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了一条龙。
很久以前就养了。
在那些天神离开火山之后,我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原则,带着菲尔德又回到了火山里。
这些事情太乱了,我又什么都不记得,我得搞清楚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决定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提前了战争,已经是大错特错,我不能再做错什么了。
而且莫名其妙就跟天神有仇了?我冤不冤啊我?!
菲尔德沉默不言的握着我手腕,手心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我白森森的骨头上逐渐生出血肉来。
其实真的不疼,可他周遭的气压低得吓人,我也不敢多说什么。
“……你就不能珍惜自己一回吗?”他低着头,月白头发从颤抖的肩头滑落,“那破东西全是火,你发了什么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想伸手去抱抱他,抬手看见自己没有血肉的手骨架子,又怂巴巴的缩了回来。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话能说了。
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弯下腰去,万般郑重的亲吻我的骨骼。
“你受伤的话。”他把额头靠在我骨架上,“我会很害怕。”
我的破烂心再次传来尖锐的疼痛。
他只记得我把他养大,为了他闯了祸,之后给他重生,其他的一概不知。
他记得的都是早就过去的事情了,我死去活来那么多次,他不管我是不是变了,却依旧珍视我,这龙……怎么认死理啊。
龙果然都是固执的傻子。
我手上的血肉还没有完全生出来,只好用骨头架子费力的捧着我满是裂纹的破烂心。
“我把我的心给你,它陪着你,你不要害怕。”我把破烂心放进他手里,“等我一会儿好吗?”
菲尔德捧着我的破烂心,慌张拽住我道:“你又要干嘛?”
“大概……去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悲歌永远铭记’不是吗?”
反正只要心不碎,我就死不了。
虽然不知道阿尔文是不是天神一伙的,但是总得试一试不是?
我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下,找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尽力冲着菲尔德露出安慰的笑容:“你别怕,我一会儿就回来啦。”
菲尔德没理我,甚至闹脾气的把我的心放回我胸口,抱着膝头背对着我。
……那我只好自己去死了。
把尖锐扭曲的法杖刺入自己胸口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还是应该安抚一下菲尔德,毕竟按照龙的生长阶段,他顶多算个十八岁,也大不到哪里去。
“喂,菲尔德。”我舔了舔嘴边的血,“拿好我的心,它是你的了。”
菲尔德抖了一下,尖尖的耳朵微微下撇。
黑暗降临的那一刻,我习惯性的想跟他说一声晚安——就像在森林生活的这些天一样——但我没力气出声了。
我隐约看到菲尔德把脸埋在臂弯里,他始终没有回头看看我。
不看也好,我总归是不愿意让他看着我死的。
不过这其实也算是一次死亡,到死他都不看我,我还是有些郁闷的。
……看来龙生气起来也是很难哄的。
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十几岁的阿尔文嫌弃的看着我。
阿尔文推了推单片眼镜:“你也太能作了,距离预言里的死亡还有十年,你就死了?”
我:“……”
怎么被天神安排完了,还有个狗屁预言???
阿尔文挥了挥手杖,雪白的长发缠到我身上。
“去看吧孩子。”他打了个响指,眉眼里有了些许柔和,“经历过悲戚、背叛、欲望、杀戮和仇恨,你也该够资格拿回你的力量了。”
我突然想起夏佐那句“拥有祝福的你,不了解悲戚、背叛、欲望、杀戮和仇恨。你不了解罪恶,你就不了解这个世界”。
你永远都做不对。
我确实一直做错。
我想问他什么意思,可缠在我身上的头发猛地收紧,我脚下一空,再次摔进记忆里。
……我就不配有一次正常落地吗?
我呲牙咧嘴的从地上撑起身来,这才看见站在我身上的那个孩子。
他也就十岁出头的样子,白白软软的,一头黑发微卷,蔚蓝色的瞳眸干干净净,他手里捧着一个冰做的球。
球里面……有满满的液体。
有声音从苍穹传来,温柔而又不失威严。
“mason·patel,天选之人。你是我选中的世界守护者,你将拥有这世上所有的祝福,你将把魔法、智慧与祝福带给世界。”
“那我该做什么?”
“做你想做的,命运与星河将指引你前行。”
“可我害怕,我做错了怎么办?”
“……我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孩子,世间万物为你让路,万千星辰为你吟唱沉寂。”
“去吧,孩子,走向你的命运。”
我看着以前的我转身,傻呼呼的从白光里跳了下去。
光明精灵以利亚、悲歌族长阿尔文、海精灵坐在鲸鱼背上,迎接了我的到来。
天空上有一条金龙和一条银龙盘旋,龙的长啸久久不绝。
我跟着来到地面,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金发蓝瞳,墨蓝色的魔法师长袍,手里拿着海水和鲸鱼骨做成的法杖。
他身后跟着好几个穿着魔法师长袍的人,但是都不和他站在一起。
是大贤者啊。
我记得大贤者出身贫寒性子温顺,一直被其他贤者们挤兑,后来死得不明不白,多半是被人暗算了。
小时候的我疑惑的看着大贤者身后的贤者们,问道:“他们为什么不和你站在一起啊?”
