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碧玉向后一倒,直接晕厥在乔祖谟怀里。
乔祖谟抱住女儿,心疼地大叫起来:“碧玉,碧玉,你不要吓爹啊”
女郎中走上前去,要为乔碧玉诊治,乔祖谟一见到她,就立刻舞动双臂,不让她接近乔碧玉:“滚开,就是你就是你诬陷我女儿你这个不男不女,来路不明的女郎中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女郎中面露无奈之色,从怀里取出一张名牌,说道:“我是太医院在灵芝堂义诊的秦擢素,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女郎中。”
乔祖谟拒绝相信,仍是乱舞手臂,袁成章便从女郎中手中接过那张名牌,看了看,颇为敬佩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女郎中:“秦太医,早就听说您的大名,未曾想今日能在此得见。”
秦擢素是太医院唯一的女医,宋伯也没想到能请到她,之前宋凌霄对宋伯说,去灵芝堂找邓大夫,让邓大夫派个女郎中来,邓大夫是老熟人了,宋伯也见过的,宋伯依言去办,没想到竟然碰见了正在灵芝堂义诊的秦太医。
秦太医擅长妇科,听见宋伯说出贺琳琅的症状,便猜出是怎么回事了,本来,这等小事,用不着劳动她走一趟,但是走这一趟不仅仅是为了给小姑娘看病,更重要的是帮助小姑娘洗脱冤屈,否则,在初潮这么难受的时候,又遇到被人冤枉的案件,恐怕会形成心理阴影,精神上的疾病就不好诊治了。
于是,秦太医亲自前来,给小姑娘纾解了身体上的不适,又同她认认真真讲了一遍需要注意的事情,最后,秦太医代替小姑娘向大家解释,小姑娘是真的身体不适,无法从座位上站起来,更不要提偷东西了。
有了袁成章的证明,众人看向这位女郎中的眼神也带上了敬服之色,以女子之身进入太医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位秦太医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在太医队伍里也算是年轻的,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个位置上,一定有远胜于常人的意志力。
乔祖谟这时候也放下了乱舞的手臂,他抱着昏迷不醒的乔碧玉,眼巴巴地看着秦太医。
医者仁心,并不会因为刚才乔祖谟的迁怒而放着乔碧玉不管,秦太医俯身来到乔碧玉跟前,看了看她的情况,然后抬起手准确地掐住她的人中,稍微使了两下力,乔碧玉便“嘤”地一声转醒过来。
乔碧玉两眼朦胧地望着乔祖谟:“爹,我这是在哪儿啊”
乔祖谟心疼地抱紧乔碧玉:“碧玉啊,咱们回家。”
“慢着”袁成章一步跨过来,冷面无情地说道,“案子还没审完,你们不能走。”
乔祖谟大声抱怨道:“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这么一点小事,不就是丢了一管紫竹笔,非要让我女儿用命来偿吗”
袁成章冷笑一声:“方才没怀疑到你们头上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乔祖谟语塞,这时,乔碧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轻声说道:“袁姐姐,我头好疼,刚才说到哪里了是怀疑我了么”
袁成章瞪着乔碧玉,不知怎么的,感觉乔碧玉醒来之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之前那般激动,现下又冷静下来了,只是那股子楚楚可怜的味道愈发浓烈,好像谁对她说了重话就是欺负她似的。
“不错,你既然醒了,就解释一下吧,为什么厌厌姑娘离开学堂的那段时间,你的耳环会掉在学堂门前,还有”袁成章脸上浮现出气愤的粉红,“为什么就在我怀疑贺琳琅的时候,你正好不小心撞翻了贺琳琅的书篓”
众人一阵哗然,果然是和宋家那位公子的一样,“不小心”撞翻贺琳琅书篓的,就是乔碧玉
两个疑点都扣上了,宋凌霄的猜想完全可以成立。
乔碧玉先是趁着厌厌撞翻曹春的水桶,两人暂时离开学堂的当口,潜入学堂之中,偷走了紫竹笔。
