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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关 老妖怪的觉醒(1 / 1)

狍鸮,羊身人面,目在腋下,虎齿人爪,音如婴儿,嗜食人。和它的恶名相比,这头大荒原最强大的妖怪年均害死的人数远比不上许多人类——由于长年处在沉睡状态,每十年才醒来一次觅食,一次食人不满百,所以千年来它害死的人,也不过是一次小型战争就能造成的死亡人数。

这一天,它还没有睡足,却被一种来自体内的燥热激醒了过来。它睁开迷梦般的双眼,看看幻变着的天空,喃喃道:“又来了,一百年过得真快。”

它的身躯早已经水火不侵,所以即使是沉睡期间,也没有人能够趁机除掉它。相反,知道它厉害的人,像于公之斯总会避免进入它的活动范围。天劫所引发的千里流火,并不能够伤害它的性命,但处在流火中的那种感觉可真难受。幸好,它知道有一个凉快的地方。

狍鸮一抬头,天朦朦亮了。它的眼睛一睁一闭,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狍鸮?很厉害吗?”有莘不破问道。

江离睡了一夜,醒来时便觉四肢蓄劲,体内真气流转自如,果然元气已恢复,便和有莘一起来到了无争厅。

“它没有很特别的技能,”于公之斯苦笑道:“只有三个特点:第一,块头大,手虽然细长,但嘴一张,吞下一个人绰绰有余;第二,力气大,大风堡虽然坚固,经得起它的几下撞击还是未知之数;第三,也是最要命的一点,它的皮毛很坚硬,真的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无论什么样的攻击,对它都没什么作用。”

札蠃冷笑道:“于公台侯对这头怪物倒蛮清楚的嘛。难道也见过?”

于公之斯淡淡道:“要走大荒原,里面的怪物自然要知道一些。‘慑群邪,远狍鸮’,这是先父遗训。这头怪物,我只希望永远不要碰到。”

札蠃冷笑。

狍鸮慢慢向那个凉快的地方爬来。一百年没来了,这个地方多了一个石头堆,石头堆外面还长了一围荆棘。许多大大小小的妖怪匍匐在荆棘外围,不知道在干什么。狍鸮懒洋洋地抬起脚,往荆棘墙一踢,张口咬住一撕,登时提出了一个缺口。荆棘墙的毒刺,对它竟然一点用处也没有。

“不好!一个怪物闯进来了。射,射。”狍鸮看着那种自己最喜欢吃的食物叫嚷着,接着便飞来一些小树枝,在自己身上一碰,跌在脚下。看来要凉快一番,得先把这个大石头堆清理掉再说。它扬起了手抓,击在城门上。

在狍鸮扬起它的手抓之前,檗有阗等人闻报,早已经到达垛窗。那一抓撞击虽然没有一击击破大风堡的城门,但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震。在这种力量的打击下,不要说城门被打破是迟早的事情,甚至连整个大风堡都有可能会被捣成废墟。

看着着怪兽的威力,靖歆心中突然充满了懊悔。或许自己根本不该不听老不死的话,回来搅这趟混水。

轰的又一次撞击,这次比上次来得更猛,甚至连最坚固主梁也有灰尘扑扑而下。这一下,连檗有阗的脸色也变得有些惨白,他终于知道,这是自己一个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是一种可以毁灭大风堡内所有人的力量。

于公之斯叹了一口气:“大家出手吧。”这句话让人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些昨天还在互相算计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这种感觉来得这么突然却又这么自然,也许只是因为来了这头妖怪,这个强大的外敌。

“好!”有莘不破应道,第一个跳了出去。

荆棘墙裂开一个缺口以后,妖怪又涌了进来。稍有智商的妖怪跟在狍鸮后面助威,没有智商的妖怪本能地往大风堡冲,往城墙上爬。

“箭手们听好了,往那些杂碎身上招呼!不要在那头大怪物身上浪费箭。”哈管带呼道。此时有了陶函箭手加入联防,除了狍鸮,没有一只妖怪能越过护城河。札蠃的兽骑兵和无忧城的重甲步兵堵塞在城门后面,以防万一。不过几个首领人物都知道,如果狍鸮突破城门,那么无论多少兵马都只能成为一巷烂泥。

狍鸮看见一个比自己手抓还小的食物向自己冲来,十分奇怪,以前这些香喷喷的食物见到自己总是到处乱跑,从来没有向自己冲来的。它探出右手,正想把它抓住,哪知这食物十分矫捷,突然弹起,左腿在自己手背一点,倏地向自己的额头飞来。这一下出其不意,额头着了一下,有点疼。它突然生气了,左手挥了出去……

有莘不破见狍鸮也不比绒虎大多少。当初他曾经随手一拳就能把绒虎打翻筋斗,刚才这一脚用了全力,满拟把这怪物踢得脑崩浆涌,哪知道连皮也没蹭下一点来,这才有些后怕,急忙回撤,人在空中转身不灵,被那怪抓撞了个正,登时像断线风筝般像城门飞去。“嘣”的一声巨响,城门所受到的震动几乎不比第一次小。堡内众人惊呼,阿三只道有莘这回非成肉泥不可,这一声惊叫中带了三分哭音。哪知一撞之下,有莘落下地来,虽然有些摇晃,但竟然还能站着。狍鸮见他受了这一下居然没死,仿佛也有些惊讶,右手扬起,又挥了过来。这次有莘学了乖,矮身便躲。

札蠃突然说:“如果他能挨上一刻……”

檗有阗截口冷笑道:“这小子跟它比蛮力,挨不了三个回合。跟它捉迷藏,也不见得能拖延多久。”

江离听出意思来,问札蠃:“如果能挨上一刻又如何?”

