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后是什么?
闻清徵不知道,只知道是一片虚无,紧紧靠着的青年不知何时化为了点点光影,他手中一空,下意识伸出手去。
什么都没有抓住。
心中却无悲无喜,似乎沉入一种空明澄净的心境中,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能泰然处之。
眼睛能看得清清楚楚,这种感觉许久都不曾有了。
身下是尖利的礁石,他的身体在飞快地下降着,下一刻就要被刺穿身体,他张开双臂,将柔软的胸膛直面礁石,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像是人间庙宇之中供奉的塑像,生来就和这世间没有一丝关系。
想象中的刺痛没有到来。
闻清徵睁开眼睛,看到周围全是白光,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空空荡荡,浩渺无垠。
从远处慢慢走来的男子面容俊美,一张口却是苍老的声音,似已活过万千年,“你终于还是来了。”
他面上带着和善的微笑,朝他伸出手,手心散着淡淡的光辉,“孩子,到这儿来。”
闻清徵看着他的手,眼眸一抬,却一点都不领情,“你不希望我来。”
“嗯?为什么这么说?”
“你设置了重重关卡,先是九九雷劫,再是三重幻境,利用我的心魔想要摧毁我的神智,我一旦一步走错,便会魂飞魄散。难道这就是你的欢迎么?”
闻清徵淡淡说着,声音却满是威仪,让人不容置喙。
“可是,你不还是通过了么?”男子笑了笑,道,“既然你也已到了这里,尘世间的事情便全然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和我作对可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相反,如果你和我结盟,那么天下子民便都要听我二人的号令,你我,便是凡人眼中的天,是不可逆转的命运,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但他说完,只对上闻清徵无波无澜的眸子,闻清徵看起来并没有被他的说辞诱惑,只是冷冷道,“你怕我。”
“……”
男子怔了怔,笑了一声,“孩子,你说的可真好笑。我成仙已逾万年,又怎么会怕你一个刚刚成仙的人?”
闻清徵却只淡淡道,“起先,我还不信褚易所说的话,现在却信了。”
“褚易,是谁?”
“是你口中的一个凡人。”
闻清徵道,“他说,所谓的天不过就是修炼得道的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贪念恶念,会做错事。”
男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湮灭,“呵。”
冷笑一声,却没有反驳,道,“你继续说,我倒想听听我到底哪里怕了你”
闻清徵道,“如果你不怕我,又怎么会和我废那么多的口舌,利诱我和你一起坐拥天下。天下子民在你眼中似乎是个可以割让的冷冰冰的物件,但你却只有他们,你要靠他们的顶礼膜拜来满足自己的虚荣。”
男子嘴角翘了翘,“世间利欲对我已无任何吸引力,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何须那些凡人的信仰。”
“如果你不是忌惮我,怎会甘心让我来分你一杯羹,你要是有把握杀掉我的话,估计在刚刚第一照面就已经把我杀了吧。”
闻清徵紧紧盯着对面人冷凝的面色,道,“由此可见,你杀不了我,而是怕我杀了你。”
“你会么?”
男子陡然温和了脸色,柔声道,“你不是也跟那些人一样,都是顺天命而行来修炼,才能有了今天这番成就。我,难道不就是你的信仰么?”
闻清徵不语,似乎被他的话说服,低眸,像是在思忖着。
他看着闻清徵陷入沉思,继续道,“你心中其实还是认可自己是道修之人的吧,又何必与那些邪魔外教来往,让自己身上染上那些难听的骂名呢?”