再是女学生们回到学堂,发现紫竹笔丢失了,袁成章带头质问留在学堂的贺琳琅,拿出不揪出小贼谁都不许走的架势,乔碧玉正在这个关节上,“不小心”撞翻贺琳琅的书篓,紫竹笔滚了出来。
如果真是如此,那乔碧玉的居心,未免太过恶毒了。
她偷了紫竹笔也就罢了,还为了给自己脱罪,把脏水泼在无辜的女同学身上。
在薛琬提出此事作罢,不想追究的情况下,乔碧玉没有站在薛琬一边,而是站在了袁成章一边,一定要逼着无辜的女同学上衙门。
这是怎样一种蛇蝎心肠,才能若无其事地干出这一连串的恶事
众人想到此处,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看向乔碧玉的目光,除了厌恶,还多了几分避之不及。
“没错,是我撞翻的书篓。”乔碧玉垂下目光,轻轻地说,她在乔祖谟惊疑的目光中站了起来,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好像随时要晕过去一般,她抬起眼睛,看向袁成章,又看向薛璞,“是我掉的耳环。可是,那又怎么样,就像那位宋公子说的,没有人目击到我偷紫竹笔,就不能给我定罪。”
袁成章怔住,薛璞也一时没话可说。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拒不认罪”袁成章反应过来,她有些生气,“你知道拒绝认罪,是要罪加一等的吧”
乔碧玉竟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袁姐姐,我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认罪呢难不成,你们想像冤枉贺琳琅一样冤枉我吗”
“对。”乔祖谟刚才还有一丝丝的怀疑,现在看到自己女儿这般冷静地反驳,他那点怀疑也烟消云散了,乔碧玉是他的乖女儿,怎么会偷东西呢她想要什么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乔祖谟都会想办法给她摘去,只是一管紫竹笔而已,大不了乔祖谟重金请托湖州的同僚请制笔的师傅再做一支一样的,“只要碧玉开口,什么宝物,我这个当爹的都能给她弄来,她为什么要偷东西你们不要太过分了,这是污蔑好人”
乔碧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听到乔祖谟的话,她仿佛更加无所畏惧了:“没错,我想要什么东西,我爹都会给我弄来,我根本用不着偷一管笔”
接着,她的目光转向贺家父女,抬起手来,指着他们:“反倒是姓贺的,他连衣服都买不起,贺琳琅身上穿的那件衣服,从春天穿到夏天,现在已经入秋了,她还舍不得收起来,在她和我之间,谁更像贼,难道不是很清楚么”
贺琳琅垂下头,双手抱臂,攥住袖子上的布料。
贺情不知何时松开了紧握着女儿手臂的手,他慌张无措地看看乔碧玉,又看看自己女儿,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的老实人,虽然感到痛,却不会反击,也不会保护自己的软肋,只会懦弱地站在原地,等着事情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
“我不是贼”贺琳琅弱弱地说,她脸上掉下来一片晶莹,掉在脚前的白石板上,留下一片铜钱大小的水痕。
这是贺琳琅从被诬陷开始,到现在,说的第二句话。
她之前是身体难受得说不出话,光是站着就花费了她的全部力气,现在,秦太医为她舒缓了身体上的不适,她的心里却依然十分难受,连呼吸都不顺畅,父亲的懦弱,乔碧玉的逼迫,如同一块块压在她胸口的巨石,令她在这一刻,想哭,想发疯,想从这个糟糕的世界彻底消失。
可是,又有秦太医的温柔抚慰,又有厌厌小姐的仗义执言,让她感受到原来世上还有好人,还有温暖,如果她就此退却,那这些好人怎么办,难道要让她们像她一样伤心失望吗
“我不是贼,我、我”贺琳琅深吸一口气,打算把当时的情况说出来,就算丢脸,就算会让人嫌弃,就算明天要退学,她也必须为了这些帮助她的人说出来。
“等等,”宋凌霄突然说道,“乔碧玉,你这话好没道理,如果穷人比富人更容易犯罪,那也别设三法司了,直接在钱庄会审,比一比谁的存款多,谁的存款少,罪犯不就一目了然了么”
