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小国,冒着生死,拼搏于大洋之上,只为天朝的一些货物。天朝坐在这里便能收钱,和你们这等小国是不一样的。”
“朝中很多人是反对外交的,认为你们这等小国只要朝贡就好。只是出于对罗刹的考虑,罗刹在北方,天朝的历史告诉我们北方才是真正的威胁。所以我们要结好法国人,这叫远交近攻,你们是不懂的。”
“法国人有着令人厌恶的高傲,不承认他们是朝贡国,哎!可是同意了和法国外交,英国也不会朝贡的,他们认为他们有法国的王冠……”
“这一下子,就全都乱了。”
一声叹息,菲利普斯心中暗笑,心想原来你们也终于见识到了法国人令人厌恶的高傲。考虑到英法之间的破事,显然这件事英国绝对做得出来。
又想,你们虽然或许有远交近攻这样的谋略,但你们的外交部是幼稚的。或许你们的历史给了你们谋略,但却根本不懂外交的尔虞我诈,像你这样能够把底牌都说出来的人执掌外交部,可见你们根本不懂外交的精髓。
心里嘲讽着,嘴上连忙说道:“是的,公爵大人,法国人总是有着令人厌恶的高傲,英国人也总是不会允许自己在法国之下。但不管是英国还是法国,都不能拥有荷兰的财力,法国人是不能够吃下贵国的出口贸易的。”
“如果贵国被那些狂热的年轻人所影响,几十万采茶、缫丝、织布、制瓷的工人,都将无以为生,贵国的国库白银也必然受到影响。荷兰也绝对没有和天朝为敌的想法。”
“事实上,即便巴达维亚的那些人偷窃、抢劫、游手好闲,可如果贵国真的要维护他们,荷兰也愿意将他们无罪释放,都送回福建。”
齐国公急忙摆手道:“不可以!这些人回来之后,没有工作,没有土地,难以谋生,这会引发一场叛乱的!”
“如果我答应了,将来叛乱发生,这责任就是我来承担!”
“可是……”眼看齐国公的反应如此强烈,菲利普斯更是确信自己抓住了大顺的阿克琉斯之踵,心想我或许可以教一教你什么叫做外交谈判。
外交大臣不可以轻易露出自己的态度,露出态度,就会被对手抓住机会。
菲利普斯心想,既然你害怕我们把他们送回福建,那我就抓着这件事不放,达成我想要的结果。
然而,他的可是二字刚出口,齐国公就拍着桌子道:“没有什么可是,这件事绝对不行!如果这件事做了,将来发生叛乱,承担责任的一定会是我。”
“如果荷兰一定要这么做,我宁可支持刘钰的开战计划、断绝贸易,这样我还能获得一个爱国的名声!”
菲利普斯心道,公爵大人,您愚蠢的外交技巧,过早地暴露了你们的底线,而你没有了主动权。
“公爵大人,请您考虑清楚。如果贵国对荷兰开战,意味着什么。出口贸易将可能受到极大的影响,数万采茶、缫丝、织布的工匠可能无以为生,仍旧也是叛乱啊。。”
齐国公冷笑一声,反问道:“与我何干?”
“您说什么?”菲利普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与我何干?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我的外交部允许了遣返福建,发生了叛乱,责任在我;开战导致了工匠无以为生导致叛乱,责任在当地县令、州牧、府尹、节度使。与我何干?”
菲利普斯彻底懵了。
他以为外交是靠技术,但齐国公用简单的一句极为自私的话,告诉他了一个道理,外交是靠实力。
在实力面前,菲利普斯自负为傲的技巧,毫无意义,甚至在根本不符合外交技巧的话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开战……荷兰不怕大顺的这十条破船。可问题是荷兰和法国打生打死是为了比利时缓冲地、和英国你死我活是为了海上霸权,和大顺开战是为了什么?
为了中荷贸易,而对自由贸易政策的大顺开战,逼其断绝中荷贸易?
刚才的对话,可以看出这位主管外交的公爵,根本不知道何谓外交,也不懂什么叫贸易是双向的。
菲利普斯因此才想着用他根本不敢用的“断绝贸易”,来吓唬大顺,以获取主动权。
可眼前的这位公爵,却用一个极为自私的答案,逼的菲利普斯无计可施、无话可说。
在菲利普斯看来,这位齐国公如果在欧洲,就外交水平而言,或许是不入流的人物。可就是这个不入流的人物,却能将他逼到绝境。
是啊,反正返回福建要叛乱背锅,那不想背锅担责任,就打呗。至于对整个国家的影响,在自己的爵位面前,那算什么呢?
