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看。”元稹亦笑。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少女徐徐开口:“讲的是张生与丞相女儿韦从成亲之后,生活困窘,让丞相女儿很是吃了苦头,没几年,这位娘子就病逝了。”
“是诅咒吗?”元稹笑,眼眸却射出几分凌厉来。
少女神色凝重,摇了摇头道:“世间幽冥之事很难说,但是说起来,还是张生又辜负了人家,成亲之后也没过几日好日子,最后折腾到穷病而亡。”
元稹听到这话,笑容渐渐凝固住了,眼前忽然跳出了一个贤惠女子的形象,她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好的,可是确实是个贤惠的女子,自己为了仕途娶了她,然而贤妻良母,温柔动人,都是自己不好,仕途不顺,让她跟着自己受了很多苦,最后没熬到头就死了。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便是这样的情形吧?
过往的岁月扑跌而来,像是潮水一般打着浪头,一阵阵地涌了围上来,又退了下去,时间太久了,他都忘了那些岁月了,那个温婉贤惠的女子,那些困窘的岁月,人都是健忘的啊。
“所以说,张生从那个选择开始,一生情路便只有辜负两个字。”
少女又开口,面带着笑容道:“辜负了崔莺莺,辜负了丞相之女,然后继续辜负。”
“哦?”
元稹倒被这略带挑衅的话弄得清醒了些,忽然走到前面的平头案前,倒了一杯凉茶,品了一口,一股凉意从口腔里流了下去,刺激得他浑身一震,他放下茶盏,这才想起这少女是来偷东西的,而自己……刚刚从欢场归来,有些喝多了。
呵呵,纵横一生,焉能被个小丫头算计了?
“然后呢?”元稹转过身,看向了那跪着的小丫头,扶着案几,慢慢地坐在了对面的胡椅上,眸光熠熠地盯着少女的眼睛。
外面的淅淅沥沥的雨,哗啦啦地下着,芭蕉扇发出响亮的“啪啪”声,灯烛摇曳,闪动着一长一短的影儿。
少女笑了笑道:“婢子说张生自从那个时刻起,就注定一生辜负,主人自然是不服的,可是你瞧瞧以后就是了,那张生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又纳了一个妾,叫做安仙嫔,这位女子本来也是温柔贤惠,他若是好生相待,自然也是个好姻缘,可是他偏不,在去四川的时候,居然与当地名妓薛涛相恋。”
元稹哼了一声道:“大丈夫做事……”
“这且不说三从四德的事儿。”少女打断他的话头道:“张生的情路受了诅咒的,这辈子命中注定是不断抛弃和被抛弃,他在四川与薛涛相恋,家里头的安仙嫔死了,本来一段才子佳人要在一起了,他却不肯娶了那个薛涛,只是利用官妓的资源重新返回官场,最后又是一脚踢开了。”
说到这里,少女沉默下来,烛花忽然打了个响指,“砰砰”作声。
元稹的脸色有些阴沉,因为少女说的话,戳中了他的伤疤,他去四川做官的时候,当地官员让当地名妓薛涛招待他,两个人郎才女貌,又都是诗词圣手,自然而然相恋了。
“身骑骢马峨眉下,面带霜威卓氏前。虚度东川好时节,酒楼元被蜀儿眠。”
说的便是这段佳话,只不过薛涛是认真的,元稹却只是敷衍,薛涛纵横官场很多年,有很多资源,元稹有求于她,自然愿意跟她结交,可是却从来没想到过娶回家,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他的人生似乎真的跟少女说的那样,仿佛受了诅咒,爱的不会娶,娶来的不爱,且活不长。
从来如此,一直如此,所以……诅咒吗?
元稹抬头看向了窗棂,雨一直在下,打在窗棂上,“啪啪”作响,不知是打在了窗棂上,还是在芭蕉扇上,远处的琴声不见了,只有无边无际的雨滴。无边无际……节度使府里头是养家妓的,刚才的琴声,大概是哪个思情的家妓所做?
元稹闷闷地想着,忽然有些不耐烦,站起来,背着手,冷笑道:“看来你是有备而来,那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
这语气已经近乎严厉,要知道元稹身为节度使,捏死一个丫头,比捏死一只蚂蚁都简单,此时容许少女如此出言不逊,若不是元稹想要套话,自然是不会允许的。
少女仿佛也感到了元稹的暴躁,歪着头笑了笑,忽然笑了笑道:“相公不要不信,我说的最准的,还出过人命哩。”说着,口里念出一段词:“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
元稹听到这诗词,怔了怔,忽然趔趄退后一步。
这首诗他自然认得的,这是他为歌妓刘采春写的,他在越州做官的时候,遇到了著名的歌妓刘采春,这位不仅美丽动人,而且有一副好嗓子,据说唱一首歌价值连城,乃是江浙本地人人仰慕的金嗓子。
他见到这种才貌双全的女子,最是把持不住,于是便追求起来,刘采春本来已经成亲了,丈夫是个乐工,可是在元稹的追求之下,断然抛弃了丈夫,跟着元稹公然出双入对,两厢情好,本来指望着元稹娶她为妾,但是最后元稹却把她抛弃了,她有家归不得,只好投江自尽了。
关于这件事,元稹想起来,确实也是有些愧疚的,至于为什么没把美人儿娶回家,其实也说不清,也许真的像是少女说的,自从与崔莺莺告别之后,他的情路拜年一直如此,爱不得,求不得,活不长。
如今唯一在身边的妻子,也是为了仕途娶的裴家女子,大概是没有感情的缘故,居然没有死,一直伴随至今,可是有也等于没有,不过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而已。
是诅咒吗?
是诅咒吗?
若是从前,元稹对这种话自然不屑一顾,可是在这样的雨夜,灯火阑珊,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元稹却有些犹豫了,他忽然觉得闷,像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决定放弃崔莺莺,娶宰相女儿为妻的那个夜晚,同样的闷热,喘不过气来,然后……
就下雨了。
下雨的时候,元稹关了窗,便坐下来,给崔莺莺下了一封告别书,后来崔莺莺也没说什么,只有一句——“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这样的潇洒的告别,让元稹竟然愤恨起来,于是在某个场合里,他开始任性地攻击她,毁灭她的名声,把他们的艳遇说出来,为了表示以及对丞相家的忠心,还跺足捶胸地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往事如风。
元稹想起当年往事,脸忽然滚烫,他伸出手摸了摸脸,让自己平静下来,低下头盯着那少女,半晌,嘴角慢慢浮出一丝冷冽的笑来:“那么,小娘子,你的姐姐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刘采春?还是崔莺莺,亦或薛涛?”
说着,把手放在刚才的青锋剑柄上,眉宇之间涌出真正的杀意来。
话套完了,该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