“噗”袁成章绷不住先笑了出来。
在场众人本来正在愤怒之中,气氛很是紧绷,突然听见宋凌霄这歪理,正将乔碧玉话语中荒谬之处点出来,他们不由得发自肺腑地笑出了声。
薛璞早见识过宋凌霄那张嘴,十个博学老儒都辩不过他的伶牙俐齿,此时倒也没有十分意外,但脸上依然浮现出舒畅的笑意:“正是如此。”
“妙啊,不愧是宋坊主。”“早听说他在府衙大堂舌战群儒,今日当场见到,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众人纷纷议论之中,乔碧玉却咬住了牙,神情变了几变,终是说不出反驳的话。
但是,不管宋凌霄怎么舌灿莲花,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没有人目击到她偷了紫竹笔,既然宋凌霄一开始说,没有目击,没有直接证据,就没法给人定罪,那现在宋凌霄也没法给她定罪
不管说得多好听,没有直接证据,就没法说她是小偷
“我看贺姑娘也是累了,开个玩笑,请不要见怪。”宋凌霄说道,“袁姑娘,薛公子,可否把两件证物拿出来,给我看看呢”
袁成章和薛璞一齐问道:“什么证物”
“紫竹笔和贺姑娘的书篓。”宋凌霄道,“书篓里的东西一件不能少,当时撞倒时里面有些什么,我看到时里面也要有。”
“这个容易。”袁成章和薛璞又异口同声,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兴奋之色,终于要开始进入正经的推理环节了么。
在没有目击证人和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宋凌霄要怎样证明小偷是乔碧玉,而不是贺琳琅呢
很快,刘福和张贵从学堂里搬出了一个书篓,书篓里的东西乱七八糟,显然是打翻过一次,草草放回去的。
刘福和张贵搬著书篓来到人群之中,放在薛璞面前:“少爷,这是那位贺小姐的书篓。这一管是咱们家小姐的紫竹笔,请您过目。”
说着,刘福双手举起一管毛笔,小心翼翼地递给薛璞。
宋凌霄听闻紫竹笔是御前进贡之物,不由得也有些好奇,举目看去,只见那管毛笔的笔杆是墨绿色的,但阳光一照,竟透出紫光来,果然是异宝。
“此乃湖州紫竹笔,”薛璞搂起袖子,接过紫竹笔,拿给宋凌霄看,“这笔杆是天材地宝紫竹所制,盛夏之中,触之冰凉,如同金玉,这笔锋乃是鹿毫为芯,羊毫为表,千万毫中仅取一毫,经历并、拔、浸、梳数百道工序制成1,蘸墨饱满,洗墨如新。舍妹工于书法,写的一手好字,远胜于子含,这紫竹笔在她手中实是宝剑配英雄。”
宋凌霄想拿过来看看,薛璞却抬了一下手,面上显出些不乐意的神色。
小气鬼。宋凌霄腹诽。
薛璞挣扎了片刻,实在是绷不住对真相的好奇,将紫竹笔交到宋凌霄手中。
宋凌霄不愧为国子监第一学渣,满把抓住紫竹笔后,竟然把笔锋朝向自己,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
薛璞:“”
为什么这个宋凌霄长得和小弥一样,他却对宋凌霄毫无感觉,破案了
宋凌霄抬起头来,走到书篓旁,随手翻动起里面的东西,大家也在旁边好奇地探头看着,只见书篓之中,不过是一些孝经女德幼学琼林之类的书籍,还有收束在一个白麻布包里的砚台、毛笔和墨块。
宋凌霄从中抽出一本书,拿在手上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看,又放了回去,又揭开那白麻布包,翻着看了看,随口问道:“贺姑娘,你这装笔墨的布包,没打开过吧”
贺琳琅轻轻地“嗯”了一声。
袁成章急忙问道:“宋公子,你发现什么了吗”
宋凌霄点点头,直起腰,对袁成章说:“破案了。”
这么快
众人都是十分吃惊,按照他们所熟悉的公案小说,怎么也要经过一番曲折的取证,艰难的审问以及突然翻供的证人、半夜托梦的亡者,再由名震朝野的刑名出手,来上一番钓鱼执法,让罪犯自投罗网,才能把案子给破了,把凶手给坐实了。
乔碧玉的身子晃了晃,仍然强撑着说道:“怎么就破案了我看这些东西,和袁姐姐当初看到的也没什么不同。”
“嗯,她心急了些,没有细看,确实还是这些东西,不过,证据已经很明显了。”宋凌霄微微一笑,他举起紫竹笔,“大家请看这管紫竹笔,笔上沾了墨迹,按照刚才薛公子的说法,这紫竹笔沾墨饱满,洗墨如新,也就是说,这笔现在是用过了没洗的状态,薛小姐用它沾了墨,写了字,之后就放在桌上了。”