札蠃冷笑不答,突然一声长啸,跳了下去,护城河一道水柱喷起,一头本来躲在护城河下面的怪物踏水而出。“紫蟗!紫蟗!”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札蠃已落在紫蟗背上,但并未增援有莘,却绕了个弯,到了狍鸮的背后,隐于被箭雨射得血肉纷飞的妖群当中。

对于刚刚出现的新食物,狍鸮并没有给予多大的注意,它知道只要自己打破城门,就能进石头堆里去享用这一天的凉爽,躲过即将到来的流火。所以它干脆连在身边跳来跳去的有莘不破也不理会了,直接往城门撞去。

又是一声巨响,城门已经出现一条裂缝。

檗有阗叫道:“不好!如果城门被破,到时候我们就算能制住狍鸮,妖群冲进来,局面也非失控不可。”堡中的几个首领在没有想出克制办法之前,都不愿贸然动手,但形势却已经容不得他们迟疑了。

于公之斯叹了一口气,道:“下去吧。”嘬口而呼,一头秃鹰俯冲疾下,于公之斯往堡下一跳,秃鹰抓住它双肩,绕到狍鸮右后方。于公之斯双脚一着地,开弦拉箭,这一射用的是“祝融之羽”,箭未发,真气早贯,借来南方之精,呼的一声,一支普普通通的羽箭化作一道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炽热的辐射线,一些靠得比较近的小妖被余风波及,登时皮焦肉烂。狍鸮听到声响吃了一惊,哪里来得及避让?早已中箭,一阵灼痛从左颈传来,直贯脑门。它大吼一声,改向于公之斯冲去,这一次,它是真的发火了。

于公之斯见这一箭没在狍鸮身上留下一点疤痕,虽然也在预料之中,但仍不免暗暗吃惊,狍鸮来得好快,一眨眼已经在三十丈之内。于公更不假思索,掌中落日弓一晃,变成丈来长,碗口粗;左手一紧,拳头手指涨成平常的五倍,紧紧握住弓;右臂肌肉坟起,拉开箭——这“巨灵之柱”发出,声若潮涌,力如冲车,狍鸮只觉得自己的左肩和一股力道一撞,整个身子飞了起来,向右后方跌了三四个筋斗,落地后连滑出十丈开外,地面被刮出一条深深的沟痕,但身体竟然仍没有损伤。

狍鸮吃了这一痛,怒气更甚,稳一稳身子,又冲了上去。还没跨出一步,只见满天针雨落下,钉向自己的四肢,每一根针都伴随着一种古怪力道,痛入骨髓,让它的整个身体迟缓起来,但仍然没有一根针能穿透它的手掌脚板。有莘不破正想乘势往它颈项骑上去,却被于公之斯喝道:“别过去!”只见那怪物突然全身耸动,接着身子一振一抖,扎在它身上的针纷纷抖落,皮毛上依然一点疤痕也没有,狂吼一声,又向于公之斯逼去。于公之斯连发两箭,便已知道伤不了这头怪物,第三次以漫天星雨之法射出三十六支“锁妖针”,更是元气大耗,哪知仍然无法限制这头怪物的行动。

突然,人声大噪。江离本来在注意着于公之斯和狍鸮的对决,这时听见众人惊叫,举目看去,只见一头不知名状的巨型妖怪,跳跃着跳出尸山兽海之中。那怪物和狍鸮一般大小,身如猪,牙如象,头圆如虎,全身肤色斑杂,就像用无数怪物的皮肤强行缝在一起一般。整个身材,就如是放大了几倍的紫蟗。再看看它的头,竟然是札蠃的脸。

“合体,首领和紫蟗合体了!”

在堡内无忧城卫士的惊呼声和紫蟗寨群盗的“无敌”声中,那怪物大步而前,向狍鸮冲去,转眼间扭打在一起。两头大怪物在堡前翻滚嘶咬,压死了无数小妖怪,惊坏了几头大妖怪,紫蟗群盗高声助威,堡内卫士嚼舌难下,于公之斯趁机聚气,檗有阗暗暗皱眉,靖歆声声冷笑,只有有莘不破一人看得津津有味。

江离不解道:“紫蟗寨主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于公斛宁说:“难不成他也是妖怪变的?”

卫皓怒道:“小子没点见识,胡说八道。于公之斯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小子!”

于公斛宁一听胀得满脸通红。

江离道:“我也一样看不懂,刚才看到寨主冲进血肉堆里,然后就听到妖怪连连惊叫,因为关注这边战况,便没细看,我还以为紫蟗寨主怎么没见识起来,放着狍鸮不管打小妖。”

卫皓冷笑道:“这是寨主无双妙法,常人哪能知道!”

靖歆打了个哈哈,也冷笑道:“好个无双妙法,好个吹不破牛皮的无双妙法,不过是拿死妖精身上的肉往自己身体里塞罢了。旁门左道,何足道哉!”

卫皓脸色一变,冷冷道:“光说不练假把势!请上人以你名门正派的无上法力下城降妖如何!”

靖歆哼了一声,道:“本来就要下去,何必你说。小可再不下去,只怕你家主子快挡不住了。”

卫皓脸色又是一边,向下望去,这时战局已变。方才札蠃与狍鸮敌抗,札蠃仗着生力,招招占先,狍鸮虽然一时落了下风,但这怪物的力量竟似无穷无尽一般,任它怎么缠斗也不现疲态。被札蠃打了几个跟斗,挨了几下顶门响,全然没有半分损伤。而它的利爪往札蠃身上一咬就是一块烂肉,一抓就是一个血洞。札蠃就像一块面团,被狍鸮越撕越小,转眼只有狍鸮的一半大小。

江离点头道:“我懂了,这是血肉挪移的法门,把刚死不久的妖怪还没有僵死的肌肉收在自己身上,借助这些肌肉残存的力量。”

檗有阗淡淡道:“借来的力量和身体,终究不可靠。上人,看于公头上紫气氤氲,显然正在聚气,你我下去如何?”

