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啪嗒。
一滴水珠垂坠的落在锦华的脑门儿上,锦华翻了个身把身上盖着的打着补丁的锦被拉在了脸上,她一动不动的躺了不大会儿,很快又烦闷的踢开了身上盖着的被子,坐了起来。
阁楼里又潮又闷热,现在还漏起了雨。
“小青。”锦华有些不耐烦,冲着阁楼黑漆漆的楼梯口喊了一声,只听见一阵索索吱吱的声音,楼梯口探出个脑袋,寡黄寡黄的小脸上,一对儿宛如黑葡萄的眼珠子不住在打转,一副精明样的小女娃就出现在了锦华眼前。
看见这小女娃出现在自己面前,锦华更是有些气恼“你这懒骨头,怎的才来。”
“小姐。”小青有些委屈的看着锦华,可怜兮兮的样子使得锦华心里多少有些不忍。锦华斜眼看着小青,摆了摆手“罢罢罢,去请个师傅来修缮下房子吧。”
小青没动,看了锦华一眼,支吾了一会儿,大着胆子挪到了锦华面前,小声道:“小姐,要不您先将就着,我们没钱了。”
“懒骨头,我让你去,你就去!”锦华骂了一声,从床上摸出一物砸在了小青身上,小青捡起一看,是只明晃晃的金镯子,细金丝缠着,嵌这一只鸽子蛋大的红宝石。
“当了吧。”锦华没看小青,懒懒的将脑袋扭在了靠墙的一边,声音有些无力,之后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扭过头,看着小青细瘦小小的背影,又言了一句:"回来买几个鸡蛋,自个儿煮吃吧,别总跟人嚼舌头说我亏待了你。"声音有些低,锦华也不管小青听见没有,又懒洋洋闭上眼,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小青在楼梯口停留了好一会儿,抽了抽鼻子,扭头看了床上的锦华一眼,眼眶有些红,但很快她就蹬蹬的下楼了。
锦华听见小青下楼的声音,睁开了眼,脸上的表情很麻木,她坐了起来,盯着破旧窗户上飞溅的雨滴,叹了口气。
那镯子,是她最后的细软。
锦华觉得头疼,一时又有些冷。她抬手勾住被子,手一拢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这天真冷。
她默默坐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眼角,抬手看看,手上没有泪,她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这便是欲哭无泪的意思?锦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咧了咧嘴,眉目娇俏,又有三分优雅,三分天真,三分柔媚。
依然明媚的惊心动魄。
小青带着修补的师傅回来了,蹬蹬上楼禀告,看见锦华这幅模样,不由看痴了眼。
荣家锦姐儿,可是大上海富家千金里美人中的佼佼者,自然是美丽动人,可荣家已经是过去式了,再美的人儿,没了地位、身份、华服怎么说都是个破落户。
锦华见小青全身湿漉漉站在楼梯口,傻愣愣的盯着自己瞧,又想起家里没有油纸伞,晓她是淋着大雨出去的,见她瘦瘦小小,心里一软,不由拿眼瞪她骂道:“贱骨头,回来了还不快用干帕子擦擦身子!别生了病染给我!”
小青回了神,见锦华这副样子,叹了口气,这美人儿,一说话可就破功了。于是低着头摆了摆手,说,不碍事。
话没说完就被一条毯子从头上盖了下来。又听见锦华开始骂自己蠢。
“锦姐。”小青觉得心里暖暖的,突的跪在了锦华面前。
锦华愣住了,她脸色有病态的苍白,她盯着小青,目光锐利,长久,叹了口气。
“我是荣锦华,早就不是什么荣家锦姐儿了。”说着又背过身子“我倦了,你忙你的去吧。”
“好。”小青还想说什么,但看锦华这般阴郁的样子不由紧张的缩了缩头,识相的不再说话,退下了。
小青离去时,在这片暂时称得上安宁的净土,肆虐瓢泼的大雨终于将奄奄一息的窗户打落,褐色的沾满了污物的窗户砸在了锦华的脚边,雨水打在窗沿上激了锦华一脸水。
冰冷的雨水和刺骨的寒风令锦华清醒过来,她看着脚边略显肮脏的窗户,半年以来压抑着的堡垒终于刹那崩溃,眼泪搅和雨水涌进她单薄的身体。
她呜咽,泣不成声。
饥寒、贫穷、破旧的屋子、肮脏潮湿的房间、离去的仆从、笨手笨脚却瘦弱的让她不忍使唤的丫头。
白眼、嘲笑、冷淡的亲友、破落不堪的荣家、逝去的辉煌、日复一日压抑在心令她不堪之辱的现在。
挣扎、痛苦、离开的爱人、奄奄一息的感情、亡去的甜蜜、无时无刻埋藏在心使她不能忘怀的曾经。
她恨父亲的孤注一掷,恨母亲的柔软顺从,更恨他们忠贞的感情。她不希望他们共赴黄泉,至少他们有一个留下来她也不会这样凄惨,至少她暂时不用为食物而焦躁,不需为明天有没有钱而忧虑。
父亲总是有办法的,父亲总是有办法的啊,对,母亲也是。
可是他们毫无眷恋的离开了,父亲抱着母亲跳入那条日夜缠绕着这座孤独却也热闹的城市,奔腾着的,冰冷的,温柔却也恶毒的江河,他们凝视着对方,满怀着依恋,共赴最初也是最后的生死。死生契阔,与子成悦。倒还真是一对情深意重的结夫妻。
可他们是自私的,他们留她一个人在这冰冷冷的人世!
