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访云一个人去手术室送标本,麻醉师把凳子滑到门口看他走远:“二十五六岁就博士毕业了,这该不是个神童吧?”
“长成这样还神童,要不要别人活了。光看他一双眼睛,就把我们实习妹妹看得入迷了哦。”
严奚如本来不想插话,眼前浮起一双亮亮的眼睛;”你说他长得像豆蔻吗?”
麻师惊讶:“什么豆蔻,白豆蔻?”
“还分种类?差不多吧。”严奚如所想的是那落红软东风,一朵香梢连豆蔻。
麻醉师瘪着嘴直摇头:“哪像了啊……他像豆蔻,你就像个纸皮核桃。”
严奚如签完字要走,又被护士拦住:“你不等俞医生回来啊?”
“他三岁啊,还要人接幼儿园,又不是不认识路。”严奚如不是看不上人,是眼里看不见人,说得也是真心话,一拍屁股潇洒地走了。
俞访云果然在弯弯绕绕的走廊里里转晕了头,记性再好这时候也不管用,只能一条路不通试另一条,总算看见了标本室的标志。储藏间冷气足,地面又光滑如冰,他端着标本袋走得小心翼翼。看上去很聪明的俞医生从小有个不怎么聪明的缺点——脚底平,爱摔跤。
奈何拖鞋真的是很不跟脚,俞访云踩上瓷砖的时候脚下一滑,本来能站稳的,结果余光看见了拐角走出来的人影——
他松了脚底,任自己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原地旋转,手上的东西跟着飞了出去。密封袋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啪唧一下落进了那面托盘里。
俞访云两瓣臀着地,忍不住哼了一声。严奚如放下标本,转身见他愣坐在地上,不是很确定:“我有这么吓人…?”
这边屁股摔了一跤,却把脸摔得通红。严奚如把他从地上啦起来,顺手掸了掸豆蔻灰扑扑的后背。“走了。”
身后的人追上来,再次踩滑,结结实实撞到了严奚如的肩膀。“多大人了,走路都不会。”严奚如不耐烦,朝后面伸出一只手。俞访云却只抓住他的袖口,把自己站稳了。好像觉得这个动作太幼稚,他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下午正好是蒋主任教学查房,加上严奚如他们一行七八个人浩浩荡荡地走向病房。蒋一刀带头:“先去看一眼十八床,你前天晚上收的跳楼的那个什么情况?汇报下病史。”
严奚如刚从手术台上下来,还有点懵:“啊,那个刘瑞啊……他病历呢,给我看看……”
蒋一刀瞬间火大:“你说你光会开刀有什么用!一问三不知!今天就给我站着想,想到说出来为止!”
严奚如楼下手术室站了大半天,回来还得罚站。面对教导主任一样的蒋一刀,他脑袋一片空白,这十八床刘瑞原本是廖思君那组的病人,开完刀之后移交给了江简,他这两天手术室里早出晚归的,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
蒋一刀也不指望他了,转身随便点了个:“那你来说,说不上来一起站着。”严奚如一瞧,点的事俞访云,心里立刻暗骂这老头真损,光挑好看的柿子捏。
“患者男性,十九岁,钝性脾损伤,脾广泛破裂,脾蒂、脾动静脉主干受损。术前低血压和失血性休克,术中未见其他脏器明显损伤,脾切除术后暂时未见膈肌和脾床渗血,补了维生素,目前体温血压心率基本正常,今天复查了血常规和肝功。患者一年前出过车祸,脊髓挫裂损伤,双下肢肌力目前为一级。”俞访云去手术之前翻过一遍科室的在架病历,十八床的情况比较特殊,看过便记住了。
“嗯,不错。”蒋一刀刮目相看,再剜一眼严奚如,意思是:你看看人家!多认真!
于是严奚如郑重地看了看人家——日光下这么一瞧就更清楚了,真的挺好看的。
心电监护嘟嘟作响,十八床正躺在床上通着氧气。男孩面色苍白,因为伤口疼痛剧烈只能佝偻着背部,蒋一刀拍着他的枕头大喊:“刘瑞,刘瑞。”没有答应,只好摇摇头,“止痛泵加上,随时注意尿量。”
俞访云跟着人群往外走,回头望了眼,发现刘瑞手上握着一颗透明棋子,是架飞机。
江简掩上病房门,压低了声音:“才十九岁。他们家条件也不好,他妈妈昨天我见到了,自己做编织袋的,字也不认识,签字只能按手印。”
蒋一刀按了一大坨消毒液,搓着手:“他的艾滋怎么回事,是搞那个得的?”
听到这个,俞访云抬起头,看见江简直摇头:“这个他妈妈都不知道。表哥说,他年纪小出来打工,什么都不会,家里又缺钱,不懂事,学别人出去卖血,那时候染上的。”
将一刀叹气:“先住两天,至少给他住到腹部的线拆了。让护士看紧一点。别拖久了,他们家拿不出住院钱的,后面早点安排出院,他们家,哎……拖不动,拖不起的!”
