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们无从得知的那天起,已经过了两千五百七十年,预示着诸神黄昏到来的三个冬天——风的冬、剑的冬、狼的冬,也早已伴随着刺骨的严寒与残酷的争斗消失在人类短浅的记忆中,人们不再频繁地念诵神祗的名字,祭坛破碎,庙宇荒废,信奉唯一神明的至圣教会成为了七万万信徒的主宰,他们的势力从最东的北乌拉尔到最北的佩韦克,从最西的珀斯到最东的北海道根室。
只有一个地方,是至圣教会的禁地。
美利坚。
这里的人们几乎都是盗贼、骗子、叛国者的后裔,他们虚伪而暴虐,自私又贪婪,所有的罪行都能在这片新大陆上得到酝酿,虽然他们也会去至圣教会的教堂里祈祷与望弥撒,但他们真正的信仰早已被那些能够切实给予他们力量与财富的神明瓜分。
正午时分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看出去无论什么地方都是一片耀眼的白色,天空、大地与无尽的玉米田。
马车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缓慢地前行,用来支撑野牛皮顶棚的铁条几乎可以用来烙肉,孩子们尽可能地蜷缩在马车的中央,靠得紧紧地,他们的鼻子在灼热的空气中抽干,嘴唇皲裂,他们的胸膛一停一顿地起伏着,中间间隔的时间很长,仿佛呼吸也是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
希利斯握住了女孩的手。
他是个又瘦又高的男孩,相比起来,他认得的这个女孩就要矮小得多,她被其他几个孩子压在身下,几乎都快窒息了,他把她拖出来,让她的脸朝向车篷开口的地方,那里的风也是滚热的,但至少还算是风。
女孩露在外面的皮肤呈现出不祥的朱红色,没有一点多余的水分,无论是泪水、汗水还是尿,他们已经有好两天都没能痛痛快快地喝水了。在车队不得不休息的时候,希利斯看到有死去的孩子从马车里被推出来,像是一块压掉了空气的干瘪棉包,掉在地上,面朝天,眼珠都是白色的。
他干干地摩擦了一下舌头,没有唾沫,每一缕吸入喉咙的空气中混杂的细小微尘都像是磨砺着气管的锉刀。
马蹄声从车队的一侧响起,在弥散的焦黄色色尘土中,一张方正的褐色面孔出现在希利斯的眼前,掩藏在帽子阴影下的锐利双眼飞快地掠过马车中的每一个孩子,最后停留在希利斯的脸上,他似乎想对希利斯笑一笑。
希利斯盯着他,慢慢地撕开粘结在一起的嘴唇,血流了出来。
“水……”希利斯说:“先生,”他的声音很小,却有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坚定:“请给我们水。”
“没水了。”那个人说。
希利斯看向马车外面,这里多的是玉米苗。
“那可是要挨鞭子的,小子。”
“他们都快死了。”
“我不能给你水。”那个人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今天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们就到了,那时候你想喝多少都有。”
他说完就策马走开了,希利斯舔掉了自己的血,他们还是没有水,但如果只需要再坚持几小时的话……
和希利斯说话的人是索克管事,他每年都要到尚佩恩、布鲁明顿、诺默尔这些城市里为他的主人伊斯科.阿特尔先生招揽工人,他只要孩子,六到十岁,据说有吃住,还有工资,希利斯还在棉纺织厂的废料堆里栖身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位仁慈的先生,他们都说他是要上天堂的——城市里几乎每天都会多出不少没有父母,或是等于没有父母的孩子,没有那么多地方给他们干活,就连犯罪团伙也给不了那么多人吃的,如果没有阿特尔先生还有他的管事,他们都要饿死。
