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溪,你以为如何啊”皇上声如洪钟地问道。
“回禀皇上,臣以为这小子很不老实,不可听信他胡说八道,应当用刑审问。”林御史眯起眼睛,尖刻地说道,“乡试泄题,关乎万千考生的前途,如今考生们聚集在午门及傅大学士宅邸处闹事,朝廷必须给考生们一个解释,才能平息民愤。臣以为,必要的时候,可以请缇卫所专审此事。”
缇卫所专审此事,那就是要下诏狱了,诏狱比刑部的监狱要恐怖许多倍,时人流传,从诏狱里转出来,再进入刑部狱,就像从地狱里上了天堂。
时至此刻,宋凌霄懂了。
林御史是个傻子
他真的一点调查都没做,急吼吼地就上来搞事情。
要知道缇卫所是皇帝亲兵中的亲兵,其中一部分是明面上的侍卫,保护皇帝的安全,另外一部分是暗地里的缇卫,负责掌控整个京州城的动向,百司百官都在缇卫的监控之下。
缇卫指挥使由皇帝亲信的武将担任,指挥使向司礼监汇报,汇报对象就是秉笔大太监宋郢。
也就是说,林御史想让宋郢派人专审宋凌霄,最好还能屈打成招御史大人长得丑,但是想得美啊
不过,宋凌霄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想凭自身能力演技而不是关系来解决此事。
“御史大人草民都照实说了御史大人明明答应草民,只要招认出幕后主使,就可以饶过草民的草民听说那诏狱是极其恐怖的地方,一向只审问十恶不赦之人,草民一个文盲,只是在街上开个小书坊,难道也犯了十恶不赦的过错吗草民冤枉”
宋凌霄委屈,十分委屈
“小泼皮,休要再胡言乱语,你参与乡试泄题,乱的是国家根本,就是十恶不赦的过错”林御史指着宋凌霄斥道。
“林枫溪,孤看这小孩说得有道理,就照他说的办吧。蓝弁,你叫侍卫总管去这小孩说的清流书坊调查一下,把那个什么啸溪先生带过来。”皇上下令。
“是。”一个清越少年的声音响起,宋凌霄只见帘子微动,一双羊毛边武官靴走了出来,他往上看去,就见一个高挑挺拔的劲装少年故意放慢速度从他身边经过,笑嘻嘻地瞅着他,还冲他做口型。
宋凌霄:
这帘子里除了皇上和弹琴的名妓,还有别的人啊。
不对,关键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叫蓝弁的少年,为什么好像认识他似的可是他实打实没见过这张脸
蓝弁个子高,又长了一张娃娃脸,相貌俊秀偏可爱,任谁见过一眼都不会忘记。
宋凌霄怀疑是不是自己还在傻子状态的时候,交往过这个蓝弁。
不会吧他记得雪满宫道书里写哦对,什么都没写,他只是区区一个活在反派人物小传中的路人甲
看到宋凌霄狐疑的眼神,蓝弁似乎心情很好,故意从宋凌霄腿上跨过去,蹦蹦跳跳下了楼。
另外一边,林御史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似乎压根不想被宋凌霄污染到自己的视野。
半个时辰后,侍卫总管带人回来了。
还没进园子,就听见一阵杀猪般的嚎叫“草民冤枉”“草民对此书一无所知”“都是那姓宋的无赖诬陷我”
虽然早就领教过啸溪先生林修齐的高音喇叭,但是此刻宋凌霄还是被震得一阵耳鸣,不敢想象林修齐上来之后,这么小小一座绣楼,还不被他给震塌了。
蓝弁先三步蹿上楼,禀道:“启禀皇上,人已经带到。”
“听见了,”皇上有些不悦,他一向以声如洪钟、不怒自威的形象示人,如今来了个嗓门比他还大的,烦,“叫人把他嘴巴堵上。”
蓝弁:“领命”又三步蹿下楼,不一会儿,那杀猪般的叫声,就变成了“呜呜嗯嗯”之声,想来是在嘴巴里结结实实堵了一团物事。
林修齐头发散乱,两眼爆红,几乎是被蓝弁拖上来的,他一个踉跄,“噗通”一声跪在刚才宋凌霄跪着的位置,积极地发出声音:“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林御史转过身来,一看见林修齐,大惊失色:“怎么是你”
林修齐也看见了林御史,中年男子顿时涕泪横流,哭得像个孩子,挪动膝盖往林御史这边蹭。
林御史心中一阵烦躁,呵斥道:“老实跪着。”
林修齐垂下头,不动了。
宋凌霄这时候正乖巧地跪在他的羊毛小毯子上,偷偷侧目看去,只见林御史正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注视着林修齐的头顶。
看起来这俩人年纪差着十岁左右,不像父子,难道是叔侄
宋凌霄其实也只是有个猜测,不能确定,林修齐和林御史有没有亲缘关系,只不过他们俩人用鼻孔看人的习惯太过熟悉,导致宋凌霄想试上一试他真猜对了。
“皇上,臣请即刻将此凌霄书坊老板下诏狱审问”林御史向前一步,一撩衣摆,跪在低垂的帘幕前。
“哦枫溪何出此言”皇上问道。
“他身后一定另有主使,而且,此子阴谋牵连甚大,是臣大意了,才着了他的道不瞒皇上,现在被他诬陷带到此间的人,正是臣的不肖弟弟林修齐。”
哦,原来是弟弟,长兄如父啊。宋凌霄恍然。
“呜呜,呜呜”林修齐堵着嘴巴,向林御史发出求助之声。
“蠢货,闭嘴”林御史低声斥道。
帘幕中的皇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宫里的韶音阁都看不到这么有趣的戏码,釉娘,你们满金楼果然不一般。”
琴声仿着鸟儿鸣答之声,啁啾几声,作为应和。
“蓝弁,撒开林御史弟弟。”
蓝弁将林修齐嘴里的破布头取出来,林修齐如逢大赦,深深吸了一口气,磕头山呼万岁。
“枫溪啊,你继续审吧,跟他说说怎么回事,像审这宋凌霄一样,仔细地审。”皇上吩咐道。
一听见“宋凌霄”三个字,林修齐就差点从地板上跳起来。
林御史一巴掌甩在林修齐头上,将他扇了回去。
