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派出去巡逻的哨兵带回一个坏消息,隐士修已经丧命,他的竹楼也付之一炬。
陈燧着人将隐士修安葬。
宋凌霄心情悒悒不乐,一方面刚刚见过的人,转眼就丧命,这事想来令人难受,另一方面,想到陈燧就是要和这样凶悍残忍的水寇打仗,心中又揪心不已。
陈燧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劝慰了宋凌霄一番,将船使出荒滩,往总督府去。
路上,陈燧为了开解宋凌霄,给他讲解了一番东洋的局势、堪舆,以及水寇的来源。
水寇并非大兆人,而是从东洋岛屿中来的人,生性凶残,视人命如草芥,他们的存在,如屏障一般挡住了大兆的出海口,以前三宝太监出海通商的盛况不再出现,都是因为水寇的存在。
所以,只要打掉水寇,大兆就会迎来海外贸易的繁荣新局面。
陈燧之所以答应两江总督的邀请,并不是完全为了给元若帝打开运木头的航路,更多是为了这个。
宋凌霄搞明白这一点之后,当即拿出自己的小金库,慷慨解囊支持两江总督的打击水寇行动。
半个月后,收集齐全部福建藏书的宋凌霄踏上返回京州的行程。
在运河的船只上,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一件事。
汲古画藏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罢了,这是一件小事,忘了问就忘了问吧。
七月底,福建传来战事大捷的消息,水寇首领之一被俘,福建水师将水寇一气儿赶回了老家,出海的航路再次打通,举国欢欣鼓舞。
九月,武亲王再度凯旋而归,与他离开时的默默无闻不同,这一次,京州百姓自发地、热情地迎接了他,就像元若五年青海大捷、生擒鬼方王时那样。
“啪”
内厂线报传来,夹在龙纹奏章之中,被元若帝重重摔在地下。
“这是什么”元若帝面容上浮现起一丝癫狂,恶狠狠地质问道。
负责呈报的宋郢目光垂下。
“你倒是说话啊”元若帝恼火,近些日子,他服用“仙丹”之后的效果不再那么明显了,短暂的飘飘欲仙之后,是长久的燥热和颓丧,早上照镜子时,竟然在头发里发现许多白丝。
身体的衰败让人脾气愈发暴躁,这些日子里,皇帝寝宫中时时传来元若帝发火砸东西的声音,太监宫女们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宋郢和其他的太监宫女不同,他没有地方可以退,没有借口可以躲:
“这是昨日武亲王归京时的实际情况。”
“实际情况”元若帝冷笑一声,弯腰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呈报,念道,“百姓夹道欢迎,称其为护国神君,真龙降世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辞,果真是百姓说出来的不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搅浑水嗯”
宋郢沉默。
元若帝扬起呈报,冷笑瞅着宋郢:“宋郢,你就这么把这大逆不道的言辞呈上来,这不是你的作风啊,难道不该连同反贼的人头一起呈给朕么”
宋郢深吸一口气,道:“回禀陛下,缇卫所已经着手调查了。”
他没法说,这些人不是什么反贼,就是普通老百姓,之所以对人家武亲王夹道欢迎,那是因为水寇为祸已久,武亲王打败水寇,是为百姓着实做了一件好事,不能因为百姓说了实话就要把人脑袋砍了。
然而,在元若帝眼中,只要没有回答到他希望听到的回答,就是大逆不道,就足以让他暴跳如雷。
元若帝“啪”地扔出呈奏,呈奏的硬壳打在宋郢额头上,宋郢躲也不躲,硬生生挨了一下。
呈奏掉在地上,元若帝踏上一只脚,狠狠地踩了两脚,指着宋郢道:“宋郢,朕一向信赖你,可是你看看你办的都是什么事儿当初朕说要御驾亲征,你拦着不让,说什么危险,让朕搞什么四部总集现在你看看,那打水寇的小六儿,都成了护国神君了国无二君他是神君,朕是什么”
宋郢跪在地上,额头渐渐红起一块,他仍是不言语。
那一日,所有路过成干殿的人都听到了皇上怒斥宋郢的声音,有幸灾乐祸者,有心思动摇者,有意图取而代之者。
宋郢失宠的消息,很快传遍宫掖,传到内阁时,已经变成了“四部总集工程黄了”。
傅玄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叫住一名小太监,问道:“皇上说要御驾亲征,这主意是谁给出的”
小太监一愣,刚才他闲话说得高兴,完全没注意到傅玄就在后面,他可要给吓死了。
傅玄天生一张严肃的脸,在他的审视之下,不需要严刑拷打,也会忍不住把实话说出来。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皇、皇上自己说的,要御驾亲征,还是被宋公公给劝住的”