离开城市没多久,他们就看到了无边无际的玉米地,索克向他们夸耀说,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踏在了仅属于阿特尔先生的土地上,直到他们回到东圣路易斯。希利斯没有接受过教育,但孩子中有一个曾经有幸接受过一些来自于父亲的指导,他说自己的父亲是个数学教师,当然没人相信,他发誓说这些土地至少有一千亩,也有可能是一万亩。
那时候孩子们还很兴奋,他们虽然不相信,但还是给那个孩子起了个绰号,他们叫他“一千亩”。
“一千亩”也可以说倚靠着希利斯活下来的,或者说,马车中的每个孩子都是如此。索克先生只在启程的时候给了每辆马车一皮囊的水,这里有五辆马车,每辆马车里有二十个孩子,这一皮囊水大多被直接浪费掉了(用来擦脸或是洗手),即便没有浪费,也因为毫无节制的饮用导致皮囊肉眼可见地干瘪了下去,第二天的时候,就有孩子生了病,到了第三天就有死了的人。
希利斯从一开始就夺得了水囊的所有权,不是没人挑战他的权威——但他在两年零四个月之前就能单手提起一百五十磅的棉花包,就算三四个孩子一起扑在他身上,都没办法扳倒他抢走水囊。
马车里的孩子在他的监督下小心翼翼地,以最小的量消耗着皮囊里的水,他们抱怨过,因为离开了城市后,车队就完全暴露在了八月白热的阳光下,他们热,口渴,要喝水。
希利斯说,只要索克管事给了他们新的水,他们就能喝光存着的水。
但没有。
他们在日光偏斜的时候抵达了东圣路易斯,一路上有无数的佃农,黑皮肤的,白皮肤的,红皮肤与褐色皮肤的为阿特尔先生劳作,他们见了索克先生都恭敬地脱下了帽子,但希利斯注意到他们都有意将视线从装载着孩子的马车上移开。
索克管事从三个城市搜罗了近一百个孩子,但最终抵达东圣路易斯的只有七十二个,这些幸运儿已经喝了水——如索克先生承诺的,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他还承诺说之后还有晚餐,只要他们乖乖儿地排好队,让他的主人阿特尔先生好好地看看。
阿特尔先生年约四十岁,至少有六英尺六英寸高,三百五十磅重,他在地面上走动的时候,闭上眼睛的人会以为身边正有一头强壮的公牛在踱步。他有着与索克相似的脸和肤色,头发打着卷,抹着发油,他靠近希利斯的时候,希利斯闻到了浓郁的麝香味儿,甚至有点刺鼻,还有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这股气味下面,仿佛还掩藏着一丝不是肥皂和香水能够掩盖过去的血腥味儿。
仿佛嗅到了什么,阿特尔先生停在希利斯身前,他皱着眉毛,打量着男孩——希利斯可能是这些孩子中最瘦的一个,让人怀疑他从娘胎里就没吃饱过,阿特尔先生抓起了他的手臂,那条手臂就像是剥了皮的树枝,但他捏它的时候,发现自己就像是在捏石头或是铁。
“你应该比看上去的棒。”阿特尔先生说:“告诉我,你能有多大的力气?”他指给希利斯看放在谷仓边的一个石头磨盘,“能把它抬起来吗?”
那个磨盘直径约在四英尺,厚度大概与一个成年男性手掌长度相等,至少有两百五十磅,希利斯走了过去,抓住磨盘的缺口,不但把它抬了起来,还举到了肩膀上。
阿特尔先生的眼睛顿时发亮了:“来啊,”他叫嚷道:“来啊,孩子,把它扛到我面前来!”
希利斯这么做了。
“好啊!好啊!”阿特尔先生喊到,“这可真是太妙了!”
