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兴统六年。
这一年的初春似乎格外寒冷,去岁的凛冬延续至今毫无收敛的迹象。时值巳时,除了漫天飘飞的雪絮以及皑皑无垠的土地,颍川郡阳翟城的东南门外人迹寥寥。换做往日,因为有着远近乡镇村堡的百姓辐辏而来赶集买卖,城外原本就不甚开阔的洼地必然早已车水马龙。可如今,若不是那依旧在飞雪中岿然屹立的绵长城墙尚存几分雄壮的气势与颜色,只怕整个郡城都将与天地的纯白融为一体,在这雪天雪地间沉默静立。
四蹄没在及膝深的积雪中,马儿也失去了往日跃动的神采。那马的鬃毛耷拉披散,还不断打着响鼻、冒着白气,一走一顿的,似乎面对这恶劣的气候也颇感不适。若非背上骑士一个劲儿地催促,旁人有理由相信,它会将屁股一撅,径直趴下去好好休歇休歇。
放眼望去,目之所至,阳翟城外给厚厚的积雪铺满的官道上,时下只有三个人、三匹马踽踽而行。
两骑居前,一骑在后,相隔大约二十步的距离,即便并不算远,可在这飞雪白地的映衬下,落在后边的单人匹马依旧显出些林鸟失群的落寞。
“师父,他的马貌似不肯走了。”
前方两骑中,位置稍稍居后的骑士嘴角带笑,边说边扭头向后看去。他二十出头年纪,长得很漂亮,剑眉英挺、双眸如珠,那高而细的鼻梁与类似妇人的唇齿本来微微有失男子气概,可与他的眉眼相配,却是说不出的柔和适宜。
领头带路的那名骑士扯了扯自己厚裘的领口,以方便脖颈活动。转过身来,是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汉子。他的脸棱角分明、五官也如银钩铁划,极具线条与层次感,与额前颔下分布着的浅浅沟壑相映衬,虽然称不上俊朗,但也足以表现出他这个年纪的男人该有的沧桑与气概。
“到底是个不成器的家伙。”那中年男子嘴边碎碎念叨,只向后扫了一眼便转视前方,“城门在即,再走几步积雪会清不少,咱们去城门洞子里等他吧。”说完,用力一夹马腹,好让胯下那没精打采乘机偷懒的畜牲重新打起精神。
见前方的师父与师兄丝毫没有停留等候的意思,落在后头的那名叫做韩少方的少年不免有些焦急。他知道师父生性最是严苛,师兄的脾气也不和善,若让他们久等了,自己届时必然躲不过一番责骂嘲讽。这次出门游历,对他而言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可不愿让旁人失望。
走在前面的,一个是他师父季河东,一个是他师兄甄少遥。
腰间悬挂着的长剑随着他的催促晃动着,不断轻轻拍击在马的背脊,却没有带来什么额外效果。他夹马腹、拍马臀甚至长声吆喝,各种法子使尽,那马仍然不为所动,似乎铁了心不肯再向前迈一步。
几片雪瓣从他偶尔张开的领口溜进去,引起他一阵激灵。当不由自主地仰起头,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师父与师兄渐行渐远,已经消失在城墙的根部了。
“臭马儿,坏马儿......”带着无奈与焦虑的心绪,韩少方只好跳下马背,伴随着自己的低声咒骂,牵过缰绳,徒步往前走。
韩少方拽着缰绳,步伐一浅一深,在雪地中艰难行进了一阵子后,前方官道上的积雪为之一薄。抬眼望去,只见师兄正自在牌楼下面掸着身上的积雪,师父则侧身与蹲坐在墙根的几名官兵闲聊着什么。他心思安定,重新上马,不一会儿就到了城门洞子附近。
“呼——”
一股热气绵绵出口,无意间却瞥见,一名年轻汉子正站在身后微笑着看过来。
那年轻汉子戴箬笠、着青衣、踏草履,与师兄差不多岁数,眉眼自是没那般俊秀,可身板硬朗魁梧,另有一番精神抖擞的豪迈气质。
“多谢阁下相助......”