“对,应是如此。”薛璞颔首。
“而方才薛公子也说了,薛小姐工于书法,应当对文房四宝的要求很高,”宋凌霄说道,就像一个经常码字的人,会舍得本钱买昂贵的机械键盘一样,对于古代的书法行家来说,笔墨纸砚,都是极其重要的,非常影响发挥,他们绝对不会在这方面吝啬钱财,“我想,这墨,应该也不是一般的墨吧”
“你倒是没说错,”薛璞有些意外,道,“这是漆烟墨,是用桐油烟、麝香、冰片、金箔、珍珠粉制成2,里面还有一种舍妹自己研制的香料,闻起来就像松枝覆雪的气味,舍妹给这种香料取名叫黄山松。”
“很好。”宋凌霄露出了成竹在胸的笑容,“大家可以来看一看,这书篓里,所有的书,包括这片白麻布,都没有染上分毫墨汁。”
众人围过来,探头看去,只见那包裹着笔墨的白麻布,果然是干干净净。
按照贺琳琅所说,她今天来上学,就没有打开这个白麻布包,因为她身体不适,没有提笔作文的力气,所以从一来到学堂,就趴在桌子上,连碰也没碰自己书篓里的东西。
为了确认宋凌霄的说法,袁成章看向贺琳琅,问她是否可以翻动书篓里的东西,贺琳琅点了头,袁成章便将她书篓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看,果然没有沾染上任何墨迹,那两管自带的羊毫笔,亦是干燥的,压根没拿出来用。
“如果贺姑娘真的偷了紫竹笔,又藏在书篓里的话,不管她怎么藏,总该染上些墨迹吧何况是一碰就掉出来的藏法,那紫竹笔外头肯定没有包裹什么东西,是敞开了放着的,既然如此,贺姑娘书篓里的东西为什么干干净净的呢”
宋凌霄这番推理,令大家恍然大悟,纷纷抚掌、拍大腿,表示他们怎么没想到这一茬。
而此时,乔碧玉仿佛变成了一个木头人,目光发直地望著书篓。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宋凌霄说道,“紫竹笔不是贺姑娘偷的,本来也不是藏在贺姑娘的书篓里的。”
说罢,他看向乔碧玉:“乔姑娘,证明你清白的时候到了,如果我没猜错,这根紫竹笔应该被你随身揣过,若是你身上各处的口袋都干干净净,一点墨迹也无,那就说明,偷东西的另有其人。”
乔碧玉猛地抱住自己上身,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去,她的嘴唇颤抖着,断断续续地用气声说:“不不是我别碰我真的不是我”
袁成章和薛璞对视一眼,率先跨过人群,向乔碧玉迫去:“乔碧玉,证明你清白的时候到了,给我看看你的口袋”
乔碧玉脸色煞白,踉踉跄跄地躲开袁成章伸向她的手,像是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她一晃身子,钻到了乔祖谟身后:“爹,爹,救救碧玉,他们要害碧玉。”
乔祖谟面色复杂,方才宋凌霄那番说辞,确实有道理,他转过头,对躲在自己身后瑟瑟发抖的女儿说:“碧玉,你别怕,就给他们看看,咱们没有偷东西”
“不,不他们要害碧玉”乔碧玉仍是脸色苍白地紧紧抓着乔祖谟的衣服,不断重复着那两句话。
“只是看看你的口袋,如果你真的没有偷紫竹笔,自然不怕给我们看”袁成章挑起眉梢,疾言厉色地说道,她眼里一向揉不得沙子,尤其是自己被人当枪使过之后,胸中这股子正义的火焰更是熊熊燃烧,一定要把幕后真凶给揪出来
眼看着袁成章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乔祖谟似乎也没有回护自己的意思了,乔碧玉知道,如果今天在这里被逮住,她这一辈子就完了。
乔碧玉脚底忽然生出一股力气,没命地向薛府大门方向跑去。
本来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突然爆发出此等狂奔,令大家不由得一愣。
就在这愣神的功夫,乔碧玉已经跑出十丈地。
“不好。”宋凌霄暗道,“证据就在她身上,若是被她逃了,就拿不到证据了。”
只要跑到没人的地方,将染上墨迹的衣服处理掉,那么就算他们捉住了乔碧玉,也没法控告她就是偷紫竹笔的小贼。
这时,一直举着小脑袋、眼神熠熠发亮望着宋凌霄的小姑娘,突然如一只炮弹般弹射出去
只见厌厌小小的身影,以大人都难以企及的速度,飞快地追上乔碧玉,飞起一脚,将她踢到在地。
