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不断的重重噩梦,尽是我清醒时恨不得此生不再触及的禁忌往事。
第一个梦境里,我回到了记忆里的第一个夏天。
魔都那年的六月,玉兰花开得正好,满街香樟树和法国梧桐,连成一片云朵般葱郁的清凉。
豪华奢靡的别墅院外,两扇刷满红油漆的破旧铁门,敞开着,褐色铁锈,在门上张牙舞爪。
年久失修的关系,风一吹,就吱呀吱呀响个不停。
年幼的女童站在门外,左手抓着半块干巴巴的、硬得像铁蛋似地的草莓蛋糕,右手抱着一个崭新的、跟她差不多高的米妮布偶。
小小的身躯,被巨大的人性黑影所笼罩。
形成这块阴影的,是门里仅仅相隔一步之遥的男人。
如火的朝霞,给男人逆光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
男人俯身,轻轻亲吻女童的左脸。
然后,起身,拴好门上的锁链,转身,迈步,离开,一气呵成。
“爸爸!求求你别不要我!我乖我听话!我再也不找妈妈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直到女童扯着嗓子带满哭腔地喊出声,我才在梦中惊觉,她就是我,那天是我的五岁生日。
我看着五岁的自己,丢掉左手的“草莓铁蛋”和右手的米妮布偶,蹒跚着脚步,奋力追赶男人的背影。
我看着五岁的自己,隔着门缝扯住男人的裤脚,却被男人甩得跌倒在地。
我看着五岁的自己,膝盖和手掌被砂石擦破,鲜血从肮脏的伤口涌出来。
本该是锥心的刺痛,年幼的我,却浑然不觉,爬起来继续往前冲,使尽全力对那两扇铁门连踢带打。
偏偏拴在门上那条松松垮垮的锁链,打不折,踢不断,门缝我又钻不进去。
哭喊的声音、跌倒的声音、踢打铁门的声音和锁链碰撞的声音,似乎悉数被灼灼天光下暗涌的尘埃消了音。
男人未曾因怜悯而停下一秒脚步,高大挺拔的背影,在门缝里无限缩小,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最终消失不见。
消失的黑点,慢慢在幼女童贞的瞳仁无限放大,搅成一团前所未有的漆黑恐惧。
泪水宛若硕大的黑色伤口汩汩涌出的透明血液,跟汗水、口水一起,染脏我的脸,把所有味道都变得苦涩腥咸,把所有声响都变得乏力沙哑。
我问那两扇门:“我哪错了?”
那两扇门没有回答我。
但随着身后车门开关的动静,耳畔另外一道成年男子陌生而温柔的声线,回答了我:“傻孩子,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小小的我,惊得转过身。
面前是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叔叔,短发干练,面容清癯,眼角荡起层层慈爱的涟漪,白眼球布满了连夜赶来的红血丝。
胡乱抹掉盈盈欲坠的泪珠,我戒备地瞪圆眼睛,问那个陌生男人:“你是SEI?”
陌生男人说:“我是你爸爸妈妈的好朋友,你可以叫我林叔叔。”
说完,他弓着身子,捡起地上的米妮布偶,理顺着我额前凌乱的碎发,告诉我:“你爸爸没有不要你,他只是工作太忙,暂时把你交给我照顾,等他不忙了,就会接你回去。”
五岁的我并不好哄,当即打掉林叔叔的手,噘着嘴扭过脸,冷冷咕哝:“骗人。爸爸就是不喜欢我,就是不要我了。”
林叔叔耐心地蹲下,宽厚修长的大手向我伸过来,逗我说:“你就那么希望你爸爸不要你吗?”
“才不是!”