锦华手死死攥着潮湿的窗台,每念一分过往便不由抓紧了窗台,她大力的将指甲陷入了被雨水泡的软的木头中,直到挖出了一大块凝合在一起的木屑渣滓。
锦华在窗台上不知道站了多久,当小青蹬蹬蹬踏楼梯的声音惊醒她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被雨洗净的天空蓝的清澈,就像租界里外国孩子的眼眸一样,干净而又澄澈。
锦华盯着天空,忽然跳开了这个能看见外面世界的地方,这种孩子眼眸一样干净的天空让她觉得羞愧。
“小姐。”这次小青的声音不大怯懦,甚至透着几分惊喜,锦华扭过脸,看着小青面无表情,她在等小青下一句要说的话。
“小姐,你能把我的卖身契还给我吗?”出乎她意料。那个任她骂,忍她脾气,一度让她以为会守护、会陪伴她很久的孩子要离开了。
锦华白了脸,腿脚有些打颤,她张嘴,想问清楚,就看见小青又开心的自言自语。
“我哥哥来接我了,他现在混出名堂了,我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她的眼睛亮晶晶,像天上的晨星,那是锦华过往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神采。
锦华抬了抬手,下意识的想要去摸小青的头,却对上了小青的一脸惊恐。
“小姐,您菩萨心肠的放过我吧,我哥哥会给您一大笔钱的。”
她在害怕,害怕自己不肯放过她,锦华心里有点酸涩。
“好。”连锦华都有些诧异自己的果决“你哥哥能给我多少钱呢?”锦华眼中有些落寞,但她还是带上了笑意问小青。
小青见锦华笑,心里便没有那么恐惧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跟锦华讲价:“两个银元怎么样?”
锦华没有理她,只是空洞的笑着,她恐怕要将这个小女孩加在她仇恨的名单里了,恨她抛弃了自己?
“我要市口最繁华的铺子。”这一次,锦华是对站在小青身后的楼梯上,意气风身着军官服的男人说道,她多少有些刁难。
男人一脸宠溺的看着小青,毫不犹豫地应下。“好。”
小青噘嘴,显然不满锦华的狮子大开口,但看见哥哥宠爱的目光旋即又眉开眼笑起来,毫不在意了,毕竟以后她可是娇小姐,这样的身价她还嫌低呢。
“你把铺子的地契给我,我把小青的卖身契给你。”锦华开口,淡然道。
男人将手伸进衣服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几张地契房契,从中抽了一张递给锦华。
还真是有备而来,锦华失笑。见男人扫视她,便止住了笑,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叠的整齐的纸片,正是小青的卖身契。
锦华左手接过了地契,男人右手拿过了小青的卖身契,之后,锦华将地契收进了荷包,男人则是将小青的卖身契撕得粉碎。
小青眸间的光彩从男人拿住卖身契的一瞬间就开始变得光华灼灼,锦华见她眉眼盈盈,天真烂漫的仰望着立在自己身侧高大伟岸的兄长,那双会说话的眸子毫不掩饰地写满了崇拜和依恋。
锦华觉得自己夹在他们之间有些尴尬,还好在她还没赶人的时候,小青就很有眼色的离开了。
小青走时,将一件有些硬的物什塞到了她手心,温温的触觉,想来小青握了许久。
锦华紧紧攥着,想要去送小青,小青拦住了她,她没去送,在阁楼的窗户前看着小青坐上一辆黑色的汽车,小青上车前跟她招了招手,她点了点头,目送那辆载着小青的汽车离去,直到那辆渐行渐远的汽车最后在一片雾色朦胧中化作一个小黑点。锦华叹了口气,低头,摊开手掌,两枚亮晶晶的银元躺在她的手心。
“小青啊。”锦华叹了口气,将袁大头收进了荷包。“是个有骨气的孩子。”她忽然间想到这么一句话,又抬头看向窗前的那片雾色,眼底一片幽暗,有着说不出的意味分明。雨,又开始下了,点点淅沥,之后越下越大,而锦华则又裹着被子蜷缩进了湿冷的床,半闭着眼,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