靖歆道:“多日来有劳城主错爱,款待甚周,自当小可先下城,小可不行时,城主再援手不迟。”

檗有阗道:“上人客气了。”

靖歆打了个揖,唱了个诺,越窗而出,衣袖飘飘,如同御风而下。这下城的动作,有莘显得匆忙,于公之斯迅疾得让人眼不暇接,札蠃令人感到怪异,独有靖歆,潇洒非凡,隐有仙姿。看得堡内众人纷纷喝彩,唬得堡外众妖目眩神驰。这时札蠃已被打回原形,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紫蟗,在狍鸮的爪牙之间跳串躲避。有莘不破道:“我来帮你。”冲向前去,但也不过扰乱狍鸮视听而已,半点伤它不得。

突然,地面一个黑影迅速铺来,札蠃一看,倒退十步,知道靖歆出手了。

靖歆发动影魅神功,以自己一片黑影延长出去,铺住了紫蟗脚下十丈方圆。这片黑影若无形,若有质,突然化成千百影刺,直戳上来。这影刺是靖歆以元神催动真气,俯在影子上而形成,就像人的头发指甲一般,因此具有些微感知。刺到狍鸮身上,感觉就像用软骨碰青铜,知道自己也伤不了它,马上变利刺为胶索,沿着狍鸮的腿一层一层地缠将上去;刺到有莘不破身上,感觉还没刺到他的皮肉,就被一层淡淡的劲气化开,知道他已经练成护身真气,不出全力也暗算不了他,心中吃了一惊,心下一权衡,便放过了有莘,全力对付狍鸮。

这边有莘退在一旁,那边狍鸮嘶声怒吼。它就像全身扎进了一团乱丝之中,那若有若无的黑线成千上万,又柔又软,撕不烂,咬不断,虽伤不了自己,但粘在身上难受不堪。它向自己身上胡抓乱咬了一把,那黑影却缠得越来越紧,怒气大发之下,挣扎着向这黑影的源头蹒跚滚去。靖歆脸色微变,催动功力,想把狍鸮拌住,但仍阻挡不了它一步步地逼近。

有莘不破看得出神,突然身边一个声音道:“看来札蠃的合体术并不很成熟。”却是江离。

有莘不破道:“你怎么才下来。”转眼一看,只见札蠃和紫蟗兽分别立在不远处观战。接着刚才的话题反问江离:“他那叫合体术么?刚才我瞥了一眼,一人一兽慢慢熔化在一起,然后那些死妖怪和半死不活的妖怪被他不知用什么法子硬生生‘溶’进体内,场面十分恶心。”

江离吐舌道:“幸亏我没看。”

“为什么你刚才说他的合体术不成熟?他合体之后的力量能和这头怪物抗衡很久啊!”

“但他合体需要时间,有了这一点空袭,嘿嘿……”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不错,我们如果把握好时机,制他死命不难。哎哟,不好,靖歆挡不住了。你上还是我上?”

“我来。”

“有办法弄死这头怪物吗?”

“没有,不过于公台侯好像有,但他看起来需要时间。”

有莘闻说,向于公之斯望去,只见他身子四周环绕着一圈白雾,人完全隐没其中。这时,鼻中闻到一股异香。看江离时,他正结着手印轻轻唤道:“木龙破土。”念了一声“唵!”狍鸮脚下地面裂开,一株怪藤长成百来丈长,如绳索,如蛇尾,把狍鸮缠了个结实。靖歆本已经累得汗水直下,见状大喜,大喝一声,怒发冲冠,地面黑影也如同他飞扬的长发一般散成无数手抓,把狍鸮拿捏得四肢翻转,寸步难移。

有莘不破大喜,便想冲上去,江离一把拉住他:“你想怎么对付它?”

“揍它两拳。”

江离佯怒道:“如果这是真话,那你就是有勇无谋的蠢汉!”

“我知道伤不了它,但它刚才把我逼得狼狈不堪,我总得找回场子。”

“别胡闹,我和那牛鼻子合力也困不了它多久的。快帮忙想想办法。”

有莘歪着头想了想说:“想不出来,先揍它一拳找回本钱再说。”也不管江离的脸色,踏步向前,突然听到于公之斯雄伟的声音响起:“都给我退开!”

有莘稍一迟疑,早被江离拉着往后疾退。仓促间没见到于公之斯的动作,只觉天上一亮,一片白光罩了下来,射在狍鸮身上。两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觉一阵寒气袭来,冻得人皮肤刺疼。定眼细看,眼前凸现一根径数十丈,高十余丈的硕大冰柱,把张牙舞爪的狍鸮硬生生地冻在里面。

现场无数的人与妖都被这奇观震惊了,堡内随即发出震天价的欢呼!而妖群则发出阵阵悲鸣。人类如此强大的力量让它们看到绝望的未来:“前进也是死,后退也是死!”

就在人们因某个人的力量而开始群体性地进入自我陶醉的状态时,空中传来一阵天崩的巨响。

几大势力的首脑人物和大风堡的贵宾,早已从老不死口中听过“天劫”“流火”等事情,但耳闻和目睹的效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整个天空变成红色,数不清的火球划过天际,似乎没有规则地撞向远处的地面,大荒原的方向,很快就出现熊熊火光。如果这是一场没有生命死亡的图画,那将是无比壮观,无比艳丽;而一旦图画中加入了死亡,却又更令这幅图画变的无比凄美。

天威之下,于公之斯等人所谓的神功显得这样渺小,大地的震恐,洗灭了人类的自大与意淫。

蚁民们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所有消息被隔断的情况下,他们不肯绝望,只有祈祷。

卫兵们看到了天威的恐怖,但他们已经镇定下来——令他们镇定的不是檗有阗的威严和于公之斯的胜利,而是来自妖怪们的威胁!当后方开始燃烧起熊熊烈火,但更清晰地明白除了大风堡再也没有生路以后,妖怪们像疯了一样像大风堡狂扑过来。箭发如雨,尸堆成山,血染如霞。

“于公兄,”檗有阗不无忧心地说,“狍鸮虽然被冻住,但这祸害似乎并未断根!”

“何止未断根!实际上更加麻烦了。”

檗有阗不语,也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快。

于公之斯道:“其实,这头老妖怪直到现在为止根本就还没有觉醒。”

“什么!”贵宾们纷扰起来。狍鸮的厉害,他们是见识到了。此刻会聚在堡内最顶尖的高手,除了檗有阗还没有直接出手以外,没一个在这头怪物手底下讨到多少便宜。“这样厉害,还没有觉醒。”

有莘兴奋地问:“如果完全觉醒了,是不是更厉害?”