大贤者笑得温柔,半跪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因为他们觉得我特别厉害。”
明明就是被针对了。
这个大贤者也太温柔了些。
“那只要他们和你一样厉害,就会跟你站在一起了吧。”我掏出了我的心,“他们都有人陪,就你孤零零的,不公平啊。”
是祝福。
我听见那群贤者们雀跃的欢呼,我循声望去,发现是阿萨和安德莉亚他们。
所谓的天神们。
我不觉得愤恨,我只觉得荒唐。
因为被针对者的温柔和天选之人的单纯,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获得力量,他们才不会因此接受大贤者,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的索取权力和力量。
天选之人第一个祝福,就错了。
我拥有全世界的祝福,不会有挫折,不会有苦难,不会死去,不会遗忘,是世界的宠儿。
可是世界都是对立两面,不了解悲戚、背叛、欲望、杀戮和仇恨,就不了解这个世界。
我配不上这个世界。
我永远都做不对。
我看见冰球里的液体少了一点。
“我做错了吗?”我拽着大贤者的袍子,小心翼翼的问。
“……没有。”大贤者给了我人生第一个拥抱,“祝福别人总是没有错的。”
“早安,梅森。”他说,“我叫康奈尔,是迎接你的大贤者。”
果然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跟我有不可言说的渊源。
“早安,康奈尔。”我拿着心碰了一下海与鲸鱼骨法杖,“早安,鲸鱼。”
法杖躲到了大贤者身后,怯懦探出头来。
我看见冰球里的液体又少了一些。
……家里有矿也不能这么挥霍啊!
一根法杖有什么好祝福的!难道让他变成人吗?
帕特尔你个败家玩意儿!
我骂我自己,骂得很真诚。
不得不说,天选之人应该改个名字——天选愚蠢。
我在全大陆转了个遍,遇上一个就祝福一个,我那个心脏那么宝贝,有的是人想抢。
可惜我是天选之人,运气好到炸裂。
想砍我的,阴差阳错砍了自己的脚;想抢我的,脚下一绊给我跪了;想装惨骗我的,说的倒霉事儿都成真了;把我从悬崖上推下去的,一不小心自己下去了,重点是我刚好掉进柔软大叶子里,他没有这运气。
……这是什么男默女泪的运气。
过去的我:欸,这样啊,祝福你啊。
现在的我:……妈了个巴。
我跪了。
这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傻。
那些贪婪的眼神,那些虚假的笑容,那些恨不得把我扒皮吃肉的欲望,那些极度嫉妒的愤恨,那些两面三刀的背叛。
我他妈的全都看不见。
这个世界把我保护的太好了。
好到我以为这世界干净剔透如冰花,世人温柔相爱,从不互相伤害。
我甚至以为那些贤者们只是在玩游戏。
毕竟他们每次想抢我的心的时候,画面都会变得很滑稽,比如砍到自己,比如脸着地,比如踩到奇怪的东西,比如撞树……
以前的我:你们为什么老来找我玩啊?
安德莉亚:……因为我们想跟你签订契约,帮你守护人族,忠于你。
以前的我:好啊。
……他们拥有我的祝福,代替我保护人族。
一旦我主动解除契约,这事情就上升到了天选之人背弃人族的层面。
我的好运便无法限制他们,他们就可以杀了我了。
然而以前的我压根不明白这一点,我只是觉得他们要守护人族而已。
现在的我:……mmp。
我真他妈的……蠢到天怒人怨。
这么想想,我还真是可悲啊。
明明那么真诚的把心掏给对方,对方却只是想要我的祝福,还算计我,背叛我,时刻想着屠戮我。
天选之人,根本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愚蠢而可悲。
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可悲的晃荡了多少年,可能是几万年,也可能只是几千年,反正生活千篇一律。
所有人,全都争先恐后的朝着我伸出手,渴望着我的心脏,祈求着天选之人的祝福。
我看不见他们的脸。
全都是手。
张开到极致的五指,血肉尚存的指甲缝,掌心的纹路,手背的青筋和血脉。
铺天盖地,犹如海啸。
我不明白。
我害怕。
这世界让我害怕。
我不明白他们想要什么,我能给的都给了。
魔法,智慧,力量,祝福,我从来没有吝啬过。
我没有自私,没有骗人,没有伤害过别人。
我把心脏给了他们啊。
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害怕呢?
我看见以前的我害怕的后退,逃离了这一切。
这世界太残酷了,我们没有办法永远单纯的活着。
我看着以前的我躲进一片旷野里,缩在月见草花丛里,没用的哭鼻子,像个走投无路的小兽。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难过,以前的我就被踹飞了。
……菲尔德这个不长眼的龙一脚把我踢了出去。
真巧啊,被流放冰原的菲尔德,途中遇上了我。
这该死的龙可真浑啊,不仅不道歉,还说我挡他路。
要是放到现在,我早就一锤子上去了。
以前的我:……对,对不起!
菲尔德:“……”
我:“……”
特别想给自己一锤子怎么办???
菲尔德大大咧咧的蹲在我身旁,结合自身悲惨经历,安慰了我好半天。
然后以前的智障我再一次掏出了自己的心。
“给你。”我一手举着心,一手擦了擦眼泪,“有祝福就不用去冰原了。”
菲尔德嘴里叼着的草叶掉了下来。
“这个是……”
“我的心啊。”
“你就这么随便就……把心掏出来了?”
“有问题吗?”
“你就不怕我抢了?”
“我给你祝福啊,你为什么要抢?”
菲尔德表情扭曲,最后憋出四个字:“……妈了个巴。”
我:“妈了个巴是什么意思?”
哦,我敲,我那时候不会说脏话。
菲尔德心虚的挠了挠头:“你真可爱。”
我雀跃:“妈了个巴!”
菲尔德:“……”
我:“……”
龙哥对不起,你要是知道我以后给你当爱称的脏话是你教我的,你估计直接就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了。
然后菲尔德单膝跪地,真诚的低下头,在我的心上落下一个吻。
“我不需要平白无故的祝福。但还是谢谢你。”
我在这个世界活了几万年。
几、万、年。
所有人都仰视着我的心脏,渴求着我的心脏,争夺着我的心脏。
所有人都伸着手,拼了命的企图碰触我的心脏。
只有一条龙跪了下来,低下了头。
给了我的心一个吻。
千秋万载。
只此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