乔碧玉正面着地,发出“嘭”一声响,想来是摔得不轻。
“嘶厉害。”薛璞不由自主地说道。
连袁成章这样剽悍的大小姐,看到这个场景,都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毛,这下脚,够狠的,想起自己和厌厌对峙那阵,这小姑娘应该还是留了情面的。
不由得一阵后怕。
乔碧玉被薛府的下人逮了回来,头发散乱,花容失色,额头上、衣襟前更是沾上许多杂草和黑灰,整个人狼狈不堪,仿佛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般。
袁成章一手揪着乔碧玉,防止她逃跑,对薛璞说道:“给我找间屋子吧,太庭广众的,不合适。”
薛璞吩咐管家带袁成章和乔碧玉过去薛琬的静室。
众人内心躁动地等待着结果。
少顷,袁成章又带着脸色白到不似活人的乔碧玉出来了,在她们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着月白色对襟褂子,里面系着雪涛长裙、白锦掐袖上衣的青年女子。
那青年女子个子高挑,鹅蛋脸,圆杏眼,生就一副知书达理的品貌。她的下颌比一般女子显得方正,平添几分倔强的气质,和薛璞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用问,这名青年女子,正是紫竹笔的主人薛琬。
而她,也不是女学堂的学生,而是女学堂的夫子。
这一点,宋凌霄一开始猜错了。
不过,当乔碧玉说紫竹笔就摆在夫子的桌案上,所有人的桌子都对着夫子的桌案,那个时候,宋凌霄就反应过来了,定式思维害人,他听说薛琬也在女学堂,就以为她是学生来着。
写得一手好字的女夫子薛琬,带着女学生们去花园里联诗赏景,没想到回来之后,自己一向珍视的紫竹笔却不见了。
她虽然心疼紫竹笔,但是想到要从这些年幼的女孩子们之中捉出一个小偷来,她又不愿,所以才率先退出了学堂,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这样一来,所有的关节都打通了,参与进紫竹笔案里的大小姐们,纷纷从刻板印象中挣脱出来,具有了自己鲜活的形象和各异的性格。
袁成章板着脸,看向乔祖谟,后者向她投来焦急询问的目光,袁成章摇了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金丝边的锦帕,锦帕上晕染着墨迹。
乔祖谟就像被抽掉灵魂一般,一下子坐倒在地。
“琬琬,你来的正好。”薛璞喜道,他对这个妹妹十分看重,见妹妹出来,立刻走到了她身边,问道,“你都知道了”
“嗯。”薛琬向宋凌霄行了个礼,“袁妹妹对我讲过了,宋坊主,果然名不虚传。”
薛璞本来想炫耀一下,这案子是在他这个哥哥主持下侦破的,没想到,妹妹一出来没有理他,反倒是先跟宋凌霄这个小子道谢
罢了罢了,宋凌霄确实有几分聪明才智,这个案子能够侦破,他功不可没。
宋凌霄也向薛琬回礼,暗想,薛璞这个家伙,果然在家里脏过我,要不然他妹妹一出来怎么叫我“宋坊主”
“不敢不敢,”宋凌霄虚情假意地客套着,“我也久闻薛小姐才女之名,今日得见,实事幸事。”
薛琬笑了笑,显然没把宋凌霄的客套当真。
薛璞疑惑地打量着宋凌霄,下意识地横身在自己妹妹和宋凌霄之间他不同意这门亲事
当然,除了薛璞之外,其他人都没有这样迅捷的反应速度。
袁成章举着锦帕,朗声道:“诸位,结果出来了,这条锦帕,是乔碧玉的东西,这条锦帕上确实染着墨水,而且还是新鲜的,肯定是用来包裹过紫竹笔”
“等等,”乔祖谟还不死心,他指着那条锦帕,质问道,“这也有可能是我们碧玉用来包自己的笔染上的墨汁,为什么就能证明是包紫竹笔染上的”
袁成章叹了口气,说:“当然是因为墨汁了。方才宋公子不是说过了吗,琬琬姐擅长书法,她用的墨汁是自己调制的,里面加了一份黄山松香料,也是经她的手研制的,天底下独一无二。”
薛琬颔首。
袁成章继续说道:“这锦帕上的墨汁,琬琬姐已经鉴定过了,正是她自己调制的漆烟墨,里面有黄山松的香味,不信,大家可以闻一闻紫竹笔,再闻一闻这条锦帕,看看是不是一样的墨香味。”
说到此处,证据已是板上钉钉的铁证,再没有分辨的余地。
乔碧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神黯淡,脸如死灰,她猛地把头埋在双臂之间,肩膀颤抖着哭泣起来。