于公之斯苦笑道:“当然。”

江离追问道:“会有其它什么能力吗?”

“没有。”

众人舒了一口气。

于公之斯又道:“但会比现在难对付十倍。”

众人纷纷叫道:“既然没增加什么能力,为什么会比现在厉害十倍,这不是开玩笑吗?”

于公之斯淡淡道:“你们以为它已经醒了,其实它是在梦游。刚才你们见到的,不过是一头刀枪不入的野兽;但六个时辰以后,冰柱破裂,我们将会面对一头具有千年智慧的老妖。”

檗有阗、札蠃、靖歆等人瞳孔立刻收缩,因为他们知道,“狍鸮是一头野兽”,正是刚才这一仗他们取得暂时胜利的原因。

江离喃喃自语:“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真的没有任何法子能够克制住它了吗?但是师父曾经提到过,大荒原所有妖怪,都要对一个人俯首听命的。那个人是谁?他用的又是什么法子……唉,当时我怎么就不问清楚些……”

金织在解手处犹豫了很久,出了方便门,就想往黑暗处溜达一下看看环境,她告诉自己,不能在在那个地方等着别人来决定自己的生死。但她的脚还没走动两三步,就被人喝住了:“谁,干什么的!”

“我,我迷路了!”

“妖乱期间,所有人不得擅离所在,违者,杀!”那人全副武装,神情威严,一字一字地宣读檗有阗的命令。金织不认得他,却从服饰上看出是一位卫兵统领,他的声音冷的就像一把刚刚用冰雪擦尽血迹的青铜刀。

“我记起来了。”金织颤抖着打消了所有寻找陶函商队和投考阿三的念头,快移碎步,向自己被规定了应该在的角落逃去。

卫兵统领冷笑一声,闪进一个更加阴暗的角落里,这里是五谷轮回处的隔壁,不但阴暗,而且潮湿,不但潮湿,而且污臭。卫兵统领望着一个烂泥一样堆在墙角的男人一眼,将手里一包发霉的食物向他丢了过去。

那男人呆板地伸出手,抓住了食物往口里塞。

“你这个样,还不如死了算。”卫兵统领挑衅着,但男人却像一点也没听见。

卫兵统领本来还想再骂两句,但对着这样一个人,实在连侮辱他都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他往男人的头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转身走了。他并没有看到,在没有人注视的时候,男人的手开始发颤,开始发抖,开始握紧自己的拳头,直到手中发霉的食物都被捏成粉末。

“还有六个时辰?”

于公之斯道:“现在只剩下五个时辰一刻。”

“但是据那老头说,这场天劫还会持续整整一天。”檗有阗道,“不管这个老头的身份有多么卑微,但他所说的事情全部应验了。”

“所以,我们必须在这六个时辰之内想出一个至少能够再拖住它六个时辰的办法。”于公之斯道:“狍鸮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避火,只要我们不在它醒了以后把它惹火,挨过这六个时辰,它自然会回去睡觉的。因为今年其实还不到它应该醒来的时候。”

“这有什么难的?”有莘不破语出惊人:“台侯再射它一箭,再冻它六个时辰不就得了?”

于公之斯苦笑道:“有点难度。造一个冰柱还不是很难,但要同时具有万载玄冰的坚硬和寒冷,嘿嘿,这样的一箭,我只怕十天半月之内再也射不出来了。”

于公斛宁忽然道:“爹爹,你刚才说它怕天劫的流火?”

众人精神一振,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如果狍鸮怕流火,就有可能用挪移之术借流火来对付它。

于公之斯不答儿子的问题,反问道:“我抽你一鞭,你受不受得了?”

于公斛宁挺胸道:“就算是挨一百鞭也什么事。”

于公之斯道:“好,你自己抽自己一百鞭。”

于公斛宁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于公之斯道:“不错。流火未必就比我的祝融之羽厉害,也未必能把狍鸮烧死,但它会持续整整一天,既然能够找到一个清凉的地方,它狍鸮为什么要留在大荒原自讨苦吃。”

众人都大笑起来。尽管他们中大多数人方才都有同样的想法,但越是这样,就越要耻笑第一个站出来出丑的人,以证明自己的高明。笑声中于公斛宁几乎连头都已经抬不起了,当然也没有人会看到他紧要嘴唇的痛苦。

于公之斯见儿子受窘,安慰道:“你能想到用流火,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你毕竟思虑还未成熟,以后遇事想深一层,便会看得更加远,更加明。”

于公斛宁的头依然没有抬起来,于公之斯当然也就没有看见小儿子的嘴唇仍然紧紧咬着。看着于公斛宁,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儿子,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骄傲,但这个骄傲,却已经失踪了很久,很久。

卫兵统领闪进一个柔软而温馨的所在,一个娇媚无限的女人正在那里等着他。

“怎么样?”她圈住了他的脖子,舌尖抵住上唇,桃花般的眼睛闪动着足以让任何雄性崩溃的光华。

“小乖乖,我想死你了……”卫兵统领喘着气,猪起嘴唇凑了过去,却被女人温柔地甩了一巴掌。“死相!”这一巴掌力道用得恰到好处,甩开了卫兵统领的脸,却没有一点疼痛感,反而让这个男人感到又肉麻,又有趣。

“他到底怎么样了吗?”

“别提他了,银环姐姐,我们先……”

银环以一种赌气的表情瞪着他,柔软的手隔住了长满胡渣的脸。

卫兵统领有些扫兴,不得已说:“那男的还是那样,我扔下东西他就像狗一样趴在那里吃。”

“你骂他没有?”

“骂了。”

“骂了什么?骂了多久?”

“骂了小半个时辰,哎哟,亲亲,我们……”

“等等啦,先说完,然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有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像一沱大便,烂在那里,恶心。我真不明白,你又要我救他进堡,又要我给东西他吃,又要我骂他。他到底和你什么关系?”

