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雨纷纷,几经风雨,芳菲落尽。绵雨不绝,纷纷扬扬,下了半月,已经回暖的季节越发刺骨冰寒了。
千亩良田,万亩庄稼,开春之初长势颇好,各地方官颇为欢喜,如今受了寒风冷雨的影响,淹的淹、死的死,眼见万顷庄稼都打了水漂。
各地方郡县闹了洪荒,流离失所的百姓日渐增多,五月中旬,一场大雪纷飞席卷而来,商旅不行,货流不通,物资更是匮乏。
州郡驿站,每日都有各地快马加鞭的奏章,纷纷送入皇宫,都是关于洪荒之灾,流农庄田损失几许,街头尸骨增加几何,赈灾粮食几时拨放,诸如此类。
景夏位稍偏西南,立夏后下雪从来未有过,更别说五月中旬后的大雪,如此罕见天灾,市井流头便有一些流言蜚语传出。
听说,昆山之颠闭关六年的老道人突然现世卜算,直言不讳道:“凤女身死,苍天泣雨,始作俑者,必遭天谴!”
老道人白发苍苍,已有寿过百年,仙风道骨,颇有神灵之骨风,少时有慧根,习得一身八卦之术,年轻时便有通天神算本领,素来便受世人敬之奉之。
不想闭关六年后,竟有此一言,世人颇有疑惑,这“凤女身死,苍天泣雨”何来一说?
有人直言,四月底京都菜市口焚烧的,骠骑大将军龙珏长女未央小姐,正是凤凰神女转世,与皇帝师出同门,颇受皇帝青睐,皇后不忿,遭了妒恨蒙了眼,便连同大臣迫害之。
那流落在外的长女才是真正的凤凰神女转世,幼时便遭了杜氏排挤和残害,遂不得不远离帝都,可怜最后还是被杜氏之女龙皇后所不容。
凤女被焚,天大怒,遂景夏方遭了天灾。
再看南齐天辰及周边小国部落,听说正是风和日丽之时,风调雨顺,想想菜市口那天,初阳欲升,却瞬间乌云密布,瓢泼大雨连绵不息,听说还有百鸟扑火救人,实为壮观惨烈,百姓便信了这些猜测流言。
一时间,流言漫天。
虽有势力暗中打压,却也闹得满城风雨,百姓怨言颇多,每天,国相大人和中书大人得府门堵得水泄不通,更有说书人拿了案桌和快板在府门大肆痛骂,激起民怨。
宫门口汇集了诸多百姓,是被煽风点火后,冒着大雪而来的民众,喊着求皇帝废黜妖后,严惩恶臣,恶言颇多。
有官员进谏,让御林军抓闹事百姓,更有人直言杀一儆百,以正天威,但皇帝不予理会,思虑一番后,命人开宫门施放热粥给前来辱骂的百姓。
冻得浑身哆嗦的民众一见热腾腾的羹米粥,喉里含的恶语顿时骂不出来,一碗热粥下肚之后,手脚也暖和起来,怨气也消了,道一句帝君宅心仁厚,便都散了。
高高的明月楼,一个年轻的男子静立窗前,看着缓缓散走回家的人群,手关节捏得咯咯响,一爪扣在窗棱上,微微用力,顿时木屑炸飞。
“主人,您的手?”
垂首身后的婢女一惊,看到他手心流出的两道血痕,担忧开口,正欲上前擦看,被他冷冷挥开。
“区区几锅粥就摆平了,看来还是低估他了。”
原以为他会出动军队强硬镇压,却不想会是这样。
若是对百姓动武力,看他这皇帝还能坐得安稳?
可是他还是小看他了,本以为他驰骋沙场,手段狠辣,出手必是武力施压,正如他暗中镇压打压煽风点火的人一样,可想不到啊,想不到!
“国相府和中书府那边情况如何?”