他爱惜地抚摸了希利斯的肩膀,又检查了他的肚子和眼睛,完全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他对希利斯的赞赏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而且立即体现在了孩子们的晚餐上——每个孩子只能得到玉米粥(这倒是不限量的)和一块面包的时候,希利斯还分到了一大块奶酪。
这儿我们要提到一个坏小子,他可能是这些孩子中最大的一个,有人说他已经十二岁了,但他一直伪称自己只有九岁,所以也被索克管事选中了。
他总是学着那些游荡在街道上的罪犯的样子,把一柄没了嘴儿还坏了小半的烟斗插在嘴里,所以孩子们都叫他“烟斗”,“烟斗”之前也有把装着水的皮囊紧紧地握在手里,但他也只在第一天的时候给那些愿意恭维他的孩子喝了点水,等他发现索克管事不会再给他们水的时候,他就没再给过任何一个孩子哪怕一口水,到了东圣路易斯的时候,他的马车是最空荡的,但他也是所有的孩子中最精神的——他对希利斯又是嫉妒又是憎恨,因为他觉得如果没有希利斯,阿特尔先生赞赏的人就应该是自己。
希利斯身边原本坐着一样和他从汤姆森棉纺织厂出来的小女孩,但“烟斗”一过来,就蛮横地把她挤到一边去,希利斯看过来的时候,“烟斗”咧嘴一笑。
一碗滚烫的玉米粥就这样猛地被他盖在了希利斯的脸上。
这可是“烟斗”从一个走私贩子那儿学来的得意把戏,也让他尝到过不少甜头,滚热的咖啡、酒和粥都可以,它们会把人的脸烫坏,有时候直接烫掉眼珠或是鼻子,就算再强壮的男人都受不了这个——他们的手会惊慌失措地留在自己的脸上,然后你就可以往他的胸口或是腹部捅刀子-“烟斗“确实有一把刀子,但他还没能把它刺出去,他的手腕就被抓住了。
“烟斗”被希利斯拖着,拽着,他的刀子从手里滑脱,额头碰上了桌角,膝盖被翻到的长凳砸到又不断地撞在地上,他嚎啕着,扭动着,但无论怎么做也是无济于事——希利斯把他拽到粥桶边,把他抬起来,头冲下塞到了粥桶里,粥桶里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的玉米粥,“烟斗”被烫得蹬腿儿,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他的哼哼声越来越低,留在外面的双腿一阵颤抖后,无力地垂了下来,一股臭烘烘的味儿从他的裤裆里传了出来。
希利斯抬起手,简单地擦了擦自己的脸,他刚才闪避的很及时,粥水大部分都黏在了头发上,他的面颊有点红,有点脱皮,但他根本不在意,他平静地喝完了他的粥,吃了他的面包,还有那块让“烟斗”与其他孩子眼红的奶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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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啊,”在窗外窥视着这些孩子的阿特尔先生说:“这可真是个小勇士,对不对?”
他又看向索克:“你干的很好,”他说:“你应该得到奖励,这次仪式上你会被拔擢为正式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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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晚之后,希利斯就成为了大部分孩子们尊敬又不敢接近的人,愿意和他在一起,说话的人只有当初那几个和他在一辆马车里的孩子,他们知道,也许希利斯是个杀人犯,但对他们他可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孩子们要干的活儿很简单,但也很古怪,因为他们只是被要求去做泥砖,但晒干后的泥砖没有被用来建造屋子,而是被搬入孩子们居住的屋子—一座空荡荡的大谷仓,然后一块块地垒起来,垒成金字塔的形状,顶端是个可以容纳十个人并肩站立的平台。幸好这个谷仓有十五尺那么高,一百三十尺那么长,在完成了这个巨大的泥土模型后,孩子们还有足够的地方可睡。
在这座棚屋里,工人与管事们准备了许多玉米秸秆,它们被铺在地上,堆的厚厚的,除了有许多细小的生物与孩子们分享这张天然又巨大的床榻之外没有什么可说的缺憾,这座棚屋只有一扇门,晚上管事会把它锁起来——棚屋的木质墙壁板上涂抹着白垩,墙与墙之间横着巨大的木梁,木梁上方是三角形的屋架,屋架上拼搭着一条条的木板,白天的日光与晚上的星光会从木板的缝隙里投入棚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