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桢记得当时老爷子是为了哄豆豆才说要在园子里弄个球场,可是那会儿又是填湖又是挪树的,大动干戈应该不至于只是为了逗孙子开心。
“为什么?”她问。
钟聿:“因为他想弥补我小时候的遗憾。”
梁桢:“遗憾?”
钟聿:“我小时候很喜欢踢足球,小学阶段一直是校队的主力,还立志扬言长大后要当一名足球运动员,”
梁桢笑了笑:“很好啊。”
有兴趣有理想还有目标,学生时代最美好不过的事了。
钟聿:”是吧,我也觉得挺好,还偷偷去报了市队的选拔,当时是想给老爷子一个惊喜。”
梁桢:“通过了吗?”
钟聿:”通过了!”
梁桢:“那老爷子是不是乐坏了?”
钟聿:“我当时也是这么以为,但事实并没有,他不仅没有一丝高兴,还自作主张找人取消了我的集训名额,并让校队除了我的名。”
梁桢愣了愣:“怎么会这样?”
钟聿:“因为他根本不想我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在此之前他所有的支持只是认为我不过玩票性质,平时跟同学踢个比赛进个校队不过是孩子的小儿科把戏。”
梁桢:“可是没想到你自己当真了,并为此付出努力在这条路上有越走越远的趋势。”
当年他能通过市队选拔,意味着后期就要进行集训,集训顺利的话他就有机会进省队甚至国家队。
他在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想要成为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可是钟寿成却发现苗头不对劲了。
”……他开始以为我只是玩玩,却没想到我认真了,我一认真他就开始慌,钟寿成的儿子怎么能去当个运动员呢!”
他说这话的口吻带了几分嘲讽,梁桢听着心内沉了沉。
是啊,钟寿成的宝贝独生儿子怎么可以去当运动员呢?先不说体育这条路有多难走,能够出头的屈指可数,即便他钟聿真的够本事进了国家队,钟寿成也根本不稀罕。
”他早就帮我规划好了后面的路,二十岁之前读书,二十岁之后看情况深造,如果他尚有余力,就送我去国外再读几年金融或者管理,如果他余力不足,大学期间我就得回钟氏实习,毕业后再慢慢接手公司,然后在适当的年龄找一个家世匹敌的女人,结婚生子,过好他认为足够好的一生。”
梁桢苦笑,“站在你父亲的立场,他这样安排并没什么问题。”
钟聿:“我知道,何止是他,周围但凡有点家底的,像吴恙曹磊那些,家里安排的路其实跟我也差不了多少。”
家中有产业,有背景,却刚好又是独生子,类似这样的其实从出生那一刻就已经被安排好了人生,包括学什么专业,进什么学校,将来做什么工作娶什么样的女人。
“乍一听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可是站在我的立场就意味着我要放弃自己的兴趣爱好去遵循别人的意愿复制人生。”钟聿讲到这停顿了一下,问,“你应该知道我小时候学过很多东西。”
”嗯。”
钢琴,绘画,书法,马术,剑术,各种体育和球类,甚至还学过一点散打跟跆拳道,这些钟聿之前跟梁桢都提过。
”但印象中你除了钢琴学得不错之外,其他都是学了一点皮毛就半途而废了。”
“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知道自己就算学好学精了也没有用,老爷子将来不可能让我去弹琴,去画画,更不会让我去踢球或者开武馆,倒不如把时间省下来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
“……”
这话听着像是歪理,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并没什么不对。
他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以后走什么样的康庄大道已经明明白白看在眼里,所有多余的技能只可作锦上添花,慢慢他便对这些都失去了热情。
“你知道我曾经一度很羡慕你吗?”
”羡慕我?”梁桢愕然,”什么时候?”