“好了好了,别说他了,我们……你怎么还有闲心思说别人,……难道,你不想……”

卫兵统领没等他说完,已经蹭了去。

却听银环喝道:“谁!”

卫兵统领一回头,门无缘无故开了,仿佛看到一个人影一闪。

“是谁?见到了吗?”

“好像,好像是哈管带。”

卫兵统领一听“哈管带”三个字,脸色全变了。“不……不会吧?他对付妖怪,应该挺忙的。”

“你怎么又有空?”

“我是轮班休息啊。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是那头最厉害的怪物已被收服,现在他他……”

“他怎么样?难道还乘着这个空到处巡查不成?”

卫兵统领跳了起来。道:“我、我出去看看。”

银环看着他匆忙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随手收起一个木偶,一阵冷笑。

“或许,我有个主意。”

如果是在两天之前,江离的话也许不会在这个大厅里面引起三个人以上的注意,但现在已经不同了。在他布下紫荆棘墙以后,就连檗有阗都对他客气起来。

“不知江离公子有何妙策。”

“我们只要把狍鸮囚禁起来,过个半天,就行了。”

有莘不破道:“你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为什么?”

“如果能把他囚禁起来,我们还用在这里发愁吗?”

檗有阗道:“江离公子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已经有了囚禁狍鸮的办法。”

“办法是有了,但是少了一样事物。”

“什么事物?”

江离看了于公之斯一眼,却不说话。

于公之斯道:“你说的是陶函之海?”

江离刚点了个头,众人中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声。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陶函之海的用途,但作为陶函商队甚至是整个陶函国的镇山至宝,陶函之海早已名扬天下。没有人注意到场中有人变了颜色。

靖歆笑道:“虽然是陶函至宝,但事关大伙的生死存亡,就只能恳请台侯展现宝物神通了。”

于公之斯苦笑,于公斛宁指责江离道:“那件事情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出这样不可能的主意!”

“什么事情?”

“这个主意有什么问题吗?话说回来,陶函之海到底有什么用?”

“为什么不可能,难道宝物没带在身上?”

纷乱的提问被檗有阗沉稳的声音压住了:“于公兄,陶函至宝的威力,小弟是见过的。如果带在身边,不知能否取出一展神威?”

于公之斯淡淡道:“不瞒诸位,其实小儿说这件事情不可能,原因便是……”他顿了顿,终于道:“说来惭愧,在出大荒原那日,这件宝物失窃了。”

“哦——”“啊——”之声不绝于耳。有的怀疑,有的惊讶,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自担忧。

只有有莘和江离神色平静。有莘就像事不关己,而江离则像胸有成竹。

好冷。为什么会这么冷。唉,这个世界真烦,想好好睡一觉都不行。

檗有阗道:“于公兄,此事当真?”

“这可不是什么见得人的事情,我若撒这谎,那是于人无益,于己有害。”

檗有阗默然。商队在外,威信最重,而他也完全明白陶函之海的失窃对陶函商队来说会造成什么样的打击。这件宝物已经不仅仅是一件宝物,而是一种精神的萦系,因此,他才会在素来重然诺的于公之斯亲口说出以后,还不敢完全相信地再追问一句。

于公之斯对江离道:“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提起?”

江离道:“虽然陶函之海也许已经不再商队中了,但此刻却一定还在这里!在大风堡,甚至就在这无争厅!”

所有人的心弦立刻绷紧。这件失窃案不但关系到六个时辰以后整个大风堡的存亡,而且有可能立刻引发一场宝物的争夺。

于公之斯道:“这话有道理,但就算陶函之海仍然还在这里,窃贼又怎么肯拿出来?”

“第一,假如他不拿出来,大家很可能都会死在狍鸮的手下,对他没什么好处。”

“不错。”

“第二,假如台侯答应既往不咎,以台侯的威信,多半可以令人信服,包括窃贼。”

于公之斯淡淡道:“也许对方并不在乎我是否既往不咎。”

江离道:“那我们可以换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这一次说话的不是于公之斯,而是札蠃。

江离笑了笑,说:“寨主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札蠃冷笑道:“我不是沉不住气,而是对你的话很有兴趣。”他手一反,掌中突然多了一个陶碗。于公斛宁脸色大变:“陶函之海!怎么,怎么会在你手里!”

檗有阗的脸更阴骘,札蠃的笑更冷,于公之斯脸上的神色却依然平静:“果然是你!很好,很好。”

札蠃道:“小伙子,你说的第二个条件,可以换成什么。”

“此刻陶函之海在谁手上,在妖乱结束之前,我们承认他对此宝的所有。”

“妖乱结束之后呢?”

“陶函之海回到此人手上,三日之后,陶函再行追讨。”

札蠃哼了一声,凝视于公之斯。

于公之斯扫了众人一眼,道:“可以。”

于公斛宁叫道:“爹爹!”

于公之斯淡然道:“反正我们已经知道下落,追起来比以前反而更省事,也不过是借人家三天罢了。说起来,我们反而占了便宜。”看儿子脸部扭曲,神色极为复杂,又安慰说:“别担心,没有我们家传的九天神珠,这陶函之海就只能用一次,用过一次以后,光泽全无,法力尽失,变成一个破碗。”

于公斛宁道:“九天神珠?”

于公之斯道:“这些事情,以后再和你细说。”他转头对札蠃道:“札寨主,此刻你虽然宝物在手,只怕不知道怎么用吧?”

“看!那冰柱有了一条裂缝!”

“你没眼花吧?啊!真的,而且,好像正越来越粗!”

“快,快禀告哈管带!”

陶函之海的交接进行得很顺利。只有江离依然在沉吟着:“为什么这事情会来得这么容易?为什么札蠃会那么主动?”

“报——”

大风堡,垛窗。于公之斯喃喃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它,也许,它并不需要六个时辰就能破冰而出。”众人心中一凛,再看到越来越粗的裂缝,全都慌了,纷纷道:“台侯,快用法宝!”