众人见此场景,一个可怜无助的小姑娘,被欺负得只能跪在地上哭,不约而同地感到活该
早干什么去了偷东西的时候没加你哭,诬陷别人的时候没见你哭,指着别人鼻子骂穷人多做贼的时候没见你哭
现在哭,不嫌太迟了些么
袁成章一脸厌恶之色,她本来以为自己抓到真凶之后会很愤怒,可是眼下,她只觉得恶心,怎么被这么一个恶毒的女人当枪使她袁大小姐的脸都给丢尽了仔细想想今天事情前前后后的经过,想到那些被人怂恿的细节,想到那些煽风点火的话语,想到自己像个大傻帽似的站在一个恶毒的贼这边,对真正无依无靠的贺琳琅多加指责,咄咄逼人
袁成章就恶心得直想吐。
她收回脚,尽量远离哭哭啼啼的乔碧玉,双手抱臂,冷冷地说:“既然小偷已经抓住了,那就送去官衙吧,梁伯伯一定会给出公正的判决。”
薛璞示意家仆去报官,让官府过来拿人。
突然间,乔碧玉往前一扑,扑在了薛琬脚下,抱住她的小腿,扬起脸来,激动地祈求道:“薛小姐,薛小姐,求求你,救救碧玉吧,碧玉不是故意要偷您的紫竹笔的碧玉真的不知道那支笔那么昂贵,碧玉就是觉得好玩,等碧玉知道的时候,已经骑虎难下了呜薛小姐,你大人有大量,就饶过碧玉吧。”
“这”薛琬道,“我早说过不计较紫竹笔是谁偷的了,但是现在似乎事情并不仅仅是偷东西的问题,你可是污蔑了贺家小姐,此事关乎贺家小姐的名誉和前程,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揭过了。”
“不错。”贺琳琅这时候语气坚决地说道,“我绝不原谅。”
好众人在心底都喝了一声彩。比起她那个窝囊爹贺情,贺琳琅还是更有气魄啊,歹竹出好笋,真是歹竹出好笋。
贺情看了看贺琳琅,又看了看乔碧玉,终是低下头,没有在这个时候再拖自己女儿的后腿。
而这时,乔祖谟则猛地一捶地面,痛苦地嚎叫道:“碧玉啊,碧玉啊,你这都是为了什么你想要什么,不能开口跟爹讲吗就是那天上的星星,爹也愿意为你去摘,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啊”
看到乔祖谟如此痛苦,在场的众人不由得露出恻然之色,虽然乔祖谟一开始显得过于霸道不留情面了,但是,那是建立在他认为自己女儿是无辜被欺负的前提下,他的爱女之心,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此时得知女儿才是罪魁祸首,他更是撕心裂肺,无法接受。
有这样一位宠爱着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乔碧玉还要做出偷盗的事呢
实在是无法理解。
乔碧玉垂下头,不再做声。
紫竹笔失窃案,真相水落石出,少顷,京州府衙门接到报案,派了两个差役来拿人,乔碧玉像个木头人似的被带走了,乔祖谟失魂落魄地跟着他们一道走了。
直到一段时间的审理之后,乔碧玉的动机大白于世,原来,她的目标从来不是什么紫竹笔,而是贺琳琅。
贺琳琅的父亲贺情和乔碧玉的父亲乔祖谟同为工部官员,贺情却因为修建辰天殿的过程中,发明了一种运送圆木、降低成本的运输方法,大大节省了工部开支,成为工部尚书眼前的红人,很有可能受到提拔。
那样一来,就会威胁到乔祖谟的升迁。
部里的升迁体系,本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乔祖谟一直在等一个平调到营缮司的机会,可是,眼看着这个机会就要被横插一杠子进来的贺情抢走。
连乔祖谟都不知道自己女儿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个消息,乔碧玉心思极重,谋划了很长时间,终于找到机会,决心在这一天下手,一旦贺琳琅偷窃的丑闻曝光,就算是没有被抓,身上的污点也洗不去了,而工部在提拔官员时,有一项很重要的考评标准,就是“德行”,一个官员家里若是养出个贼来,不必说,德行自然过不了关。
怀着这样险恶的心思,乔碧玉制造了“紫竹笔案”。
得知真相,参与过这个案子的人们不由得心中唏嘘,没想到,乔碧玉竟然也是为了她爹才这么做
