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诸暨往浦江,翟哲率宁绍镇兵马只经过几次小规模战斗,连克两座县城,再往里便是白头军的老巢东阳和义乌了。
进了浙东山区,萧之言的轻骑不敢再贸然出动,以免中了山民的埋伏。军旅之事,不能有一丝大意。
大军进入浦江县城,浙江巡抚董象桓送来银两犒军,士卒每人赏一两银子。
翟哲在浦江县衙升帐军议,陈子龙代表巡抚衙门抬出两个扎着红花的银盒。
众将看见这场景,便知道会生什么,黄斌卿的脸有些不自然。
陈子龙拍手命健卒把银子抬上来,高声宣布:“宁绍军镇萧之言获战之功,孟康攻下浦江县城,受巡抚大人之命,各奖赏一千两纹银。”
台下,萧之言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情,孟康在那里乐的摸着下巴的粗黑的胡子茬。
“萧之言、孟康,还不上来感谢陈大人!”
“多谢巡抚大人,多谢陈大人!”两人出列行礼。
萧之言上前伸出一只手提着银盒退下去,孟康倒是用两只手,但那神态也看不出几分恭敬。
“这帮山民不堪一击,请陈大人放心,后面的事交给末将便成了。”孟康朝陈子龙嘿嘿的笑。他真是个话唠,但偏偏配上粗鲁的摸样,让人无法与他计较。
陈子龙心中不乐,见翟哲温和如故,没什么反应,脸上的喜气慢慢收了起来。
翟哲初入江南,护送卢象升灵柩归来,那时候他求名,进出极尽奢华。但担任浙江防倭总兵后,他很少再在大众场合露面,对绍兴、宁波两地的官绅都很尊重,一副温润如玉的摸样,看上去不像个武将,倒像个文官。
萧之言目中无人,孟康桀骜不驯。这就是这两个受奖赏的部将留给陈子龙的印象,甚至让他怀疑翟哲对宁绍军镇的控制能力。
“前日从金华府传来消息,贼寇连日攻金华府不下,撤围退兵,均往义乌山区去了,往前才是硬仗,诸将不可懈怠。”陈子龙的目光往台下转了一圈,“宁绍军连胜两阵,后面请舟山的黄参将为先锋,翟总兵以为如何?”
翟哲顺水推舟,“全凭陈大人做主。”
浦江县城初定,陈子龙协助知县张榜安民,又让招募壮丁协助守城,大军驻扎城外。宁绍兵马在东城,舟山兵马在南城。
从诸暨往浦江的道路挤满了驱赶骡马运送粮草的民夫。白头军退走了,把所有能搜刮的东西全都搬走了,陈子龙不得不从杭州和绍兴两地调集粮草。
翟哲从县城返回大营,中军大帐内多了个人,方进正在倒水。
季弘头上髻偏斜,一身灰色的衣衫,上边有几个窟窿,脚下穿了一双陈旧的草鞋,开口便是一腔东阳口音。
“大人!”
翟哲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若我在大路上碰见你,只怕认不出来。”
“许都想与大人见一面,据他左右眼线透露,许都近日坐卧不安。”
“现在见他?”翟哲摇头,“那岂不是自找麻烦。”
“此次白头军举事,筹谋已久,但也是事仓促,许都可能担心无法对抗朝廷官兵,提到过想利用陈子龙的关系请降。”
“所以造反,得有一股光棍劲。”翟哲盘膝坐在方进铺在地面的竹席上,进入六月后天气炎热,竹席似乎也带有一股热气。
季弘恭谨侍立一侧,接话道:“他是心中不平造反,不是吃不饱饭造反,自然不一样。”
“想当宋江招安,也得要打败官军几次。”翟哲端起方进放在身侧清水碗,清凉的泉水入口,从内往外驱赶走暑气,“你告诉许都,我现在不想见他。凭着之间的交情,我答应他,他若不主动来招惹我,关键的时候我会袖手旁观。”
“遵命!”季弘空落落的衣袖抖动。
官军进入义乌地界,白头军的抵抗明显增强。连续强攻下两个山头,黄斌卿也直呼吃不消,倒不是白头军变得多勇猛,就这种天气,爬上山顶全身衣衫都会湿透,更别说还与义军血战。连杀戮的尸体都要迅埋葬,否则一日后便会臭。
收复义乌县城后,翟哲与黄斌卿联名向陈子龙进言,要求驻扎在义乌地界,等秋后凉爽后再出击。从官军围剿起,白头军大小连败十几阵,往外扩张的势头被堵住了。金华府守军趁机连续收复了几座县城,浙江人心初定。
陈子龙不许,命两军继续追击入山的白头军,他受巡抚董象桓督军,一直跟在两个武将屁股后面催。
一年中暑气最盛的时候,黄斌卿兵驻扎义乌与东阳交界的鲫鱼岭,翟哲兵驻扎甘溪村,面对树木葱郁,山势连绵。
翟哲逗留在村中,让熟悉附近地形的村民取来山间泉水,为大军消除暑气。他此次带来的兵马八成是浙东的新募集的士卒,对这里其实没那么多不适应。
夜晚是士卒们最欢乐的时候,如萧之言部下那些北地来的骑兵一个个脱光了上衣享受凉风。
鲫鱼岭离甘溪村相聚二十几里地,翟哲与黄斌卿两人约定,不受陈子龙的催促,等天凉后再追剿。白头军看起来气势吓人,其实两军对阵远不是官军之敌。
亥时左右,晚风初起,吹的山间松涛起伏,如海中波浪。
众军安歇,村外布防均由逢勤安排,翟哲乐得清闲。
“砰”的一声响,把正在惬意中的士卒吓了一跳。
“偷袭!”外围的斥候飞一般举火把的跑回来。
士卒们慌乱中穿好衣甲,取刀枪鸟铳往村口几处关隘涌过来。逢勤领兵井井有条,一刻钟不到,各部就位,鸟铳口对准幽暗的山林。在一种压抑的躁动中,步卒们看见四周山林中燃起无数火把,白头军呼啸而至,火雷爆裂声、铳声不绝。
翟哲阴沉着脸在各处巡梭,下令:“守好营寨!”