韩少方发现那年轻汉子双手袖口上沾了点棕色的马毛,立刻明白适才牵马踏雪时对方在后头必然默默帮了不少忙,苍白的脸不禁泛起几抹淡红,忙拱手道谢。他同时注意到,那年轻汉子的腰间也悬着一把剑。
“举手之劳。”那年轻汉子浅笑着摆摆手,“我看兄弟是同道中人,能帮则帮。”
韩少方偷眼瞅瞅自己的佩剑,没来由心生窘迫。那年轻汉子抱拳道:“在下江夏郡路行云,小兄弟,你可是来自会稽郡正光府?”正光府弟子皆着白衣,袖口绣黄,佩剑的形制亦是统一,不难辨认。
“正是,会稽郡正光府见习韩少方,谢过路少侠。”韩少方很想多说一些话表示感激,可心存顾虑。眼前这位自称“路行云”的年轻汉子自报家门时并未捎上所属宗门流派,再通过他身处此等冰天雪地的严酷环境仍然单衣蔽体的潦倒模样判断可知,此人当是无门无派的“野剑客”。师父曾告诫过自己不止一次,不要与来历不明的野剑客过多纠缠。
“少方,怎么还不过来?”
不远处,驻足等候的季河东不满地嚷嚷着。
韩少方应一声,脸又红了,略有些着急地对那年轻汉子解释道:“路少侠,失礼了。师父唤我,先走一步。”
那年轻汉子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压了压箬笠。
人马渐远,雪落无声。
“这小子好没礼貌。”
这时候,从路行云的身后又转出来一人,望着韩少方的匆匆背影没好气地嘀咕。刚才推马也有他的份,可是韩少方似乎没看到他。他个子甚矮,还不及路行云的腰部,打扮一如孩童,圆嘟嘟的脸颊上头梳着两个冲天辫,有着童稚的可爱,然而语调却显得很老成。和单衣蔽体的路行云相反,他裹着件厚厚的夹袄,可是相较于面色红润的路行云,他的双颊因为寒冷泛出深深的红晕,两条鼻涕虫儿也在唇上晃晃荡荡的。
“对对,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了。”路行云笑了笑。
那叫做对对的孩童抽了抽鼻子,不满道:“大人有大量?你又偷偷笑话我吗?”说完,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小小的身子晃荡不稳,几乎原地栽个跟头。
路行云蹙眉看着面容憔悴的对对,叹口气道:“天气酷寒,你本不该跟着我。找个暖和的地方安安稳稳睡上一觉,待到冬去春来,再出山不迟。”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只不过冬狮子去得晚了些。”对对瑟缩着脑袋,脸色更红了,“你还嫌弃我。要不是我跟着你,这一路上,你可不知要吃多少亏呢。”不顾鼻子抽抽嗒嗒,又道,“今年底的姑因禅剑会你可一定要赶上,否则一晃又得过去五年。求不到谶语得不到机缘,只凭自己苦苦修练,终非长久之计。”
路行云朗声笑了起来:“对对,你太过抬举我了。姑因禅剑会会聚天下英萃,各个宗派无数弟子挤破了脑袋就为了争那寥寥几个名额。且不论以我的本领能否在会上一览众山小,脱颖而出,就遍数这数十年来的禅剑会,哪有一名野剑客曾冒出头?每次名额可不都给那八块金字招牌抢了去。”
对对不服气道:“八块金字招牌说起来响当当,但以我之见,你......你不在他们之下!”