他最善人心,从未失手过,现在也不怕闻清徵会和他翻脸。
男子伸手,拍了拍雪发青年的肩膀,轻声道,“孩子,我知道你受过太多的委屈和误解,我可以让那些人都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忏悔,可以让你重回之前的声名。只要,你顺从我。”
闻清徵没有动作,让他脸上笑意更深。但他下一刻,却变了脸色,急忙把手缩回来。
剑锋势不可挡,如疾风骤雨一般冷冷卷来,没有一丝感情。
大道无情。
闻清徵抬头,眸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银色,如静夜月光照在雪地上的颜色。
“可我,没有信仰。”
出剑,剑气如虹。
就算是有信仰,也是为他所爱之人,神挡杀人,佛遇诛佛。
……
金熏笼,鹅绒毯,檀木方榻,外面是重重掩映着的银丝纱帐。
雪发青年眼前蒙着洁白的绸缎,下颌瘦削,手指细长,正为躺在榻上的那人覆上被衾。
赫舒低眉顺目地等在罗帐之外,温声道,“大夫说宗主已经完全好了,现在还没醒来也许是因为体内淤血尚未畅通,再耐心等待几日就好了。”
“嗯。”
闻清徵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你这段时间也辛苦了,等他醒来,就不必你再如此劳累了。”
“闻仙长说的哪里话,我是担不得劳累二字的,只是您……”
赫舒说着,仍忍不住感慨般地叹着,“您这些年来才是真的累了,以后要歇歇了。”
他还记得那天他并未发现闻清徵,只见到褚易一人昏厥过去,忙把他抬到殿内,连用了几颗珍贵丹药,找大夫来看了,才压住他的伤势。他派人在闻清徵消失的那处地方等着,等了几个月,才等到了他。
他不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闻清徵度过心魔所耗的时间于他不过是几个时辰,而于地面上的人却已经过了几个月了。赫舒等他等了许久,几乎都要以为他是真的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了,大陆上其余几个大乘期道修也都说怕是回不来了。
但他每日苦等,终于还是等到了。
闻清徵归来的那一天,魔宗的天上都飘着道道祥云,湛蓝云层中似有仙鹤飞过,清音袅袅,惹人沉醉。白衣青年身后是瑞带千条,万丈霞光,周身都泛着淡淡的明月般的光辉,那张昳丽冷淡的脸愈发精致,如同玉刻的人。
不,是仙,下凡的仙。
那日的场景赫舒现在提起都还心潮澎湃,连教众们都惊喜地聚在一起谈论着闻仙长成仙了,他也并没有阻拦让他们不要喧哗,而是大笔一挥,给他们都放了个假,教众们欢天喜地的,又是要去大肆地宣扬我们魔宗可是出了神仙的。
不过几日,大陆上便该知道这一个消息,任谁也不敢再来进犯魔宗了。
赫舒表面上没表现得太过欣喜,只是略问了他几句渡劫的事情,知道他破了三重心魔,又斩了那原来霸道横行的‘天’,耽误了一些时间才回来的。
万幸,是回来了。
只不过,他看闻清徵眼前依旧蒙着白绸,竟是眼伤还没好的样子,诧然问他,才知道成了仙只是寿命无尽,不死不灭,之前眼睛上所受的伤太重,还是补不回来的。赫舒有些惋惜,随即也想开了,能活着有一条命就是好的了。
闻清徵虽伤了眼睛,毕竟他曾经有过百年的光明,认真看过这世界,总比那些一出生便双目皆眇的人要幸运多了。而且,闻清徵如今与天地同在,即便是眼前无物,心中却有物,于他丝毫没有妨碍。
闻清徵成了仙,赫舒于他却客气起来了,也许是觉得仙人有别,说话都带了几分恭谨之意,不像之前那么随意。闻清徵让他不必如此,赫舒面上依旧客客气气,却日日趁着闻清徵外出不在魔宗的时候,照顾沈昭之时在他耳边跟他说闻仙长渡劫时的事情,直把没见过的事情都描绘得栩栩如生,要把闻清徵描绘成那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了。