白头军摆出来的架势惊人,但一直没有真正攻击,落入村中的羽箭和铅子也没几个。
逢勤跟在翟哲身后提醒,“大人,怕是有诈!”
“只要守住村子,有诈又有何妨。”火把通明的光线下,翟哲的左边嘴角弯成一个小漩涡。
三十里外。
鲫鱼岭。
这里树荫茂密,可遮挡白日暴烈的阳光。但茂密的树林也能遮掩偷袭的身影。
黄斌卿看着蜂拥而上的白头军,目眦俱裂。扎着白头巾的汉子像山魈般从深不可测的密林里涌出来,各持短刃,呼喝杀入。
火把簇拥下,一个国字脸的汉子手中提着山民打猎常使用的铁叉走到离营寨五六百步外,喝叫:“放火,放火!”正是许都的得力助手朱大彪。
前排乱糟糟的山民中让出几条道路,后面冲出几排汉子,手中各提一大捆柴火,平放在胸前挡住要害,撒开腿往前一路小跑。等到离木栅栏二三十步外,奋力扔向前方。
山顶,黄斌卿按刀而立,看四周的火把分布,估计来偷袭的白头军有一万人。这么大的动静,宁绍军那边肯定会现。不知为何,他觉得的心像眼前火把上跳跃的火苗,无处着落。
“砰、砰、砰!”鸟铳声此起彼伏。
白头军中也有些弓箭手还击。
“点火,点火!”朱大彪的面孔因兴奋显得扭曲。这一个月来,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鲫鱼岭的这一千官军。白头军连战连败,山寨中气氛压抑,有树倒猢狲散的先兆,打一个胜仗已是当务之急。
即使没有许都的指示,他也会建议偷袭黄斌卿,不仅是因为黄斌卿的人少,他很清楚宁绍军镇的那些人是多么可怕。当年正是他陪左若在江郎山近万山民中斩杀了邱凌霄父子。
密集的火把在空中划过一条条抛物线,落在堆积如山的柴火上,后续还有士卒在往上堆。在数万人注视下,零星的后苗一点点成长,最后照亮了整个鲫鱼岭。
眼前亮如白昼,风助火势呼呼。
黄斌卿如身置火炉,他感觉浑身的脉搏不断加,直到最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拔刀吼出了两个字:“突围!”他相信自己能守到宁绍军来救他那一刻,但白头军如此大张旗鼓,难道没有准备?
若宁绍军镇不来……,他与翟哲没有过节,但也没什么交情。
大火照亮了半边天空。
鲫鱼岭背上,一千官兵鸟铳装好弹药,长刀出鞘,蓄势待,待火势稍小就准备冲下去。
半山腰,朱大彪的笑容像极了狡猾的狐狸。像他这样的猎户,常年与野兽打交道,从来不缺少狡猾,所以才能成为许都倚重的心腹。
“突围!”黄斌卿的皮靴踩在灰色和红色混杂的炭火上,一股热量从脚底传上来。
零零散散的官兵才冲出烟雾,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迎面数百鸟铳齐射像空中敲响了一颗响雷,雷势连绵不绝。
密集的铅子在空中交织,穿透一具具血肉之躯。
官军举铳还击,但对面的铳声只停顿了片刻,在突围的步卒冲到他们眼前二三十步时,又是一阵弹雨。官军扑到在地面,冲在最前面的士卒离白头军鸟铳手不到十步。
翟哲卖给许都的两千鸟铳都在这里!
“放铳!”朱大彪额头青筋突起。
他随左若在江郎山中那一战,亲眼见到五百鸟铳手如何利用山势击退十倍于己山民的冲击。那一天他躲在大殿的门角落里,但眼睛一直在盯着逢勤训练了一年半的鸟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