我皱着鼻子朝林叔叔吼了一嗓子,盯着他无害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颤巍巍地高高抬起犹豫不决的小手,在空中顿了几秒,最终缓缓落入大手中央。
天光耀眼,给柏油马路上牵手离开的影子烫下句点,也为我亲手选择的宿命,烙下印记。
彼时未谙世事的我,完全无从知晓,不可抗拒的命运,正编织着它环环相扣的巨大魔网,伺机而动,等待着向猎物铺面而来的最佳时机。
然后,迎头痛击。
然后,片甲不留。
第二个梦境里,我收到了五岁生日的第三件礼物,也是这该死的命运送我的第三件礼物。
我梦见林叔叔的车子,从机场载我来到完全陌生的凇城市区,开进完全陌生的澜香雅苑,停在一幢完全陌生的联排别墅门口。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走出来打开车门,对小小的我鞠躬行礼:“宫小姐,我是吴妈,以后负责照顾您。”
眼前的婆婆,仿佛每一道皱纹里,都散发着和林叔叔一样和蔼的温柔,看得懵懂无知的我失了神。
直到比邻而立的另一间屋子,传出装修的刺耳声响,飞舞的柳絮,夹杂着烟尘,呛得我咳嗽起来。
我才回神,看到门口列队欢迎我的两排佣人。
只有五岁的我,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立刻跳下了车。
见我险些跌倒,吴妈惊呼一声,忙不迭牵起我的手。
吴妈掌心的老茧,身上的皂角味、油烟味,明明难闻得很,却莫名让我觉得特别安心。
我抓紧吴妈的手,终于走进了我无法逃避的命运。
进屋以后,大家都去隔壁忙了。
偌大的客厅,就剩下我一个人,只有宫婷的歌声,悠扬地回荡着,缓和了外面的噪音。
我记不清,乐声绕梁残阳如注的空间,是怎样忽然漾开了诡异逼人、草木结冰的寒气。
我只记得,当我打着哆嗦四处张望时,就发现阴风的源头,是躲在沙发后面那个鬼鬼祟祟的小男孩。
他定定地盯着我,如同一只凶残的小狼,在觊觎猎物,黑曜石般的眸子,仿佛蒙着一层森然的绿光。
没等我问他是谁,他已经跳出来,伸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并且多此一举地对我说:“闭上你的眼睛。”
我不爽地狠狠打掉他的手,用我刚刚回国并不熟练的招牌错别字汉语回敬:“拿开你的章手。”
那头小狼很皮,居然不知好歹地又一次伸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当然,我再次一巴掌打掉了。
如此重复了三次,小狼不服气地大放厥词:“哼,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娶你做老婆,虐待你一辈子。”
我发誓,我绝对没听懂他逻辑有问题,我甚至不清楚老婆和虐待是什么鬼。
我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才会丢掉怀里脏兮兮的米妮布偶,带着浑身的伤,气势凶猛地扑向他,一口死死咬住他的肩膀。
男孩腥甜干净的血液,顷刻充盈女孩残忍乖戾的口腔。
如果林叔叔和吴妈没有及时赶到,拉开我俩,恐怕男孩不止是被咬得皮开肉绽这么简单,估计整块肉都要被撕下来。
男孩被吴妈的怀抱禁锢住,愤愤地瞪着我。
我也被林叔叔的拥抱牵制着,只能还他一个扒眼皮吐舌头的鬼脸。
过了好久,林叔叔才松开我,拉过男孩的手,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小妹妹以后是我们的邻居,你是哥哥,不能欺负妹妹,要好好照顾妹妹,知道了吗?”
男孩似懂非懂地乖巧点头。
我却觉得他简直虚伪得恶心,又在林叔叔背后偷偷扮了个大鬼脸。
见林叔叔回头,我才阳奉阴违地换上假装友好的笑脸,做出握手言和的姿态。
男孩在我风云变幻的表情里懵了几秒,迟疑着握住我的手,我们就算和好了。
没错,他是林川忆。
如果说……
命运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是罹宏碁的遗弃。
第二件礼物,是林叔叔善意的谎言。
那么,第三件礼物,就是林川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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