“国相大人和中书大人慌乱不安,本是遣了护卫出来赶人,却还是被皇帝快了一步,遣了柳云过来制止,没造成什么伤亡,如今国相大人已经进宫忏悔,主人您的计谋可能已经被皇帝识破了。”
一身妖红的衣袍加身,冷风吹袭,衣袂番飞,孤傲的身形一动不动,越发挺拔,让男人越发深沉冷艳。
略带稚嫩的面庞蒙上一层冰冷,不甘心回身,坐在梨木雕花椅子上,他一脸不快的表情,不发一言。
站在旁边的欢儿只觉压抑难受,半响也不敢再说一句,主子性子阴晴不定,唯恐触了霉头,只得小心谨慎。
这位冷傲的主子,相处已有两个多月,但她还是摸不透他的心性,尤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也是这般冷漠孤傲,不苟言笑,长老大人把她带到他身边伺候之时,她便大气不敢出。
那与生俱来的威慑力,谁也不敢触犯。
良久,待男子愠气稍减,欢儿才敢上前,倒了一杯热腾腾的香茶呈过去,男人接了茶盏,温热的杯盏驱散手心里的寒气,表情也缓和不少,看看鲜血淋漓的右手,伸过去任欢儿擦拭包扎。
“罢了,只不过想给他添添堵,却是我心急了点,我终究还未成气候,她的仇,便先搁置了罢,我便应了司徒长老的话,随他回地宫。”
当他带人感到菜市口时,那里已经乱作一团,只有瓢泼大雨下的腥风血雨,还有大雨冲刷下的烧焦味,淡淡的,混着血腥味弥漫风中。
高台上的火已经扑灭,人却已经面目全非,烧焦的四肢还滴着红色液体,溶在雨水里。
毫无声息的人孤零零束缚在铁架上,不知是她的惨烈触痛了他的眼球,还是被风雨刮疼了瞳孔,迫使他不敢直视。
熊熊烈火焚烧下,她肯定撕心裂肺呼喊过,声音凄厉惨绝,可却是徒劳的挣扎,底下的人在笑,在兴奋叫嚣,他在奔跑而来的途中便是听到这些混杂声响,手里的剑便狠狠挥舞,冲杀而上,不顾一切地砍。
凭着一腔热血,可抵不过他们人多势众,好不容易厮杀开一个裂口,却不及那白衣翩翩的女子快,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吊睛白虎带走。
那样的大火,那样惨烈的面目,或许已经没了生息了罢。
曾经心动过的女子,就这么惨烈而亡,如那一季芳菲,开过他的心头,还来不及好好欣赏,几经风雨,便瞬间凋谢。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是朋友,亦是仇人,他知道,终究一场空。
一时眷恋,镜花水月罢了。
本就不该相遇,男子叹了一口气。
轻手上药的侍女听了他的话,瞧见他终于收心,眼睛一亮,抑制住满心的兴奋道:“主子肯回去了?太好了,师傅定会万分高兴的,属下这就去安排行程。”
眼看一场腥风血雨就要搅起,皇帝不费吹灰之力便平息过去,什么都没有追究,国相大人安心了,中书大人安心了,朝廷又恢复了平静。
菜市口焚烧事件似乎逐渐淡忘了,没人再提及那一场诡异的天象,关于凤女之流言亦逐渐平息,似乎那一晚夏帝的暴怒从未出现过。
九月一死,夏宇枫吐血倒地,大病几天醒来后,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如往常上朝,然后返回中宫,批阅奏章,废寝忘食,往往一坐便是四五个时辰,直到深夜。
中宫烛光如昼,皇帝年轻的身形映在白雪沾染的窗花上,显得冷清,孤零零。
骤雪渐停,缺月初露,一阵冷风敲打窗纸嘎吱作响,几下之后便冲开窗户的小缝隙灌进来。
室内置着几大六角鼎炉,炉内通红的炭火烧得室内温暖如春,与外头覆盖空阶三尺高的雪地分成两个格局。
冷风肆意灌入,高台上座的人似乎不察,依旧盯着奏章上的内容,神情淡然,眼底一片冷清。
靠着暖炉昏昏欲睡的小太监不觉打了一个喷嚏,看清自己不是在自己小房间的暖被窝里后,慌了一慌,只怪大殿里暖风熏得太舒服,不小心便睡过去了,忘记了自己正在守夜。
紧张得瞥一眼高台上的皇帝,依旧埋首在一堆叠成小山的奏章上,没有觉察到他的失职和无礼,提得老高的心总算稍稍落下,皇上还是那样专注认真,一声不吭,总算侥幸一回。
蹑手蹑脚把窗户锁好,又添了几大块黑炭进炉火,小太监看天色微亮,也到了换班时辰,便轻手轻脚出了门去。
一出中宫,刺骨的冷风便肆虐而来,一个哆嗦赶紧竖起衣领,将帽子拉了拉低,戳着手快速朝后宫而去。
天色微亮,一道暗影快速闪过,扑灭微微烛光,只余高台灯火阑珊,孤影微晃。
皇帝放下朱砂笔,抬头,只见下方跪了一个黑衣人。
“启禀吾皇,那內侍小太监果然又去了东宫侧门,属下见到他与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接触。”
夏宇枫一听暗卫一如往常的回报,淡淡道:“东宫那边有什么动静?”
东宫便是皇后居所,菜市口一事之后,皇帝并未一如往常一般训斥责骂,而是无视,置之不理,这让龙嫣然有些琢磨不透。
聪明伶俐如她,心细缜密,可这回却揣度不透皇帝的心思。
而她一开始也不惧怕任何责罚,她不过顺了民心,烧了一个妖女罢了,她是皇后,背后还有统领天下兵马的父亲,即使皇帝震怒,也不能废黜她,顶多一番责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