他跟闻清徵说了这些,便笑着退出去,说不打扰他们了。
他知道,闻清徵肯定是要和宗主有些话说的。
闻清徵刚成仙之时,事情多且杂,还要去管人间的事情,让那凡俗界的乱世不再动荡。钦点了能改朝换代的人,予他机缘,准他带着万千百姓安居乐业,又在人间呆了一段时间助他,忙了一阵才离开。
修仙界也不同往日般平静,其余几修之人无不战战兢兢的,知道那个一直住在魔宗的人居然成了仙,当了他们头顶上的天意,都怕他协助着魔宗反攻其余几修。
但担惊受怕许多天,却什么都没有等来,风平浪静。
闻清徵无心去帮着魔宗开疆辟土,也不愿见到任何一修独大、打压其他几修的场面,而其余几修都知道头顶上有这么个存在,纷纷都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安心发展自身,挑起战争祸端的事情都不敢再想了。
这样倒是免了闻清徵的麻烦,急急处理完凡俗界的事情,便赶来陪沈昭。
只是,沈昭还没有醒。
闻清徵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
他总是太急,以前那么多年都等过来了,知道沈昭已经全然好了之后,连等他苏醒的短短几日都有些等不及了。
瘦削的指尖在青年面庞上滑过,如绸缎一般的触感,沈昭皮肤上的纹路褪得七七八八了,只有少数几处还要再等几天才能褪净。
闻清徵听着他在身边平稳的呼吸声,指尖从他脸上滑过,放下,又握住青年的手。掌心相贴,感觉到温热,带着些薄茧的粗糙,这种感觉格外真实。
心中像是有蚂蚁在啮咬,麻麻痒痒地,闻清徵犹豫几番,思索了不知多少遍,终于下定决心,弯腰,低下头去。
沈昭还要过几日才醒,他现在做什么他是不会知道的。
闻清徵的唇很薄,颜色却嫣红如海棠花瓣,当落下去的时候柔软温热,和他这个人的气质完全不像。
他只是轻轻地吻了沈昭一下,浅尝辄止,就不怎么敢再继续下去了,接下来该怎么继续,他也不太懂。又浅浅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像初生的小鸟一样,马上就要离开。
后脑却蓦然被扣住,闻清徵一惊,陡然要抬头,又被重重的力度往下压,重新印上青年的唇,感觉有什么东西痒痒地拂在他眼皮上,长而翘,是沈昭的眼睫。
他醒了。
沈昭睁着眼睛,一双眸子墨黑如点漆,又清亮如满河天星,笑意吟吟地对着闻清徵。沈昭衔着他的唇瓣,含糊不清地,“嗯,师尊,别躲啊,刚刚不是还偷亲我呢嘛?”
闻清徵下意识想要解释,但唇瓣刚一张开,却被某人趁虚而入。灵巧柔软的舌头探入他口中,涎液交换,发出唧啾的水声,听在闻清徵耳中如烟花炸开。
他身体全都软了,被青年吻得缺氧,只能伏在他身上,暧昧极了。
直到感觉自己小腹上抵上了什么硬热的东西,闻清徵怔了怔,陡然伸手推开他,耳根发烫。
“你——”
闻清徵伸手,手背捂着唇,急剧地喘息着,羞愤难当。
怎么有人刚醒来就那么无耻。闻清徵几乎下一秒就要把那句‘不要脸皮’说出来了,却总觉难以启齿,只能是重重推他一下,把他按到榻上,气道,“你居然装睡,不知道别人多担心你么?”
沈昭被他推到榻上,哎呦一声,痛呼,“师尊、师尊,疼……”
闻清徵这才想起他刚刚醒来,自己就这样推他,不会是牵动到他的旧伤了吧,忙俯身去看,“哪儿疼?是伤到哪儿了么?”
心中有些愧疚,自责起来。
沈昭看着他,眼眸弯弯,眸中满是促狭的笑意,拉着他的手,覆上自己心口,“心口疼,师尊揉揉。”
闻清徵的手指僵了一下,面颊发烫,被青年顺势揽入怀中,鼻尖满是熟悉的味道,却又不敢用力挣扎,怕伤到他。
沈昭握着青年的指尖,覆上自己的胸膛,那里,是有力的心跳。
“师尊感觉到了么?”沈昭轻声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