其他医生也跟着领导叹气,一时所有人都长吁短叹,严奚如的笔在病历纸上胡乱画了一通,听这情况,他们家可能连手术费都是交不上的。
“这种病人要注意啊,之前的血淋淋的教训还悬在你们头顶。”蒋一刀说着看了一眼严奚如,又强调,“铭记于心啊。”
严奚如没什么反应,手指却紧紧攥着笔尖,余光发觉俞访云在看自己,抬头望向他。一瞬间海浪怕礁石,电光火石间——什么也没擦出,俞访云目光不烁,毫无波澜地移开了。
又是这样?和他眼对眼就有这么难以忍受?严奚如简直莫名其妙,顺手抓住江简:“看看!我脸上有东西?”
“有……吧?”江简心有灵犀一点通,“有一点帅气。”
严奚如一把松开他:“哪里来的傻子。”
查到最后一个房间了,蒋一刀让俞访云去取血气针,看见严奚如慢吞吞跟在最后就来气:“老荣这徒弟什么条件都好,精简稳的人才,怎么就分到了你手下!”
严奚如被针对得突然:“怎么就不能给我了?我当年进医院你也是这么夸我的啊。”
“你能教他什么,教他医生和患者的相处之道啊?教他一个月怎么收到四封投诉信啊?他一个人发的文章就能撑icu整个科室几年了,你呢?你的文章呢!”
一把年纪了还要被教导主任催着交作业,严奚如面上挂不住,不过脑子就反呛:“那文章发得再多有什么用,实验室呆了八年,最后不还是发配到我们这里?他荣蒙院士这么多学生,怎么偏偏就这一个研究院里呆不下去偏来我们医院吃苦受累?!能力不够,优胜劣汰,哪里都一样!院士之徒一定也是院士资质吗?我看不见得!”
蒋一刀指着他:“行,你不想要是吧,明天就换到我们组!”
严奚如一噎,怎么还在这等着他。
俞访云捏着针管回来了,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满屋全是看热闹的人,只有他无辜。而那师叔只知道闷头写病历,看也不看他。严奚如因为脱口而出的话说得重了点,自觉心虚。他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查完一圈房,只有五床的阿婆不在病房,严奚如暗喜省了一顿唠叨,一回办公室却被人守株待兔正好逮住。这位阿婆住了好多天,每日绞尽脑汁为难自己的医生,明明楼下就有单独的中医科,她偏缠着严奚如给她开中药,缠得严奚如崩溃:“我真不是在世华佗,我什么都不懂啊。”
阿婆一把按住他的手:“没事的,阿婆相信你!”
正纠缠着,一只手悄摸摸搭上阿婆的手腕……“我可以试试吗?但我没中药的处方权,只是试着开一下。”
阿婆立刻甩开了严奚如,反手抓住俞访云的手:“好呀好呀,阿婆相信你的!”
俞访云望神,闻声,问味,切脉,一套流程做得熟练,也没花多少时间思索,撕了张白纸写下几笔开出了一张新方子:积聚痞块,痛不移处,肝郁气结,瘀血阻滞,治宜调气疏肝,膈下逐瘀汤主之。
江简都没认全过纸上这么多味中药:“你真的学过中医啊?怎么这都会。”
“没有,只是我们家以前开药铺。在药材堆里长大,也背过一些内经和药方,我爸从小用处方教我识字,就记下了一点。”俞访云搁下笔,有些露才后的羞怯。
“中医多好啊,怎么就想不开去学急诊了……”江简问着问着人都贴了上去,“你们开药店的,不都是子承父业吗,那你爸的手艺怎么办?他收了其他徒弟了吗?荣院士也是,这么好的徒弟不当宝贝留着,腰把你放到我们医院受罪。”
严奚如一脚踹开他:“不好意思啊,让你在我这受罪了!劳你动动大腿,去楼下送病历去!”
他再一转身,又撞上团东西,手肘打到他的鼻梁。俞访云揉揉鼻子表示不介意,抬起手,往严奚如手背上那个不明显的伤口上盖了张创可贴:“虽然手术室无菌,但是病房细菌多,还是小心一点好。”
他把剩下的创口贴全都塞进了严奚如插笔的口袋,浅浅一笑,露出了一对小小的兔牙。
严奚如早就注意到他这对兔牙,长得倒是刚刚好,不至于看不出来,又不至于突兀,增之一分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就他像薄薄两瓣嘴唇,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一笑就勾得……心思戛然而止。——他严奚如就算不是正人君子,能是这么肤浅的一人吗?!
透过窗檐的日光丰裕,晒得人全身黏糊糊的。严奚如按住自己的手背,心下也化软,嘀咕了一句:“刚才我不是那个意思。”
俞访云反问他:“刚才什么意思?”
要严奚如承认错误也很难开口。“意思就是,”他胡乱抓了张纸,胡言乱语,“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没头没尾,不知道什么意思,但俞访云回答他:“好。”嘴唇下又露出来一条兔牙的小缝。
严奚如窥见才知道……原来天上不止仙娥好,云中月桂蟾宫,还有白兔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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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奚如:我能是这么肤浅一个人吗?!
——暂时还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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