“我不在他们之下?”路行云朝对对眨巴眨巴眼睛。
对对被他看得心虚,声音高起低落:“别的不说,单论义气,就没人比得上你。”
路行云苦笑两声:“只听说禅剑会分知剑道、观剑气、比剑法这三个场次,却从未听说还有比较义气的。再说了,对对,我救你,算是阴差阳错,你大不必对我太过感激。”
“不论如何,是你出手帮了我,没有你,我怕早就......哼!我即便不是人,但也懂得道义与感恩。”对对双手叉腰,气鼓鼓说道,“我就是要看着你登上云莲峰之巅,去见那归我精舍的大禅师,不然我就骂老天爷......骂他瞎了眼!”
路行云瞧他皱眉瞪眼的认真模样,忍俊不禁。
两人步行靠近城门洞子,那里,季河东正与人交谈。
“这听雪楼的美酒,又香又甜,在小老儿眼中,不比那京城的琼浆玉液差。”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兵,左手拄着红缨枪,右手拿着个小葫芦,缩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红着脸夸耀。看得出,他的葫芦里定是装着美酒,然而再看他满脸那恣意流淌着的涕液,路行云怀疑他是否分得清自己喝下去的是酒还是鼻涕。
季河东显然被浓郁的酒香吸引住了,以至于没有觉察到路行云与对对的到来。他伸出宽大的右掌,微笑着说:“老军爷,若是方便,能否将就些给在下解解馋?”
话音方落,那老兵嘴一撅,立刻就将葫芦往自己的衣甲里塞,连连摇手:“不成,不成。这可是小老儿好不容易沽来的,整日的精气神都靠它提吊着,给你一口,就是要我老命一分!”言罢,睁着那双微醺迷离的眼神,怜惜地看着怀中的酒葫芦,犹如看着自己的宝贝孙儿。
季河东爽朗笑了,他中气沛然,笑声在整个城门洞子内久荡不绝。韩少方小心翼翼牵马走到他身前,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你总算到了。”季河东瞅他一眼,脸色沉了沉。
韩少方垂着脑袋,本候着他的教训,耳边季河东却道:“在下从无夺人所爱的习惯,既然老军爷这么说了,便想问问此酒由何处沽来?天寒地冻,道路艰辛,我师徒三个也想暖暖身子,扫扫一路的羁旅风尘。”这话自然是讲给老兵而不是他听的。
可是,那老兵拄着自己的红缨枪斜靠墙,砸吧着嘴,已然昏昏睡去。
季河东甚感懊丧,转眼看到一脸颓靡的韩少方,便来火气。正想借题发挥,另一头有其他官兵笑着提醒:“这老东西是咱城里有名的酒虫,你问他,听来的可都是痴人说梦。”
季河东听言语中有揶揄意味,更觉不快,另有官兵说道:“看三位也是风雪苦人,不说笑了。此去城中走到路口,左拐有条小巷,走到底再右拐十余步,就是听雪楼。这酒是他们自家酿的,坛数不多,去晚了可未必能买着。”
季河东这才转恼为喜,却感觉先前受到了怠慢而心存龃龉,也不言谢,黑着脸一拉缰绳大步向城内走去。甄少遥紧随其后,韩少方朝那几名官兵拱了拱手,来不及清理自己身上的冰雪,同样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城内有好酒,哈哈,这可太好了,不枉我一路艰辛。”
几步外,路行云侧耳倾听了季河东与官兵的谈话,心里痒痒。他平生至爱,一为剑,一为酒,尤其眼前这漫天飞雪的景色,在他看来更助酒兴。
可是,跟在身后一向话痨的对对此刻却少见的没有接话。回头一看,只见对对杵在原地,面色发白、双唇暗紫,眼神没有了灵动,死寂如灰。
“不好。”
路行云心下凛然,趁着几名仍在相互插科打诨官兵不注意,抱起对对就往外头走。手掌触碰之处,对对那瘦小的身躯竟是如同寒冰般僵硬刺冷。
刚拐到墙根隐蔽处,路行云顿觉手上一轻,急忙往怀里看去,目光所至,早不见了对对那稚嫩的面颊,只剩一叠衣裤,干干瘪瘪堆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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