于公之斯淡淡道:“陶函之海其实是一个入口,它通向另一个空间,或者这个空间本身就是因为它的神力而存在。但是这个空间并不能够囚禁人。”

众人不知为什么于公之斯在这当口悠闲地说起陶函的作用,却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只有保持整个空间空荡荡的,陶函之海的出入口才能关闭,所以……”

“所以怎样?”

“所以狍鸮进去以后,可以毫不费力地出来。”

“什么!”在惊叫声中,众人就像从充满希望的半空中掉进一个绝望的冰窟,又像咬着一块大饼却被人一巴掌甩在脸上甩丢了。

于公之斯问江离道:“你是不知道这一点而失策,还是另有计划?”

江离说:“我本来就没打算只用陶函之海就把它困住。”

“哦?”

“我想布下一个迷阵,让这头怪物在里面绕个一两天的应该没有问题。”

“为什么不直接在这城堡下面布阵?”

“这里妖怪太多,味道太杂,地方太小,再说,几个时辰以后说不定流火会波及城下。”

众贵宾又都舒了一口气。但江离又道:“但这个迷阵我一个人发动不了,至少得有三个人帮我。”

有莘不破马上道:“我自然是一个。”

江离将他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才说:“我真看不懂你,明明功底扎实,但真正用的时候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还好,我这个迷阵布下以后,你只需要运气帮忙就行。”

檗有阗道:“这个阵法莫非是要有四位高手同时运气才能运转?”

“不错。”

檗有阗道:“老夫是东道主,责无旁贷。”

“别人都行,唯有城主不行。”

“为什么?”

“施展阵法的四人都要进陶函之海。此刻形势,城主如果不在堡中,只怕会有些难以预测的局面。再说也难保这些妖怪中再跑出一两个难以对付的怪物,纵然没有狍鸮的厉害,但没有城主在外压阵,进去的四人怎么放心。”

檗有阗点了点头,转向靖歆道:“不知上人能否再劳烦一趟。”

靖歆道:“只要江离公子肯答应我一个条件。”

江离应道:“这次成败生死,是大家共同的成败生死,出力是你的本分!我没必要求你。你什么条件都不必说,我也决不会答应。是否出力,你自己决定。”

靖歆哼了一声,道:“于公兄,两位公子,再加上札寨主,四位刚好够数!在下于此静候佳音。”

札蠃忽然道:“小可有心,可惜无力。”

于公斛宁奇道:“无力?”

札蠃道:“我方才费诺大功力,以合体之术与狍鸮相抗,元气早已损耗殆尽。如果我不是需要借助几位的力量来度过这个难关,嘿嘿,这陶函之海,会那么容易就交出来?”

江离凝视着他,眼睛充满怀疑。于公斛宁听说他功力尽失,不由得跃跃欲试。札蠃眼睛一瞄,呼道:“于公之斯,不要忘记刚才的承诺!”

于公之斯冷然道:“自然,三日之后,咱们再算帐不迟。”

于公斛宁唤道:“爹爹,机不可失!”于公之斯喝道:“你胡说什么!要趁人之危么!”年轻人一震,畏缩着退下。

札蠃道:“半日之内,我就能回复三成功力;两日之后,就能回复到七成功力;三日之内,我功力可以回复到十成。嘿嘿,到时我们手底下再见真章吧。”

然而札蠃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跃跃欲试的,并不止于公斛宁一个。

狍鸮喜欢睡觉,因为现实生活太郁闷了。

但是睡觉也总有醒来的时候。在正常的时间段入眠,在正常的时间段醒来,都还是比较舒服的事情,但任何事情都有意外,睡觉也是如此。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意外,是一百年一次的千里流火,每逢这一天到来,它总要被迫醒来,因为它不愿意睡在火里,那不是享受,而是遭罪。另一种意外,是被一些不知好歹的人类吵醒,他们总梦想着趁着它睡着消灭它。对于普通人,它可以毫不理睬,但敢于来冒犯它的人,多多少少都具有一些奇特的能力,这就让人感到很烦了。不过,遇到这种事情不知多少次以后,它学会了一个法门:梦游。虽然,梦游并不是一种很舒适的睡觉方式,但总比醒着打盹强。因为睡眠不足,不但皮肤容易发皱,而且脾气也会暴躁,这两点在追求异性时,负面影响很大。

冰柱破碎,狍鸮醒来。

它还没有睡够,所以身体有种懒洋洋的感觉,神色看上去有些迷糊。抬起头,习惯性地看了看太阳。日光并不强烈,没有云,没有流火,也没有天空撕裂的异象。

“我到了哪里了呢?”它想道。

狍鸮向东方走去,那里是一片郁郁青青,草芳树绿,清风徐徐,泉水如乳。沿着小路,绕过镜湖,穿桃林,古柏耸立,形如擎柱;过柳岸,弯松对拱,状似门户。攀上小丘,蓦地眼前一亮:好一片猛恶的古森林!枝叶上干云端,盘根结虬,漫平原,覆山峦,直到天地相接处!

狍鸮掉头,向南方走去,树渐少而苔渐多,水渐浊而泥渐泞,虫蚁匍匐,毒瘴肆虐,溪水浮鳄,树头盘蛇,草间鸣蟆,石隙藏蝎。突然脚下剧震,红土崩裂,巨岳喷火,烧山焚野。冒火登顶一望:好一片大火!烧尽了六色只剩红,烧尽了五味只剩焦,烧干了大海,烧红了冷月,把南方四万万里,烧个天缺地绝。

眼前无路,狍鸮再向西走,月隐日出,路途渐渐崎岖,山势渐渐陡峭。怪石天成,如猛狮,如恶虎,如狻猊,如夜枭。瀑布倒挂,怪鱼逆游,风狂呼,水怒号。越走越西,越走越高。地面雪被轻软,地底暗流狂暴。一脚踩着黄河的源头,再回头:好一方雪原!前方也是白色,后方也是白色,天也是白色,地也是白色。冻绝了万物,惊呆了狍鸮。

它一声叹息,转向北走,天地由明亮而昏黄,由昏黄而黑暗。上空无星月之光,周围无鸟兽之语,这夜黑得让人恐怖,静得让人不安。一声水响,却是一脚迈进水里。风起,云消星闪,月色绵绵;北望,除了水,还是水,睁开千里眼,千里之外不见岸也不见滩。