之前齐国公已经警告过他,不要出现西班牙在马尼拉那样的屠杀事件,否则少壮派的贵族和渴望战功的军官,一定会煽动民意开战,尤其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伯爵,而那个年轻伯爵的身边还有一位皇子。
现在又坚决拒绝将人遣返福建,甚至用毫无外交技巧的话,直白的告诉菲利普斯,为了公爵的私利,他不惜开战。
这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外交大臣,却将菲利普斯所能想到的后路都封死了。
“公爵大人,可这件事必须要解决。巴达维亚的华人乌衫党,已经为祸已久。您又拒绝他们返回福建、如果杀掉他们您也不同意,那我们该怎么办?”
齐国公摊手道:“那就是你们要考虑的事了。总之,不要给我惹任何的麻烦。让我一时不痛快,我便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如果你非要将他们遣回福建,我只好选择支持刘钰和七皇子等少壮派,开战。”
“如果你搞出马尼拉那样的事,我这个主管外交的,仍旧要担责任、被政敌攻讦。我也只能选择开战。”
“不要给我惹麻烦,懂吗?”
菲利普斯无言,此刻真正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是个纯粹的道德的真空,是一个私利压过国家利益的人,这样的人若是在力量均衡的欧洲做外交大臣,那将是所属国的灾难。
可是在亚洲……或许,在亚洲,大顺不是不懂外交,而是根本不需要外交?
此时此刻,菲利普斯也对之前他认为“无可厚非”的那个逼停大顺帆船的船长,充满了怨气。
这一切,都是那个船长造成的连锁反应。
如果没有那件事,在大顺即将对日开战、对俄开战的大背景下,完全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掉巴达维亚的华人。
全部杀掉。
大顺没有得到风声,也就不会质问,等到事后发觉质问的时候,只说那些都是些盗贼和强盗就是了,料来大顺的朝廷根本不知道遥远的巴达维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算是有刘钰这样的狂热的少壮派,到时候派船去巴达维亚查看,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又能看出什么呢?
现在,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已不可能,眼前这位外交大臣公爵又不准给他惹麻烦,否则他将为了自己的私利立刻转投到主战派,这该怎么办?
见菲利普斯在那闷着,齐国公心道话已至此,也就止于此了。
想着之前也听守常分析过,只要你们一不遣返、二不屠戮,只有将他们分拆送往别处这一条路可走。
在外交问题上,齐国公是很信任刘钰的判断的,之前也将其中因由讲的很清楚了。
不送走必炸。
送走就是为大顺将来下南洋留下了一支分布各岛的“归义军”。
甚至,大顺对倭国开战,更会加速矛盾的爆发,最后一个成规模的蔗糖市场也要崩盘。
至于存活率,或者防止荷兰人在海上直接把人抛进海里淹死,大顺可以要求荷兰方面在执行之前报告,派两艘小船,载三五个小吏,监督执行便是。
齐国公也清楚,以大顺现在的海军实力,以及贸易优势,完全可以直接给荷兰施压。
但那样,必然引起荷兰在南洋方向上的警觉。
朝中的南洋战略,都赌在了刘钰所说的“奥王之死、欧洲必乱”上。
如果荷兰在南洋方向警觉,而南洋又是荷兰的钱袋子,很可能导致荷兰不参与欧洲的战事。
朝中要借刀杀人,借法国的刀,杀荷兰人。这就不但不能让荷兰人在南洋产生警觉,相反要让荷兰确定大顺对南洋毫无兴趣,甚至对南洋的华人也漠不关心。
用刘钰的形容,现在荷兰在南洋的对华贸易日趋稳定,这就像是一头每天都定时喂养的猪。荷兰猪。
喂的久了,这头猪在考虑事情的时候,就会认为每天的投食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你做事的时候,会考虑很多,但却不会考虑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怎么办。
断了投食,这头猪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但现在这头荷兰猪很可能要和一头恶犬打仗,断食早了,荷兰猪会放弃与恶犬相争;只有在恶犬和荷兰猪打到关键的时候,忽然把食断掉。
此猪,必亡。
这才是大顺对荷兰外交的最难之处,既要管那些华人,还要装出一副不想管却迫不得已不得不管的态度。
齐国公自认自己发挥的还不错。
一个私利压过国利的外交大臣;一个狂热少壮的海军大臣;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朝廷;一个误判的对荷开战有损国家利益的错误研判;一个不逼着砸屋就不会开窗的惯性。
虽然之前出了一点小意外,可这出戏总算是唱完了。
…………
齐国公要唱的部分唱完了,刘钰的戏却还没唱完。
军舰上岸的水手,正在刘钰的指挥下,在英、法、瑞、葡等一众看热闹的目光下,与荷兰水手进行着一场斗殴。
下一幕戏,或许会发生在京城,比如当着西洋诸国的面,“天子斥责、罚俸三年”。
李欗此时终于搞清楚了大顺的外交目的,心有微微的疑惑。
“鹰娑伯,外交上尔虞我诈,只可用一次。下一次再用,便不好用了。此非长久之计啊。”
刘钰微微一笑笑,淡然道:“可是,我们不需要长久之计啊。若是成了,我们就不需要外交了啊。天朝,需要合纵连横吗?干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