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倪英的那一天,正是阿英十四岁的生辰。
因要瞒着身份,不便声张,故而广安王府的这颗掌上明珠只能在军营里过了个潦草朴素的生辰。
可倪英却没有什么不开心,她本不是什么喜好奢靡之人,只缠着李元悯给她如往常生辰那般做一碗长寿面。
李元悯亲自下厨,擀了细细长长的一根面,一根便足足盘了半碗来,象征着长长久久,福寿永康。热气腾腾的面上窝上一颗溏心的荷包蛋,浇上汤头,军营的伙房又能有什么好料,然而倪英却是吃得很开心。
因为如同每一次的生辰,有她的两个至亲陪着她,左边是她的阿兄,右边是她的殿下哥哥,她仿佛可以这般当着一辈子的掌上明珠。
日头从毡窗照射进来,兀自乱舞的灰尘在光线中肆意游走,地上,三个人的身影拉成了亢长的一团灰黑,融在一处。
筷子扑的一声掉在地上。
倪英眼眶蓄满泪水,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兄长,又看了看那一脸平静看着他的殿下哥哥。
她颊上痒痒的,抬手一摸,指尖上一片湿迹,才知道自己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比起听闻两个至亲在一起的震惊,她心间更是充满了一股含着愤怒的委屈,愤怒什么,委屈什么,她全然不知,可看着那个温柔的人,她心里居然生了几分妒忌,对自己阿兄的妒忌。
她竟不知自己是这般小气的人,居然对自己的亲生哥哥生出了那样可怕的妒忌,妒忌中含着一种畸形的怨怪,仿佛他抢了自己的东西一般,但任何东西,只要阿兄想要,她自然都不会跟他抢,因为没人比她更懂得那颗藏在冷漠皮囊下的对自己的爱护之心。
可今夜,她却无端端生气了,诸般情绪涌上心头,教她无可自控地流泪。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窝处滑落,她死死咬住唇,拿手背重重地擦掉,狠狠瞪了猊烈一眼,她何曾给过他这位冷面的兄长脸色,但时下,她半点都控制不住心头的厌恶,恨不得冲上去打他。
猊烈目色幽深,喉结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
李元悯垂了眼眸,叹了口气,道:“阿烈,你先出去吧。”
猊烈深深看着他,离去之际他又看了看别过脸的阿英,叹了口气,旋身离去。
营房内只有倪英隐隐的抽泣声。
李元悯拉了她的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座几让她坐了过来。
倪英嘴唇颤抖着,最终耐不住,哇的一声扑在桌上哭了起来。
李元悯心下涌起一股淡淡的无奈,他自然知晓倪英对他的这种朦胧的占有欲,然而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哪里能明确得了那是什么呢。
倪英猛地支起了上身,擦着眼泪倔强地道:“他们都说,殿下哥哥将来是要娶我的!”
“阿英……”李元悯叹气,“殿下哥哥这辈子没有办法娶任何一个女人。”
“为什么?”倪英犹自不甘。
李元悯长长叹了一口气,拭去了她颊边的泪珠。
“因为殿下哥哥……是个双性之人。”
倪英皱了皱眉,突然意识到什么,看着李元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
李元悯没有说话。
世人眼中,双性不详,许多畸形的婴儿诞生之初早便被当成怪物或溺死或焚烧,便是存活至今的,也是避世独活,或是入世操贱业,在某些猎奇的风月场所里用畸形身子供人赏玩,借以赚取微薄的钱财养活自己。
即便是他一介皇子,因着这样的身子,在童年时期过得也比常人更为凄苦,幸好,如今算是熬过来了。
倪英被这个意外来的消息惊得忘了抽泣了,只不知所措喃喃着,许是瞧见了李元悯面上淡淡的哀伤,她猛地抓住李元悯的手臂:“那又如何?无论殿下哥哥是什么,都是我的殿下哥哥。”
李元悯心下柔软,又有几分无奈,阿英年少,自然不晓得与一个双性之人结为夫妻意味着什么。
“阿英为什么想跟殿下哥哥成亲呢?”
倪英毫不犹豫:“我想跟殿下哥哥一辈子在一起。”
李元悯苦笑:“只要咱们阿英不远嫁,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倪英只觉得哪里不对,但却一点也说不出来,她胸口起伏着,泪珠尤挂在颊边。
她终于不甘地将心头之语说了出来:“可是殿下哥哥还是被人抢走了!”
她流着泪:“不再属于阿英了!”
“……阿英,你终究会长大,还会遇到很多人,你现在还小,还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这件事……殿下哥哥不能允你,何况……”
他看了一眼倪英,不再言未尽之语,只柔声道:“往后当你遇到了那个人,便会知道我的话了。”
倪英看着那一贯温柔的人,伤心地问:“可阿兄为什么不一样呢?”
