“你不疼,我疼。”他静静地望着她。
宣月一惊,无措地扶住他,“伤口疼?那我叫护士……?”
她伸手要去按铃,却被林长野一把抓住手腕。
哪里是伤口疼呢。
她这种哭法,他浑身都疼,就好像所有细胞都叫嚣着,躁动着,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痛楚从四肢百骸往同一个目的地钻。
林长野的心沉沉地跳动着。
他想,林长野啊林长野,你这叫公私不分了吧。
这样想着,他松开她的手腕,慢慢地抬手,虽然有些费劲,但还是强撑着在她乱糟糟的发顶拍了拍。
他说:“这次是我疏忽了,让你置身险境。”
宣月还红着眼,茫然地眨了眨。
林长野在道歉?
林长野在道歉……!
她吸吸鼻子,擦了把脸,忽然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刚才也只是情绪忽然翻涌,发了通无名之火。
这下后知后觉,才感到难为情。
人家还给她挡了一枪,她怎么有脸冲人发火?
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道是伤口疼,还是别的什么。
林长野说:“做刑警要下一线,的确危险,但你头一次应对,已经做得很好了,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一名好警察。况且你答应过我,要帮我破电信诈骗的案子,现在要说话不算话吗?”
“……”
他看她片刻,问:“还要回技侦吗?”
“……”
“还回吗?”
他谆谆善诱,用政治课满分的领导风范,给予队员春风般的关怀,春风所到之处,再多的心伤都能被抚平,变得熨帖起来。
宣月看着那双眼睛,深海一样平静、浩瀚,灵魂都不由自主深陷其中。
她顿了顿,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小声嘀咕一句:“答应过你的事,中途就走,不跟你一样成骗子了吗……”
“那你还走吗?”
“……”她盯着墙角那只热水瓶,想起上次她住院的时候,他无声赶来,鞍前马后买保温杯、倒热水的,最后慢慢说了句,“不走了。”
在林长野唇角一弯时,又很要面子地加了一句,欲盖弥彰似的——
“办完我就走!”
林长野点头,说:“好,办完你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