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地主自然知道其中原因,但是,他不说!
事实上,每个像王地主这样的人,都不会说。
因为这是他们的立世之本、生存之道。
小墨却没有那么多顾忌。
他直接说道:“因为平民百姓赖以生存的一切必要资源——土地、山林、河流、湖泊,全都被占据了。”
“土地是有主的,想要耕种,就要给地主交地租,还要给天子交税粮。”
“山林是有主的,想要进山砍柴,就要给山主交柴税,偷砍树木,偷拾柴薪者,以盗论处,打死无怨!”
“河湖,江海,也都是同样的道理。”
“别说海中的鱼,便是海中的水,也不能随意取用,煮盐是官府明令禁止的。”
“他们会用律法来剥夺百姓赖以生存的基础,十年后、百年后,这种不平等的强取豪夺会被百姓接受,甚至默认。”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导致了‘不劳者多得,劳者少得’,导致了贫富的出现,更导致了贫富的差距越来越大。”
“只要这些不平等的律法、思想存在一日,平民百姓就不可能真正富裕。”
“他们每天都挣扎在生死边缘。”
“而只要这种人是少数,他们的贫穷就不会得到任何怜悯,更别说救助。”
“相反,他们会成为‘懒惰’、‘不上进’的典型,被地主、官僚鞭策其他人任劳任怨,踏实能干。”
“所以,我根本不用解决贫富,因为这世上从来没有贫富。”
“我只用解决那些不劳而获的群体,就足够了!”
听到这话,墨者们集体欢呼。
“好!”
“巨子说得好!”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贫富,有的只是制造穷人的富人。”
“俺累死累活十几年还吃不饱饭,王地主啥也不干,粮食吃不完,到头来还说俺懒,不肯干!我干!”
最后这个“我干”充满了干劲。
王地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没想到,巨子不但明白贫富差距的道理,其对贫富的理解更是远超自己。
这一局,自己是败了。
解决不了贫富差距,那就解决制造贫富差距的人。
这确实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
王地主又说道:“巨子,我们的土地也是祖宗传下来的,是有来历、有根据的。我的祖宗生前说不定是跟随武王伐纣的功臣,他老人家把子孙后代八辈子的活都干完了。而他们……”
王地主指了指周围的同乡。
“他们的祖宗在武王伐纣时肯定是没出力,或者干脆就是纣王一方的支持者,他们能活着,已经是恩典,凭什么妄想富贵?”
“今日巨子将我等与他们强行平等,对我等的祖先,岂不是天大不公?”
五百年前的祖宗是什么样,这谁说得准?
但王地主说的没错。
每个人都会从自身视角出发,感觉身边所有人都是跑关系、走后门的。
更是对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及其后代强烈不满,甚至深深憎恶。
但是,跳出个人视角,从家庭甚至家族出发,再看这个问题呢?
人家的爷爷、太爷爷都是跟随武王伐纣的功臣。
人家是枪林箭雨闯过来的。
是尸山血海趟过来的。
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九死一生拼出来的前程富贵。
人家的子孙滋润一点,自在一点,潇洒一点,有问题吗?
好像一点问题都没有。
如果不是为了子孙的富贵前程,谁会拼死拼活?
这个“子孙后代”,可以是广义上的同胞同族,也可以是狭义上的直系血脉。
所以,根本做不到绝对“公平”。
王地主的问题非常刁钻,而且非常致命。
因为无论任何群体,都有“元老”和“后进”。
元老的能力未必强,功劳未必大。
他们迟早被后进者超越。
还有一个最致命的细节——元老的数量有限,而后进者,无穷无尽。
后进者的门槛一定会越来越低。
尤其是全面胜利,得了天下之后,以前的什么牛鬼蛇神,鸡鸣狗盗,都摇身一变成了“顺民”。
这些顺民的子孙又成了良民,然后就理直气壮要求和“元老”的子孙后代同权。
小墨看了一眼四周。
这些,全都是墨家的“元老”,是最早加入墨家,支持自己的人。
虽然他们都是为了墨家的崇高理想,但也肯定有一部分私心。
这很正常。
自己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牵动着“元老”群体的心思、神经。
而自己对“后进”的态度,也必然影响着墨家未来的发展。
小墨深深看了王地主一眼。
一个乡野之民,竟然有如此辩才,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这一次,小墨思考了很久、很久。
答案很简单。
但永远不是最佳答案。
最终,小墨摊开纸张,提笔写下“文以载道”。
现场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甚至不敢抬头看小墨。
他们只以为,巨子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小墨缓缓抬头,眼睛中满是胜券在握的神色。
“王地主……你方才的话,确实很有道理,但是你想过一件事没有——武王封赏功臣的土地、财富,来自何处?”
“你不要告诉我,这些土地都来自西岐,财富也都来自西岐!”
“你不要告诉我,贫穷百姓的祖先在殷商时期,就是家徒四壁,食不果腹的穷人。”
“所以,答案很清楚了吧?”
“所谓武王伐纣,就是一场大规模、全方位的掠夺!”
“武王掠夺了道义,权贵掠夺了土地,唯有最底层的百姓,失去了一切,甚至生命。”
“你们的祖先确实与国有功,但是,他们的赏赐不应该建立在掠夺之上。”
“即便掠夺,也应该是一次性的,武王时代已经支付完毕。”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生世世奴役他人、掠夺他人,让贫穷百姓和他们的子孙,永生永世无法翻身。”
小墨缓缓起身,四尺身高,散发着万丈光辉。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最大的骗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更是最大的谎言!”
“我等百姓,生来自由,且始终自由!我们不是谁的牛马,更不是谁的奴仆!”
“我们,可以为家国而活,可以为子孙而死,却唯独不能为某个人或者某一小撮人的私欲死去活来、生不如死!”
声如雷震,滚滚入耳。
现场所有人都心神震动,灵魂颤栗。
看向小墨的目光充满了崇拜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