“不一样的,他……不一样的。”李元悯眼中流动着柔软的神采,只摸了摸她的头,“但你们都是我这辈子最珍重的人。”
看到他脸上那股淡淡的光芒,倪英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样光芒的笼罩下,他显得那般温柔,她常常在这样的温柔中感受到一片宁静。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一段时日总在他脸上看到的类似的光芒是什么。
——殿下哥哥很欢喜,这种欢喜这个世上只有阿兄能带给他,换成旁人,就不会有这样泛着柔光的神采了。
那一瞬间,倪英的一颗心突然破开了一个洞口,像蝉蜕一般生出了比原来更为通透的一颗心。
她突然间不再执拗于那份独有,比起对殿下哥哥的独一份的占有,看见他露出这样的光芒才更为重要。
这是她的殿下哥哥啊,她怎舍得让他失去这样的光芒。
虽是如此,可倪英仍是落寞地低下了头,有一句话她最终都没有说出口。
殿下哥哥说错了,她虽然才十四岁,但未必不明白那份懵懵懂懂的感情是什么。
那样糅杂了各般的情感虽不炙热,但她无比确定。
她十四岁的心灵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惆怅。
她半跪了下去,如以往那般伏在了眼前人的膝上。
她想,如果一定要有别人,她宁愿这个人是阿兄。
秋日下的草场有着几分宁静,微风拂过,一阵又一阵的波浪起伏着,颇有几分塞外的风情。
少女别扭地走到那个高大的青年面前。
“阿兄……我昨日不该……”
她嘴唇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一头扑进了青年的怀里。
这是记事起二人的第一次相拥。
猊烈一滞,显然被这个不常见的拥抱给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双手僵直着,最终慢慢地回抱住了怀里的少女。
李元悯与曹纲一起站在高坡上,看着草场里那对紧紧相拥的兄妹。
李元悯回过头来:“他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赤虎王了。”
曹纲满面颓丧,胡子拉茬,目下泛着青黑,显然是夙夜未寐,他紧紧握着拳头。
晨起时,他原本以为三皇子找他是为了下最后的通牒,却不想将他带了这儿。
看着那难得面露柔色的青年,他心里凄凉地想着,他确实已经不是了。
记忆中那个佝偻着背,僵硬地背着胞妹的尸身一步步远离京城的枭雄已经不存在这个世间了。
只有自己,仍自沉浸在上一世的迷障里。
他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突然笑了一声,凄楚地摇了摇头,慢慢地往回走去。
身后的人叫住他。
“先生,你相信因果么?”
曹纲原地停滞片刻,猛地回过头来,本想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却是带了怒:“殿下倒不必在这里说些风凉话,曹某自是没想到重活一世,当年的冷宫之主竟能成长为如今这般角色,因果,呵呵,因果,曹某轻敌之因自尝到了苦果,又何须殿下提醒!”
“先生误会了,”李元悯并不计较他的气话,只平静道:“京中刚得的消息,王朝鸾已被褫夺了贵妃之位,如今不过小小答应一个,王氏党羽皆被大皇兄连根拔起,再无依仗——四皇子得罪了那般多人,自不必等着先生出手。”
曹纲一滞:“当真?”
“再过些时日,想必连先生也会听闻了,虽然父皇宠爱四弟……”李元悯看了一眼他,晦涩道:“但这样的羽翼又能护得了多久。”
京中那位身子已经不太行了,再过一年,这天下便要换颜色了。
曹纲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紧紧咬着牙根,胸膛起伏着,呼吸炙热,只恨自己不能如同上辈子那般亲手了结他。
他心间一片激荡,突然眯了眼睛:
“是你?”
“先生高看我了,”李元悯自嘲一笑:“王朝鸾母子歹毒狠决,种下种种覆灭之因,有今日的下场,自是他们自食恶果,而我,也只是顺手向大皇兄递送了一把刀子而已。”
他轻声道:“所以,我相信因果。”
历经两辈子,他再清楚不过。
“为什么?”曹纲刚出口便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当年西殿冷宫之子,又受了王氏母子多少看不见的阴毒手段。
因果,一切皆是因果。
他摇头叹息,闭了闭眼睛,旋身往远处走去。
“先生要去哪里?”
“哪里?”一片笑声传来,“自是四海为家,恣意流浪罢了。”
李元悯急急走了几步:“先生不若留下。”
眼前人脚步一顿,回头看他:“殿下不担心曹某别有心思,将你的爱将带偏?”
“先生不会的。”李元悯嘴角一扯,“方才,明明你也为如今的阿烈高兴的。”
曹纲一怔,不再说话。
又听得眼前人道:“先生之才,若放身山水间未免太过可惜,岭南虽是那等蛮荒之地,可多少亦有一展拳脚的地方,先生不如暂且留在岭南,若将来有更好的去处,本王决计不会阻拦。”
李元悯朝他深深地拜了一个大礼:“学生恳请先生襄助。”
一阵风拂过,长草沙沙的响着。
曹纲看了看草场里指导少女骑马的青年,回过头,上前扶起了眼前的人。
李元悯面露大喜。
“不过……”曹纲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亮,“曹某也有一事相求。”
“哦?”李元悯忙道:“先生不妨直说,若是本王力所能及的,必鼎力相助。”
那张姣好的面容上一脸的恳切,决计不是作假,曹纲几乎要同情他了。
“只望殿下怜惜自己的身子,莫要夜夜纵着那霸主胡作非为。”
“你——”
李元悯猝不及防瞪大了双眼,恁是多年的好修养,也忍不住露出羞怒来,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可曹纲又是什么人,万千小心还是叫这老谋深算的军师爷给知晓了。
这些的夜里,必然被他跟踪了!
想起了那些迷乱的夜晚,他慢慢蒸红了脸,立时背过了身子,然后雪白的耳朵却毫不留情露了馅,滴血似的通红。
他紧了紧拳头,侧过脸来,强撑着脸面怒道:“此事若让旁人知晓,可别怪本王不顾忌师生情分!”
曹纲终于得了一回上风,面上带了笑,他合掌一拜:“曹某不敢,万万替殿下保着这个秘密。”
压抑了多日的内心终于有了片刻的亮色,他装腔作势道:“如此,便要承蒙殿下往后多多照应了。”
“哼!”李元悯拂袖离去。
曹纲放声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少女情怀总是诗,以后阿英会遇到命定良人的。
s:曹纲,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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