“刚认识那会儿,你高中。”
梁桢笑,“那时候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
钟聿想了想,“自由,冲劲,知道自己的目标和理想并为之努力,也能够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梁桢哑然。
搁以前她大概会笑钟聿生在福中不知福,可是经历这些她越发明白他的无奈和孤独。
那时候他也不过才刚刚进入大学,即便念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可内心大概清楚将来毕业了也逃不过要回钟氏的命运。
明明应该是能够做梦的年纪,以梦为马,他却早就被套上了缰绳,站在他的角度想,确实会觉得沮丧和不甘。
”你讨厌被安排!”梁桢用了肯定句。
钟聿:“当然,谁愿意去过由别人完全掌控的人生!”
梁桢:“所以这成了你叛逆的理由?”
钟聿别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叛逆吗?”
梁桢:“你偷改高考志愿,逃课组队打游戏,还玩赛车,这还不叫叛逆?”
钟聿:“……”
行吧,当初认识梁桢的时候他还在国内读大学,自己那点黑历史她都了如指掌。
”我只是不愿意妥协和接受别人的安排,干了点自己想干的事,怎么就算叛逆呢?”
”……“
“我也并没伤害任何人,我做的那些无非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况且他怎么就能判定他给我安排的路才是最好的路?”
钟聿连续反问,问得梁桢有些哑然,可转念想一想,他说的又何尝不是事实。
当年钟寿成执意要让他读商科类学校,为的不过是毕业后能够顺利接手钟氏,却从未问过他自己愿不愿意。
钟聿为此偷偷改了志愿,先斩后奏,最后去学什么计算机类的动画游戏设计,外人看来这个专业就是不正经,但他后来创办了自己的游戏公司,尽管没能成为行业翘楚,但这几年也发布了几款比较具有影响力的游戏。
后来组队打游戏也一样,别人眼中他就是玩物丧志,可是他从岌岌无名一路打到行业内无人不知,至今Zeus的名头还挂在职业赛排行榜上。
包括后来玩赛车,开公司,甚至是被迫接手弘远地产,谁都觉得他要玩砸,可又偏偏特别争气,并没在任何一处栽跟头丢过钟家的面子。
人说钟家二少就是个混子,可是仔细想想,他混在哪了呢?
梁桢:“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跟你父亲吵架?”
钟聿苦笑,“并没有,他经常不在家,我一个月都未必能见他一回,想吵都没机会吵。”
梁桢::“……”
钟聿:“不过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可能觉得从小就亏欠我,所以在他认知所能接受的范围内都会尽量满足我的要求,比如只要我不退学,他也能勉强接受我学游戏设计;只要我乖乖不惹事,他也能允许我打LOL联赛;或者只要我能够回来接手弘远,他就能给我启动资金办银河文娱……怎么说呢,我跟老爷子……”
钟聿说到一半抬头又看了眼前面的绿茵场,这是老爷子生前执意要填湖伐林而辟出来的一块空地。
“我跟他应该算是互相妥协,又互相较劲,这么多年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的平衡。”
在钟寿成眼中,觉得只要钟聿别玩得太过火,他就能纵容儿子的小毛病,而在钟聿眼中,只要老爷子别逼得太紧,他也能适度接受不愿意接受的安排,所以才有了Zeus、有了银河文娱,甚至有了后来差点跟他结婚的章汐。
梁桢无法评价他们父子俩之间的相处模式,但她知道一点,“你父亲很爱你。”
钟聿嘴角扯了一下,“这个我当然知道!”
他从未怀疑过老爷子对自己的感情,“从小到大他几乎对我的要求都有求必应,除了两件事。”
梁桢:“嗯?”
“一件是当年他不同意我进市队集训,断了我想当职业球员的梦,另外一件……”钟聿转过去看着梁桢,“另外一件是当年他不同意我娶你。”
梁桢:“……”
钟聿:“不过后面一件最后还是依了我。”
当初他先斩后奏跟梁桢领了证,以老爷子的脾气估计能揭他一层皮,可最终还是容下了这口气。
“你真以为我爸最后能够接纳只是为了豆豆?”