狍鸮回头,再向中部走去,脚下是松软的黄土,东方是初照的阳光。风若有若无,路时断时续。它仿佛又感到困了,打了个哈欠,伏在这又温暖、又舒服的黄土地上,眼帘慢慢地、慢慢地垂下。

突然!它身子一抖,眼睛暴睁,盯着那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的太阳若有所思。

“哈哈,我几乎被你骗了!”狍鸮一跃而起,向那“太阳”冲去!一箭凭空射来,狍鸮稳稳落下,周围一切幻境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空荡荡和几个人寥落的身影。

江离镇东南,有莘不破镇西南,于公之斯镇东北,靖歆镇西北。四个人的脸上,都掩不住失望的神色。

于公之斯道:“可惜可惜,你若就此睡去,这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狍鸮大笑:“刚才的幻觉虽然让人很舒服,但假的就是假的,当不得真。”它顿了顿,说:“我刚醒来,布下种种幻象让我产生种种幻觉虽然难得,但在半日之间让我仿佛游历了十年,这份扭曲时间的功夫,可就更了不得了。这不像你的手笔啊。”它环首四顾,看到江离的时候,微笑说:“小伙子,是你吧。”

江离道:“雕虫小技,见笑大方。”

狍鸮道:“小小年纪,有这样的修为,也算不错了。不过你虽然算尽机关,依然白费心思。人类,我问你们一句:你们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有莘不破道:“我们不想让你出去吃人。”

狍鸮大笑:“吃人?自盘古辟开时间与空间,分开宇和宙,天地不再混沌,万物由此滋长。但你们人类自从有了智慧,便以万物之灵自居,驱役万物为己用,杀戮万物为己食,蹂躏万物为己衣。万物必然有所依靠食用才能生存,这不怪你们。但你们为了得逞一己的欲望,发泄无度的精力,滥杀滥伐,荒淫无度,这也罢了。可笑的是你们全以自己为中心,自己立下法律规条,号道德,分善恶。其实也不过是顺你们的,就是善,害你们的,就是恶。你们无法跳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它岂是为你们而存在的!在你们存在之前,这个世界早就运转着了;在你们灭亡之后,这个世界还会继续运转着!”

狍鸮傲然道:“我狍鸮一族,自古以食人为本性,我们只吃人,并不妄自侵害它物。我自诞生以来,秉持六气之正道,修成这不死不坏之身,不怒不扰之性。我虽吃人,但却有限,千年以来所吃人数,还不及你们十年来本族杀死本族的人数。我虽吃人,其实并没有危及你们作为一个种群的生存。但可笑你们不懂得,我对你们这个群类来说,危害有限,而你们最大的敌人,其实却是你们自身的淫恶之性。这些年你们放任自身的心腹大患不除,只知道在一些肌理之疾上纠缠不清,好笑啊好笑。”

靖歆晃若无闻,有莘挠头,江离失神,于公之斯神色却坚毅如初。

狍鸮冷笑道:“人类啊,你们还要和我打这场没有意义又绝无胜算的仗吗?”突然仰天大吼,吼声中靖歆退了半步,有莘和江离如丧魂魄,于公之斯却依然硬得像一块石头。

狍鸮对于公之斯道:“你可真倔啊!”

于公之斯道:“我不是倔,只是以前听一个人讲过三句话。”

狍鸮道:“什么人?”

“一个大荒原所有妖怪都要匍匐在他脚下的人。”

江离一振,有莘回过神来,只见狍鸮的脸色却有些变了,哼了一声道:“什么话。”

于公之斯缓缓道:“第一句是:无论人神妖魔,真正有仁者胸怀的,话一般不会太多。”

狍鸮的脸色有些难看了:“第二句呢?”

“面对拿着刀子的人,越聪明的妖怪话越多。”

狍鸮阴沉着脸,不再接话。

于公之斯自己续道:“他的第三句话是:畜生就是畜生,就算它长着人脸,口吐人言,理论高深莫测,立场冠冕堂皇,你也不要放下手中的刀子!”

狍鸮大笑起来,突然窜起,一抓向于公之斯压下。变生不测,有莘和江离都来不及反应,于公之斯的人却不见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跃起,瞄准狍鸮当头就是一箭。狍鸮再次窜起,竟然对来箭全然不顾,向半空中无转圜余地的于公之斯全力一扑。只听一声惨叫、一声闷哼同时响起。狍鸮中箭在前,于公之斯中抓在后,但中间只是电光火石的区别。空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落下。于公之斯身子还没着地,早被一条巨藤凌空卷往东南。狍鸮仿佛却已经全身动弹不得,重重地摔在地上。于公之斯刚才这一箭“天雷行罚”,中者如遭电殛,狍鸮在碰到于公之斯之前早就全身麻痹,但于公之斯也没有料到狍鸮竟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狍鸮这一扑用了全力,虽然半空麻痹,仍靠一股惯性重伤了对方。

靖歆见狍鸮趴在地上,好一会不动,不由大喜,正想催动影刀,却见狍鸮又突然跃起。于公之斯躺在江离背后数丈处,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冰火雷电都伤它不得,难道它当真无敌?”