说到底,还是家教出了岔子,乔祖谟是真爱女儿,却无形中将官场那一套勾心斗角的伎俩洋洋得意地当着自己女儿的面讲出来,乔碧玉年纪尚小,分不清是非,便以为她也可以这样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而另外一家,贺情是真的窝囊,但他确实热爱工作,凭着经验和技术站稳脚跟,不争不抢,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意得罪人,这样的习性也熏陶着贺琳琅,贺琳琅低调内敛,不会为自己辩解
很难说哪种家教更糟糕一点。
当日,乔祖谟和乔碧玉离开之后,其他女学生和家长围上来,先是赞叹了一番宋凌霄的破案能力,接着便堵着宋凌霄问了一番紫皋哭哭客和兰之洛的近况,得知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出书,不由得有些失望。
但是,在宋凌霄向他们保证,凌霄书坊很快会推出新的爆款之后,他们的期待又被挑了起来,兴高采烈地陆续散去。
宋凌霄看着大家满意而归,不由得松了口气,这品牌建设,真是任何时候都疏忽不得啊
“宋公子。”袁成章走了过来,大大方方向宋凌霄鞠躬道歉,“是我错了,差点诬陷好人,多亏有宋公子明察秋毫,揪出真凶,还给好人一个清白”
宋凌霄本来就对袁成章颇为欣赏,此时见她认错也认得磊落,欣赏更多一分,摆手笑道:“袁姑娘正义凛然,嫉恶如仇,实在是令人佩服,若是没有袁姑娘坚持,这件事也许就轻轻揭过了。”
袁成章抬起头来,硬邦邦地说道:“宋公子,您这说法,还真是勉强。”
宋凌霄心想,这位袁大小姐的说话方式,和他们家某位小姑娘还真是像啊。她俩能顶起牛来,简直是命运的召唤,历史的必然。
袁成章看向宋凌霄身边的厌厌,从刚才抓乔碧玉回来之后,厌厌就一直贴着宋凌霄站着,左手攥着宋凌霄的衣摆,两只小揪揪转来转去,目光一会儿看看宋凌霄,一会儿看看和宋凌霄说话的人,似乎对一切与宋凌霄有关的事都非常关心。
“厌厌,这次是你对,我错了。”袁成章稍微弯下腰来,对厌厌说。
厌厌也学着宋凌霄的样子摆了摆手:“不要紧。”
袁成章忍不住笑了起来:“谢谢你,那我们交个朋友吧。”
“好,”厌厌拍了拍胸脯,“以后我罩着你。”
袁成章实在是绷不住了,拉起厌厌的右手,使劲儿揉了一番:“好啊,我以后就靠你罩着啦。”
两个脾气一样的人会顶牛,自然也会惺惺相惜,只要转过那个弯,未来就是臭味相投呃不,一拍即合了
“好吧,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袁成章向宋凌霄点了点头,转身去找她的丫鬟。
目送袁成章走远,宋凌霄心情格外愉快,无他,他家的厌厌小刺头,终于交到了第一个朋友,还是个看起来很棒的朋友。
学堂真是个好地方啊。
“那个”一个弱弱的声音传来,“宋、宋公子”
宋凌霄诧异地回过头,发现并不是自己产生了幻听,而是贺琳琅真的在跟她说话。
有秦太医的调理,贺琳琅已经可以正常行走说话了,此时,她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但双颊却蒙上一层心潮澎湃的粉红,她羞怯地蹭着脚尖,低头盯着地面,像蚊子一样发出微弱的声音:“谢谢谢谢宋公子谢谢厌厌姑娘我我”
一大滴泪水又从眼睛里涌出来,“啪嗒”掉在地上,接着,又是一滴。
“呜呜呜从来、从来没有人没有人相信我从来没有人为我出头”贺琳琅突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她哭了起来,话说得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她抬起右手,捂住自己的脸,“为什么,你们对我这么好”
宋凌霄看见,贺琳琅的身后,那位懦弱的父亲,像是被打了一个耳光一样,怔怔地钉在地上,无法再向自己痛哭的女儿靠近一步。
他没有脸。
女儿的控诉,让他头一次意识到,他那种息事宁人的习惯,宁可委屈自己、不愿得罪别人的怯懦性格,到底给自己的家里人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琳琅无罪,有罪的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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