傅玄微微颔首:“宋郢倒是拎得清。”
接着,他一挥手,小太监如逢大赦,匆匆跑了。
当晚,宋郢回到家中,宋伯给他冰敷额头上的淤青。
“还好没有打破,否则破了相可怎么好。”宋伯感慨道。
破了相的人是无法伺候御前的,让皇上看着碍眼。
“主子怎么也不躲一躲”宋伯看着那么大块淤青,又心疼宋郢。
“别说傻话,挨一下至少脑袋还在。”宋郢叹道,“今日之事,别告诉凌霄,省得他担心”
“主子唉,小公子倒是好得很,与那武亲王交情深厚,乃是福泽绵延之人,主子该为自己多做打算了。”宋伯在局外倒是看得清楚。
“我省得。”宋郢对着铜镜看了看,“这淤青明天早上能消除么把千金膏拿出来先用上吧。”
“主子,已经拿出来了,明天早上多半好不了,要不主子趁机告假两日别在风头上傻傻地出头啊。”宋伯提议道。
“不成,这个时候我不去,定会有人趁虚而入,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奴才,为了自己上位,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宋郢揉了揉眉心,“朝局变动,就在须臾之间,决不能让皇上动了御驾亲征的心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元若帝既然动了心思,谁都劝不住,御驾亲征的念头一日强似一日,尤其是在服用过“仙丹”之后,元若帝的自信空前膨胀,身边那些奴才又只会顺着他说话。
元若七年十月底,京州城的天气仍然暖和。
一小股水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袭击了海边的村庄,消息传到宫里,元若帝认为这就是上天的兆示,是送到他面前的台阶。
“不可,万万不可啊,朝中不可一日无君,皇上千金之体,怎么可以为了这么一小撮水寇作乱,就亲自出征”
朝臣们纷纷表示反对,元若帝沉下脸来。
他本来想让宋郢表态,宋郢一向能体察他的意思,应该会站在他这边说话。
但是,一想到日前宋郢的态度,元若帝又心里没谱了。
正在犹豫之时,忽有一名内阁大学士出来说话,此人一直在内阁没什么存在感,四部总集工程也没安排到他头上,他正觉得不受重用,这个时候,时机终于来了。
“臣宗如海有事启奏。”
“宗如海”元若帝稍微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谁,“你说吧。长话短说。”
“臣以为,皇上御驾亲征,乃是英明之举。”宗如海拜道。
“哦”元若帝眼前一亮,总算有支持者了,“详细说说”
宗如海虽然没什么存在感,但毕竟是翰林出身,八股排比那是一套一套的,口头上的功夫十分强劲,当下陈述出三条理由,支持皇上御驾亲征。
第一条,如今武亲王声名太盛,已经有些不太好的流言甚嚣尘上,皇上御驾亲征,那是以正视听,一方面表明了打胜仗的不是武亲王个人,而是朝廷训练出来的军队,一方面能够消灭流言,稳住民心。
第二条,四部总集工程与御驾亲征并行不悖,正所谓文治武功,互相无法代替,皇上应当兼顾,而不是厚此薄彼。
第三条,水寇大部队已被击溃,这个月份再来进犯的,一定是流寇,皇上率领两江总督训练出来的水师去击溃这波流寇,没有什么风险。
元若帝听到之后,龙颜大悦,当即封赏宗如海。
宗如海这三条理由中,其实最后一条才是最关键的,元若帝需要的是御驾亲征的名头,而不是真的去赴险地。
做了御驾亲征的决定后,元若帝立刻迫不及待地向外宣布,为了保险,他安排下傅玄暂时监国,又从蓝家军里调了蓝弁随行,就算两江总督的水师有个疏漏,关键时刻他还可以让蓝弁保护他,可谓双重保障。
就这样,皇帝御驾亲征的仪仗浩浩荡荡开出京州城。
送行那日,京州百姓将朱雀街挤得水泄不通,元若帝坐在马上,头一次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荣耀加身,原来御驾亲征的感觉这么好,他早该这么办了。
比起那不声不响的四部总集工程,果然还是这样效果更显著。
人群之中,身穿常服的陈燧注视着仪仗队伍从面前走过。
历史再一次重演了。
上一次,是青海草原,征讨鬼方。
这一次,是福建海岸,亲征水寇。
上一次,蓝弁随行,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二十岁,那是元若九年。
这一次,方才元若七年。
蓝弁
在百姓的欢呼声中,陈燧转过身,向着人流涌来的方向逆向而去。
无人知晓的背街小巷中,马匹已经备好。
陈燧翻身上马,悄无声息地离开京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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