狍鸮站稳了身形,观察三人:有莘不破严阵以待,靖歆却有退缩之意。再看江离:只见他身旁桃花乱舞,紫藤盘绕。无端端一阵东南风吹来,一股花香熏得自己睡意大盛。狍鸮吃了一惊,咬一咬牙,闭了鼻息,转行内息之术。“这小子很危险啊。”它不再犹豫,狰狞着向江离冲去,一路踩断拦路的荆棘,踢开盘脚的树根,弹指间来到江离的面前,怪手挥出,卷起一阵狂风。

江离见狍鸮竟然能够以内息代替外息行功,已吃了一惊,而自己布下的十八关连环扣也没挡得住片刻,心下更加骇然。眼见狍鸮巨手袭来,手未到,劲风已经逼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完全觉醒以后的狍鸮,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全力以赴,仗着身坚体硬,看准了目标,不管偷袭,不理干扰,每一招都不遗余力。

危急间江离感到被一股熟悉的味道抱住,“砰”的一声,这一招打了个结实,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影飞了出去,掉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狍鸮见一招解决了两个人,哈哈大笑,一步一个脚印地向靖歆迈去。狍鸮第一次出手时,靖歆和于公之斯反应最早,但他却为自己留下了三分力气,当其他三人受到袭击时,他未曾援手。这时见狍鸮走来,才着了慌,催动影刀向狍鸮攻去。狍鸮嘿嘿一声冷笑,不管影刀割在身上微微的疼痛感,一脚踏下,把靖歆踩得扁平。

于公之斯空手躺在地上,落日弓早已跌落在远处。狍鸮刚才这一扑伤得他全身骨头有如根根寸断。眼见三个同伴也被各个击破,叹了一口气,道:“你赢了。”

突然一个人跳了起来:“谁说他赢了,我可还没死呢,刚才那一下,哈哈,就像挠痒痒!哈哈,哈哈……”有莘不破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他的脚有点抖,身子却站得笔直。在他脚下,江离也吃力地撑起了身子。

狍鸮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知道他们已没有敌抗自己的力量,冷笑一声,对于公之斯道:“我们现在在陶函之海里面?”

于公之斯不答。

狍鸮仰头盯着那“太阳”,自言自语道:“一定是的,虽然没有进来过,但一定是的。哈哈,这宝贝最终还是落在我手上!臭厨子!我再也不怕你啦!”奋然一跃,跳进了那“太阳”的晕影之中。

有莘不破怒叫道:“回来!胜负未决,滚回来!”

江离道:“他不但刀枪不入,还通晓内息导引之术,我的力量也无法通过气味侵入他的体内,看来我们真的奈何不了他。”

有莘道:“我偏不信!等会我回过气来,扯开它的嘴,钻到它肚子里把它的肠子扯个稀巴烂!”

江离听了,不由心头一动。

于公之斯望着“太阳”,那是陶函之海的出口。眼见四大高手或死或伤,困在此中。大风堡内札蠃元气大损,檗有阗独木难支,狍鸮一出,只怕所有人都难以幸免。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在劫难逃,他心脏一紧,隐隐作痛。

突听一声嘶叫,“太阳”中掉出来一条巨腿,接着是一个庞大的身躯——狍鸮竟似被人逼了回来。于公之斯大喜:“好!无忧城主名不虚传!”

狍鸮在惨叫声中跌了下来,只见它修成人形的脸上鲜血模糊——它竟然受伤了!

有莘不破眼尖,大叫到:“哈哈,好,这家伙瞎了一只眼睛呢!”

江离似乎心中有所触动:“看来可以从它的九窍入手。”

于公之斯却有些疑惑:“这不像是檗有阗的手段啊!”

狍鸮毕竟有上千年的修为,暴怒之后,很快沉静下来,手往地面一撑,屁股翘起,生出一条细长的尾巴,那尾巴越长越长,不片刻触及了“太阳”,穿了过去。

有莘不破问于公之斯道:“你不是说它没什么其它本事了吗?怎么还有这招。”

于公之斯苦笑道:“我是就我所知而言。”他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腹渐渐畅顺,便想取回落在远处的落日弓作困兽之斗。那边有莘不破摩拳擦掌,似乎也渐渐恢复了力气。

有莘向狍鸮刚跨出一步,便听江离道:“别浪费力气,伺机再动手!”

于公之斯运气虚抓,正想用“凌虚控鹤”功夫取回落日弓,天际突然掉下一柄弓来,落在身旁,接着狍鸮的尾巴倒拖回来,末梢卷着一个人,那人衣衫破烂,神情萧索。有莘不破吃了一惊:竟然是终日伏在金织门外的那个男人。

狍鸮狰狞说:“好小子,好小子,果然虎父无犬子,不过我会让你知道伤我的后果!”

于公之斯身子一震,再看身旁那把弓,赫然是世传两大神弓之一的落月弓,一时间悲喜交集,看着半空中不知死活的大儿子,鼻子一酸,口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于公之斯不知道这些日子来大儿子到了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自从那次大祸以后,他一直强压着自己的悲痛,因为这个家需要一个坚强的父亲,这个商队需要一个坚强的台侯。但在这个男人平静的微笑下,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的思念和爱意呢?对于那次家难,他和所有人一样,有着太多的猜测和疑惑。当再一次看到于公孺婴——自己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那些猜测和疑惑刹那间全部抛之脑后。他甚至忘记了这一仗的重要性,也已经没有兴趣知道刚才陶函之海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被狍鸮制住的这个年轻男子的生死。

狍鸮收紧长尾,把于公孺婴勒得骨头作响,但这个男人却仿佛完全没有知觉,既没听见地上父亲的高呼,也没感到身上的痛楚。于公孺婴到底怎么了?连于公之斯也不知道。他颤抖着拿起落月弓,却没办法搭箭拉弦。有莘不破抓紧了拳头,不敢轻举妄动;江离却是一片迷茫的眼神,喃喃自语。

狍鸮抓住于公孺婴以后,似乎已完全镇静下来。它没有受伤的左眼闪烁着异样的目光,似乎看透了眼前这个微弱生命的想法。它突然微微放松了尾巴的力道,因为它是一只有智慧的妖怪,不想敌人在求死状态下没痛苦地死去。它要想办法让这食物清醒,然后再在痛苦中死掉!

就在这时,空中倏地垂下一根更粗更长的尾巴,啪的一声甩在狍鸮负伤的右眼上,狍鸮负痛,松开了尾巴,向后退却。于公孺婴直挺挺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复杂、非常奇异的神采,盯着拦在自己和狍鸮之间的那条上半身是人形的巨蛇。巨蛇微微侧过头来,把有莘不破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了?”江离问。

“她,她是银环!”

“银环是谁?”江离又问。

有莘不破忽然有些忸怩。也许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江离的这个问题,也许因为他想起了和银环那粉红色的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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