“哥,哥,我冤枉”林修齐满脸委屈。
“这是什么场合,你管谁叫哥”林御史恼火,看见这个科举科举考不上,文章文章做不出,只能靠卖举业书挣钱的不争气的弟弟,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林家乃官宦世家,与沈家、嵇家都是世代为官,并称为“清流三世家”,家学渊源,每代都能出三五个进士,剩下的不是同进士,就是举人,还没有差到像林修齐这样的,连个举人都考不中,一个老秀才当到四十岁,林御史最嫌弃学渣。
然而,林修齐却是把这个哥哥当成榜样的,他从小就仰视着他的学霸哥哥林枫溪,哥哥的口才那么好,懂的道理那么多,很多人说哥哥长得不好看,因此妨碍了晋升之途,林修齐很是不平,以哥哥的才学,还在乎什么外表,朝廷选官看脸实在太浅薄了。
成年之后,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以学习哥哥为己任,林修齐给自己取了个号:效溪先生。后来又怕自己的小心思太过明显,给哥哥带来麻烦,林修齐又把号改成了:啸溪先生。
可惜,这副恋慕之心,却并没有被当事人接收到林枫溪不知道啸溪先生是哪号人。
林修齐一直有个梦想,就是有一天,自己做的举业书,能够得到林枫溪的认可。
因此,他比任何人都要渴望成功,他纵横举业书界十六载,如今已经成为清流书坊举业书品类当之无愧的台柱,京州学界,说起举业书,谁不对他啸溪先生竖一个大拇指
但是这还不够,不够,他需要一本能够出圈的作品就在那一天,机会来了。
京州密卷卖了整整一万册
京州密卷惊动了所有参加乡试的考生,他们纷纷举着银子奔到洒金河街,把街口都堵住了
就连他们高高在上的清流书坊老板,在早间开晨会的时候,也特地询问了京州密卷的情况,听说那宋凌霄曾经来过清流书坊,当时接待的是林修齐,老板破天荒叫林修齐留下来,详细问了问他们的聊天内容。
林修齐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京州密卷是他所做,会怎么样呢
在哥哥的面前,迟早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啊,那册出名的京州密卷,原来是令弟所做,真是芝兰玉树,一门所出啊。”
会有这样的夸赞,出现在哥哥的耳边吧
每每想到此间,林修齐就禁不住热血沸腾,晚上躺在被窝里的时候,燥热得睡不着觉。
他一点都不后悔抢夺了宋凌霄的功绩,在众人面前,逼得宋凌霄承认,京州密卷的十五道题,是他押中的是他告诉宋凌霄的
宋凌霄还年轻,才入行,他还有很多机会,而且,确实是自己启发了宋凌霄,宋凌霄交点学费也是应该的。
林修齐特别心安理得,甚至又火速加印了十五道题及其解法的书册,还给人降价到了八钱银子一本的价格,造福考生。
直到今天。
林修齐正组织考生们做乡试复盘,突然被一队官兵拖了出去,说是什么奉旨捉拿,皇上亲审,吓得他高呼冤枉,一路屁滚尿流,被拖到此地,见到了意外的人哥哥。
“御史大人,”林修齐含泪说,“请问吧,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枫溪咬牙道:“我问你,凌霄书坊那册京州密卷,你知不知道”
“草民知道。”
“哼,那和你有关系吗”林枫溪瞥了一眼宋凌霄,“你尽可以放心说,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
“草民”林修齐很想说,是的,那本很厉害的京州密卷,就是我编的但他毕竟是个文化人,观风望气的眼色还是有一点的,方才听见“泄题”“关联甚大”之类的话,想必是京州密卷押题太准,闹到了皇上那,若是坐实了泄题,那就是杀头的买卖,他不能认。
“草民确实做了很多年举业书,在清流书坊,也是很有名的举业书编修,在草民的辅导下,许多考生考上了”林修齐不甘心,他还是想在皇上面前给自己撑撑场面,在哥哥面前暗示一番实力。
“捡有用的说。”林御史不耐烦。
“不是草民说了这些废话,实在是,这与京州密卷的诞生,息息相关,草民做举业书十六年,曾经专门花费一年半的时候,精编了一本乡试押题大全,大人可能不知道,这本乡试押题大全里面”
“林修齐,你脑袋不想要了再说一句废话,本御史亲自大义灭亲”林御史暴躁道。
“好吧,草民不知道京州密卷是怎么编成的,也和京州密卷没有关系,不过,凌霄书坊的老板宋凌霄,曾经看过草民编写的乡试押题大全,而且还心怀叵测地询问了草民关于乡试题目的事,草民胸怀傥荡,没有多想,就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这个狗贼宋凌霄了。”林修齐特别强调了“狗贼”两个字。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许多,到底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林御史强忍住踹他一脚的冲动。
“没关系”林修齐说道,但是又不甘心,顿了顿,补充道,“但是他很有可能剽窃了我。”
“狗东西”林御史一脚踹翻林修齐。
帘子内,皇上俨然笑成了撞钟机器:“哄哄哄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上夹子,感谢大家的订阅支持,后天开始日六,如果写的顺,下个月日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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