梁桢摇头,“起初可能确实是为了孩子,但后面能够容纳我,应该是出于你的原因。”
钟聿想起他跟梁桢结婚消息刚被曝光那会儿,他怕老爷子动怒会找人对付梁桢,特意回南楼先求情,但老爷子当时说了什么?
“若让我选,她绝对没资格进钟家门,可是你们证都领了,木已成舟,我也不能强行再让你们离婚,而且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不然不会这么多年兜兜转转还是只认这个姑娘,所以你不必来求情,我不会对她怎样,就当是……就当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再依一回,也算是弥补了当年的遗憾。”
当年他断了他的足球梦,也断了他留在国内继续跟梁桢纠缠的机会,如今他愿意接纳梁桢,让她成为钟家儿媳,也愿意填湖伐林再为他造一个主球场。
外人以为老爷子大手笔,不过是为了哄宝贝孙子开心,可是钟聿心里清楚,父亲是在知天命之后尽力想要弥补对他的亏欠和遗憾。
一个足球场,一个他心爱的姑娘,临终前都想给他凑齐,却一点也没为自己打算打算。
钟聿想到这觉得胸口又开始喘不过气,用手掌盖住脸弯腰低下头去。
梁桢被他的动作吓了吓,赶紧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钟聿摇头,却没起身,隔了好一会儿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我爸他…我爸他是被人蓄谋害死的。”
梁桢扶住他肩背的手臂猛地一僵。
她没料到他会在这时候突然提到这事,可是转念一想觉得也差不多了,他醒了两周有余,身体也恢复了大半,总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我知道,是蒋家人换了你父亲的药,导致他病情失控恶化。”
钟聿一下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梁桢。
梁桢苦笑,“你别这么看我,如果到这时候我还一无所知那就只能说明我脑子有问题。”
想想也是,都快差点闹出人命了,她不可能还被蒙在鼓里。
钟聿:“谁跟你透露的消息?”
梁桢:“叶千橙。”
钟聿:“……”
想想也是,自己受伤昏迷,那种情况下叶千橙肯定会跟梁桢透露一些事。
钟聿:“她跟你说了多少?”
梁桢想了想:“蒋家人换药,蒋烨在A网上买凶枪杀再伪造成抢劫现场,另外还包括陈医生全家意外死亡和徐桀的案子。”
钟聿扶额,看来自己这位同僚的嘴巴并不怎么可靠。
“她应该算是把她知道的信息都跟你说了一遍。”
“是么?可她说有些事她也并不全都知道,你就没什么需要要补充的了?比如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你父亲的死有问题,什么时候知道蒋家人换了他的药,什么时候开始调查蒋烨,什么时候开始布局?”
之前叶千橙只说了一些事实真相,但并没道出始末,因为有些事确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钟聿一时没了声音
梁桢追问:“还是不愿意跟我讲?”
钟聿摇头,“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讲,只是……”
”只是什么?”
他突然很清淡地笑了笑,“要不你推测呢,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父亲的死因?”
关于这个问题在钟聿昏迷期间梁桢想了千百回。
“蒋玉伯在董事会架空你的时候?”
“不对。”
“应该还要更早些对不对?”印象中那时候他就已经搬出去跟叶千橙开始闹绯闻,还日日留恋夜店不回公司上班,当时觉得他是受了刺激潦倒,后来想想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演戏。
”我再想想,应该是钟盈有抑郁症的事被媒体曝光之后。”
”不对!”
“还是不对?那就是钟泉自尽让你起了疑心!”
钟聿摇头,”还要再早一点。”
还要再早?
梁桢愕然,直接问:“猜不到,到底什么时候?”
钟聿抬起头久久凝视着前方,前方是平坦的绿茵,斜阳照在草坪上,他突然轻轻嗬了声,似自嘲,也像是叹息。
”老爷子临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